财产公示：韩国反腐之路

刘秉军

韩国前总统金泳三

1993年2月28日是值得所有韩国人记住的一天。在总统府举行的国务会议上，时任总统金泳三让与会阁僚吃了一顿只有面条和泡菜的午餐，并向国民承诺，将以身作则公布家族财产，从而掀开了韩国反腐事业的新篇章。

据韩国《首尔日报》报道，韩国新任法务部长秋美爱正在配合文在寅政府推进司法改革，其中反腐是一项重要课题。

早在1993年，时任韩国总统金泳三就带头公示了近17.8亿韩元的家族财产。作为韩国民主改革后的第一位民选总统，金泳三掀起了一场以官员财产公示为契机的廉政风暴，传递出一个信号：无论官员的权势有多显赫，贪污腐化最终都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一度“疾病缠身”的韩国

从20世纪60年代的朴正熙政府开始，韩国进入经济高速发展的“汉江奇迹”时代，人均GDP从1965年的160美元提升到1980年的2300美元。但是，财富激增伴随着体制型腐败。在以政府主导、依托于财阀的发展模式之下，政府垄断大量资源和建设项目的调度与分配权。各大财阀为争夺获利丰厚的政府项目，竞相贿赂官员。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韩国经济发展速度开始下降，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模式顯现出后继乏力的态势。到1992年，韩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为7000美元，经济增长率降至4.7%，位列“亚洲四小龙”之末。与此同时，腐败现象在韩国几乎成为一种“文化”，礼大办大事，礼小办小事，无礼不办事。

事实上，反腐话题在韩国从来就不曾消失过。即使在军人集团掌权时期，政府也需要通过反腐显示自身的合法性，同时可以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在金泳三当政之前，反腐更多地倾向于自上而下的运动。朴正熙时代，“庶政刷新”运动从1975年持续到1979年，旨在“消除所有腐败现象”并“净化社会”“提高国民价值观，树立健全的国民精神”。运动从一开始便以朴正熙本人的铁腕惩处为手段，尽管有5万多名行政人员遭到惩处，但其执行以人治代替法治，以非常手段暴力祛除腐败分子，最后以朴正熙被其亲信刺杀而收场。

全斗焕和卢泰愚执政时的韩国也掀起名为“社会净化”和“新秩序、新生活”的反腐运动，但全斗焕、卢泰愚集团本身就深陷权钱交易，自己便是腐败体制的既得利益者。“腐败总统反腐败”，自然雷声大雨点小，形式多内容少，教育多惩戒少。反腐沦为说教和走过场，而腐败继续与国家的政治经济融为一体。

立法掀起反腐风暴

金泳三既不是第一个公开自己财产的总统，也不是第一个提出建立官员财产公开制度的总统，但他是首个在韩国正式建立公务员财产公开制度的领导人。

早在赶走李承晚、重建国家政权后，韩国政府就提出公务员财产登记的制度设计。1960年制定的《公务员财产登记法案》规定，高级公务员在就任时须登记财产，并每年申报增减情况。财产登记范围不仅包括官员本人，还包括其配偶及同一户籍的直系亲属的财产，登记的结果予以保密。但是，由于相关法律法规配套不完善，该法案无疾而终，未能有效实施。1964年，朴正熙政府作出官员自愿申报财产的规定，尽管在当年7月进行的登记活动中，90%的公务员都参加了，但仍有1000多人没有参加，其结果不仅没有公开，也没有形成制度。1981年，全斗焕政府颁布《公务员伦理法》，明确公务员财产登记的义务，以及对申报财产的审查与调查。尽管这个法案只要求三级以上公务员进行登记，且登记信息无须向公众公开，但它的出台还是为金泳三时期的财产公开制度改革打下了法律基础。1987年，全斗焕政府在民众大规模示威的压力下同意修改宪法，进行总统直选。在之后的总统选举中，军人出身的卢泰愚作为候选人，提出高级公务员财产公开的建议，并于1988年4月带头公示了财产。但关于官员财产公开的法案，最终在国会被长期搁置。

