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下中国经济的压力、机遇与中小企业扶持之策
2020-06-19京雨
京雨
2020年是不平凡的一年,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对全球经济和金融带来了冲击,这场冲击有多大?主要影响在哪些方面?冲击会演进至什么程度?在这样严峻的背景下,中国经济战“疫”最需着力的一环在哪里?中国数字经济的发展环境又是如何变革的?对于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本次疫情将带来怎样的短期挑战?面对蔓延的全球性疫情,中国经济需要如何补上中小企业这最薄弱一环?针对这些问题,本刊记者采访了工银国际首席经济学家、董事总经理程实。
新冠疫情对全球和中国经济的长短期冲击
《领导文萃》:从去年年末暴发至今,新冠疫情已经升级为全球性的公共政策危机。从长远视角来看,本次疫情将对包括中国在内的各主要经济体产生什么影响?
程实:放眼长远,从英国脱欧、中美贸易博弈到本次疫情,全球宏观“乱纪元”的多米诺骨牌正在依次倒下,一步步逼近临界点。在这一连绵数年并将继续演进的历史脉络下,全球经济金融体系不仅面临短期冲击,更已步入长远格局的重塑进程。
第一,全球经济的“乱纪元”。从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到2016年英国脱欧的数十年中,现代意义上的全球经济体系形成并不断完善,在供给侧奠定了“要素投入×生产效率=稳健增长”的经典范式。
但是,以英国脱欧、中美贸易博弈为序幕,以本次疫情为新章,全球宏观“乱纪元”从供给侧发难,急遽打破了上述经典范式。2018年以来,全球经济重归疲弱,既削弱了部分国家能够用于抗疫的经济资源和社会能力,也放大着疫情对全球经济的冲击。更为重要的是,本次疫情与“乱纪元”中的其他“黑天鹅”形成合力,继续推动经典范式的瓦解。一方面,疫情与全球升温、美澳大火、亚非虫害等极端灾害相叠加,进一步削弱资源、人口等要素供给。另一方面,疫情导致的国际贸易阻滞、经济活动停滞、产业链条疏离,进一步拖累了生产效率。由此,全球经济加速走入负向循环,与经典范式渐行渐远。各主要经济体,无论愿意与否,都将走上寻找增长新范式的漫漫征程。
第二,全球金融的“大动荡”。2020年开年未满三月,全球市场就已经历了从高歌猛进到危机模式的急遽转折,资产轮动节奏再度加快。从投资行为来看,传统范式逐渐失效。当罕见的“黑天鹅”变成拥挤的“黑天鹅湖”,地缘政治、自然气候等各类型长尾风险的扎堆出现突破了传统避险措施的防御范围,并迫使“长钱”向“短钱”转化,进一步加剧市场脆弱性。与此同时,随着“投资时钟”加速转动而变为“电风扇”,资产自身属性和资产间关联性均发生裂变,传统资产配置理论开始捉襟见肘。由此,全球投资者,无论风格如何,都将踏上寻找投资新范式的迢迢险途。
《领导文萃》:着眼当下,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的冲击演进至哪个阶段?中国经济在这一阶段处于何种位置?