直到1993年，随着金泳三在就职不到一周便将自己的家产予以公示，新政府中400多名官员和国会议员也纷纷效仿：国务总理黄寅成22.98亿元、检察长李会昌15.5亿元、执政党民主自由党代表金钟弼24.4亿元……一时间，从总统到副部长的家庭现金、不动产以及各种奢侈品的话题成为媒体和民众热议的焦点。

财产公示推动的反腐风暴随即在韩国新政府内产生巨大震动。建设部长许载英因偷税漏税、非法从事不动产投机等金融丑闻而辞职。保健社会部长朴养实因涉嫌为他人非法堕胎、非法从事不动产投机而辞职。新任汉城市长金尚哲曾在金泳三竞选中立下汗马功劳，是金泳三最得力的助手。他由于被查出在禁止建筑房屋的绿化带上盖私宅，旋即被解除职务，成为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汉城市长。这一轮财产公示下来，有5名副部长、242名高级行政官员离职。

财产公示风暴也伤及诸多执政党内大员。当时已经70岁的金载淳是前国会议长、民主自由党要员、韩国政坛常青树。他因违法占据公共绿地、其夫人非法购买农田、非法从事不动产买卖而被迫辞去党内职务。国会议长朴俊圭，因被揭露从事不动产投机并故意虚报财产总额而遭到舆论讨伐。尽管他一度拒绝辞去议员职务，最后也被迫下台，成为金泳三反贪风暴中落马的级别最高的官员。国会议员金文启在财产申报中暴露出拥有12处住宅、11座大厦，另有320公顷土地。经调查，这位韩国“房叔”曾采取非法手段，先后19次改换他和家人的《居民登记证》，以购买土地从事投机，最终被司法机关逮捕。此外，还有两名议员离党，多名议员因各种违法行为受到警告。

1993年5月20日，在金泳三的推动下，韩国国会通过《公职人员伦理法修正案》，扩大了财产申报的公务员范围，由原来的三级以上公务员扩大到四级以上，议员和公职候选人亦被包括在内。财产申报的审核权由各级申报机关负责人，转交给了中立的“公职人员伦理委员会”，委员会依法进行审核并定期向国会提交报告。修正案还加强了对虚假申报等行为的处罚，如拒绝财产登记、提供虚假资料、拒绝出席，皆可能获罪，财产申报与惩罚体系得以完善。

引发官员辞职潮

有了法律支撑，财产登记和公示不再只是新政府的政治姿态，更成为全国官员必须履行的义务。从1993年7月21日到8月11日，上自总统、总理、各部长，下至警长、校级军官、大学校长等3万多名韩国公职人员进行了财产登记。登记的项目包括房地产、现金、存款、股票、证券和金银首饰等。为使广大公务员能够配合改革的推进并适应改革对他们的冲击，金泳三还向六级以上公务员及其妻子写信，希望他们能顾全大局，甘于清贫，支持改革，齐心协力建设一个清廉公正的韩国社会。

从1993年9月1日到12月1日，检察院开始对公职人员的财产进行核查。如果核实当事人的财产来路不正，他将被解除公职，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62500美元。9月7日，1167名高级官员的财产信息被公之于众。9月8日，“不义之财特别调查小组”成立，开始协助司法机关，以财产登记是否属实为突破口，深入对非法敛财的高级官员进行调查，尤其对将个人财产转移到妻子儿女名下的现象进行紧急调查。

此轮财产登记和公示再次引发一波官员辞职潮。青瓦台治安秘书官朴鲁荣和女性特别委员会委员长郑玉善在公开财产的第二天便提出辞职。大法院院长金得柱因拥有房产过多而辞职。监察总长朴钟品、光州地方法院院长朴英植也突然辞职。因为担心公开财产会引来麻烦，在登记财产前直接辞去公职的有超过70人。在执政党内，由于与第一次申报财产时数额相差懸殊，两名议员被除名，一名议员被停止党籍6个月，另有五名议员被给予警告处分。

韩国“父女总统”朴正熙、朴槿惠

据当时总统府秘书室的统计，截至1994年2月15日，超过4000名官员因为徇私舞弊、贪污受贿、侵吞国家财产而受到惩处。其中，1363名中高级官员被免职，242人在公布财产之前或之后自动辞职。在司法界，有602人因执法犯法而被拘留审查。