程实:随着近期新冠肺炎疫情的“震中”从东亚转向欧美,接踵而至的剧震亦反复席卷全球金融市场。以此为分水岭,本次疫情冲击进入下半场。如果说上半场是中国战“疫”阶段,冲击重心聚焦于中国经济短期停摆及其对全球产业链的辐射,那么下半场则是全球战“疫”阶段,冲击重心并不局限于全球经济的供需双弱,更将围绕全球金融大动荡而进一步升级。
回顾上半场,中国经济一季度GDP同比下降6.8%,但有望逐步企稳。从防疫层面看,得益于上下同心的“全民行动”,中国率先实现了对新冠疫情的有效控制。虽然还存在境外输入性病例的威胁,但是复工复产提速的大趋势不会动摇,经济循环修复有望继续加快。从经济层面看,一季度中国经济下行压力明显,但是长期增长中枢有望保持稳健。考虑到未来托底政策的进一步加码以及消费内需的疫后回补,中国经济有望从二季度开始逐步企稳反弹。从金融层面看,中国市场的相对韧性有望进一步夯实。年初至今,中国股市的累计下跌幅度远小于欧、美、日、韩、印等主要市场。更为重要的是,对于市场而言,投资是“买未来”,而非“买过去”。未来长期的经济稳健性,而非一季度的短期经济下滑,将会成为市场定价的核心要素。基于此,在战“疫”下半场的全球金融振荡中,人民币资产有望成为新型避险资产:虽然不是绝对意义上毫无波动的“避风港”,但是凭借相对韧性和成长性,能够成为全球长线资金在风浪中的“压舱石”。
展望下半场,全球经济正涉入危险水域。从防疫层面看,虽然近期欧美各国防疫措施接连升级,但是由于前期的行动迟缓,疫情高峰的峰值和持续时间或将超出预期。从经济层面看,欧美前期“轻防疫,保经济”的战略被证明失效。不同于中国经济在一季度一次性出清大部分风险,未来欧美或将持续承受疫情升级、经济减速的双重压力。基于此,2020年全球经济将大概率进入衰退区间。从金融层面看,随着美元流动性危机持续向其他市场进行“虹吸”,各市场经年累积的金融高杠杆风险将不断从水位下浮现出来,反复敲击投资者情绪,跨资产、跨市场、跨行业的风险传导将成为常态。从次生风险来看,在疫情、经济、金融的冲击共振之下,地缘政治、民粹主义、孤岛主义等风险预计将持续涨潮,全球治理体系和产业链条将被进一步打乱,进而压低全球经济的长期增长中枢。
《领导文萃》:现在大家普遍关注经济战“疫”,那么,中国经济战“疫”最需着力的一环在哪里?
程实:我认为最需着力的一环是中小微企业。中小微企业集“轻资产”与“劳动密集型”属性,不可避免成为疫情冲击的主体。中小微企业主要分布于住宿餐饮业、批发零售业、旅游業、商贸业等疫情风险敞口较大的行业,其中,私营企业比例高达85%。私营企业主要采用“轻资产”与“重人力”的经营模式。从消费端看,疫情防控引致的人流减少,让春节效应显著的住宿餐饮业、批发零售业、旅游业等倍受冲击。而从生产端看,此前武汉封城及全国各地延迟复工,则加剧了中小微企业入不敷出的矛盾。
经营与融资双重弱势让中小微企业难以抵御突发风险。经营层面,中小微企业不具有规模效应,单位成本较高,近年来在经济下行压力下财务状况存忧。从占据中小微企业85%的私营企业经营情况观察,每百元营收的成本与费用均显著高于国有控股企业。由于私营企业规模较小且流程简化,为降低资金成本,大多采取“款到发货”模式,应收票据及应收账款回收期长期处于低位。在疫情造成营收断崖式下滑的情境下,中小微企业现金流面临压力测试,而融资不畅让中小微企业的生存处境变得更为艰难。Wind统计口径下,2019年全年民营企业信用债净融资额为-1454亿元,而同期国有企业信用债净融资额接近4万亿,更多的小微企业甚至没有发债或者借款途径。在房租与人力的巨大成本之下,现金流料将难以支撑营收告竭的中小微企业到疫情结束。
中小微企业的生存危机直系经济,关乎民生,亟须政策应对。从就业、产业、贸易以及创新等多个维度均可验证,正遭遇生存危机的中小微企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石。但是,现存的大多中小微企业却有资金链断裂的燃眉之急,没有政府的紧急救助,它们的短期生存危机或将扩散成长期风险。
疫情冲击下中国新兴产业发展的潜在机遇与挑战
《领导文萃》:本次疫情在影响全球经济周期的同时,是否也深远改变了全球经济的竞争格局和发展方向?在新格局下,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将获得怎样的机遇?