为防止军人政变再一次阻断民主制度的发展，也为了肃清旧军人独裁体制下的腐败，金泳三在上任不久便将反腐风暴迅速引向军界。在这场被称为“肃军”的清洗行动中，总参谋长、陆海空军参谋长、各军兵种司令官和各军军长均被免职，军级军官变动62%，师级军官变动39%。在一起非法军火交易案中，包括两任前国防部长在内的28人受到惩处。韩军高层换上一批精明强干又默默无闻的年轻将领。从此，军队不再成为韩国民主体制的威胁。

金融实名制

要使财产公开制度能够更有效地运行，一个能够追踪到每一笔交易的实际相关人的金融制度显得非常重要，这就需要实施金融实名制。20世纪60年代，为鼓励投资，动员一切存款投入到经济发展中，韩国政府默许在金融交易中使用假名或他人代名，从而营造出腐败的温床。全斗焕与卢泰愚时期，金融实名制曾被提出。一方面政府担忧经济增长受到影响，另一方面统治集团本身有顾虑，虽然金融实名制法案在1981年12月的国会上通过，但仍被总统长期搁置。

1993年8月12日，金泳三发布《总统紧急命令》，宣布实施金融实名制。从当月开始，所有账户在进行金融交易时，都必须开具持有者的真实姓名或批准的正式名称。该命令规定，非实名资产必须在两个月之内完成转换成真名的手续，未实行转换的资金将按年利的10%—60%处以罚金。韩国政府曾担心该制度对经济发展产生副作用。总统令颁布的第二天，韩国股市的确出现了有史以来的最大跌幅。但事实证明，金融实名制对韩国经济的长远发展带来了更多的益处。正如金泳三政府发布的《改革白皮书》所言：“（金融实名制）实施并没有像当初我们担心的那样，给经济带来很大的负担，其实行至今给我们的政治、经济、社会各个部门带来了积极的效果，并逐渐扎下根基。”更重要的是，在金融实名制的帮助下，更多的腐败罪行被暴露在阳光之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对前总统卢泰愚和全斗焕腐败行径的揭露。

1995年8月1日，内阁总务处长徐锡宰与一些新闻界的朋友喝酒，酒酣之时，徐锡宰语出惊人：“有位前总统以假名在银行存了4000亿韩元（约合5亿美元）的政治资金，正在找代理人想办法把假名账户转成真名账户，此人不是全斗焕就是卢泰愚。”

此语一出，举国皆惊。尽管检察机关调查一番后认为徐锡宰之言“查无实据”，金泳三也将徐革职，但在野党民主党却不依不饶，议员朴启东通过找到为神秘人士提供账户的人，查出这个巨额账户的真正主人正是前总统卢泰愚，这是他担任总统五年中从各家企业收受的秘密政治献金，当时只剩下1700亿韩元。试想，如果没有金融实名制，这一巨额匿名账户中埋藏的罪恶根本无法被发现。不久，另一位前总统全斗焕的2259.5亿韩元政治献金也被顺藤摸瓜地揪了出来。1996年3月11日，全斗焕、卢泰愚两位前总统以贪污受贿罪、军事政变和内乱罪被推上法庭，分别被判处终身监禁和22年零6个月徒刑。之后，金泳三对这两位曾在民主化运动中有过贡献的总统实行了“特赦”，这是政治转型、社会和解中应该作出的妥协姿态。

金泳三以财产公示为契机推动的反腐风暴并没能很快肃清韩国的腐败现象。1997年，金泳三的儿子金贤哲因收受贿赂，被判处两年监禁。金大中上台执政后继续推行反腐改革，颁布《防止腐败法案》，改进《公职人员伦理法》中对公职人员财产登记和公开的规定。然而，金大中的三个儿子都因涉嫌腐败被起诉和拘留。之后的总统卢武铉和李明博也都未能摆脱家族与亲信腐败的阴影。

虽然一路经历波折，但从金泳三公布家族财产的那天起，韩国的反腐制度就不断完善，直至今天。

编辑：姚志刚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