程实:大动荡伴随大拐点,新冠疫情正加速全球经济从“存量博弈”走向“升维竞争”,硬核科技引领的新兴产业将成为决定经济发展长远未来的关键。
2020年承上启下,全球经济正穿越宏观乱纪元的至暗时刻,在疫情的冲击下供需两弱的现实或进一步下压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的最低经济增速。但站在21世纪20年代的新起点,经济、金融、治理能力接受全方位检验,创造性毁灭的力量将锻造“升維竞争”的新赛道。第一,从制成品的供需争夺,到分配结构、制度环境、产业形态的全面升级;第二,从技术进步对人力的简单替代,到第四次工业革命奠基,硬核科技崛起;第三,从“以邻为壑”的恶性竞争,到价值链深度重塑,构建互利共赢的新区域化和全球化。
在这一条新赛道上,中国经济正在获得以下三重优势。
第一,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制造业国,中国经济在经济结构转型的大背景下日益成为全球供给—需求的双中心,为新兴产业的崛起提供了必要的稳定性基础。在疫情蔓延和防控的攻守之间,线上场景的增长和科技应用的加速落地打开了新兴产业的发展空间。
第二,在最具活力的新经济领域,中美仍将是最主要的全球领跑者。2019年中国独角兽企业数量、科创集群数量仅次于美国。并且,中国在创新质量指数较高收入国家均值超出逾40%的同时,所需的研发投入更少,具备“产出/投入”的效率优势,在新兴产业领域弯道超车的势头渐显。
第三,随着中国新经济企业的出海以及相应数字支付系统的全球延伸,数字货币和电子支付工具(DCEP)有望充分发挥作为央行数字货币的先发优势,在全球新经济的支付、结算、定价功能中占据领先份额。由此,“人民币—DCEP—全球新经济资源”的关系链有望被率先打通并持续夯实,人民币将成为在全球新经济领域高效交易、配置资源的关键工具之一。
基于以上三重优势,展望未来,植根于亚太、辐射全球的中国科技崛起是长期高质量发展的价值投资主线,而提速的金融开放也成为新一轮对外开放的推进器。可以预见,与其他经济体之间的全球化互惠红利将更多映射为中国与全球其他金融市场之间的唇齿相依,中国金融市场的长期健康发展也将大大提升国际金融市场的效率和稳定性。从短期来看,中国多措并举的应对经验对全球性疫情防控提供了重要借鉴,也有助于缓解金融市场恐慌;从长期而言,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未来依旧向好,也将继续扮演全球经济增长压舱石的重要角色。
《领导文萃》:那么,对于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本次疫情将带来怎样的短期挑战?
程实:我认为,本次疫情短期内将对中国新兴产业的供给侧产生两轮冲击,冲击的渠道和重心将因时而变。
第一轮冲击:复工缓慢造成内部压力。当前部分观点认为,较之于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业,技术密集型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受复工延迟的影响更小。但是我们认为,受制于三方面因素,战略性新兴产业所面临的复工压力预计将超过传统产业。其一,战略性新兴产业的生产环节繁多、工艺复杂,更加依赖产业链条和生产配套的完备性。低端制造业的复工延迟,可能导致中间产品的供应中断,造成战略性新兴产业“难为无米之炊”。其二,战略性新兴产业由核心技术专利驱动,并形成了高度的区域集聚。这决定了即使是相同产业下的不同区域集群,彼此也更强调错位发展的互补关系,而非同质竞争的替代关系。由此,疫情对单一区域的冲击更容易放大为对整个细分产业的影响。其三,不同于传统产业,战略性新兴产业的“独角兽”在创业初期呈现“高投入、高风险、低现金流”的特征,更加需要外部战略投资。而疫情或将催生避险情绪以及经济循环不畅,对“独角兽”们的现金流形成阶段性挑战。
第二轮冲击:国际疫情催生外部挑战。随着本次疫情逐步向海外扩散,对中国新兴产业的第二轮冲击将接踵而至。一方面,日本、韩国的疫情恶化恐将扭曲东亚新兴产业链条。从进口结构看,与中国新兴产业联系最为密切的中间产品,包括集成电路、电子器件等,主要归属于“电机、电气、音像设备及其零附件”领域。在这一领域,2019年中国从日韩进口金额之和,占中国此类产品进口总额的24.7%,保持了较高的依赖性。近期,日本、韩国深受疫情影响,部分电子大厂已受波及。如果这一趋势未能得到及时扼制,那么中国新兴产业的上游供应或遭阻滞。另一方面,中国对全球“独角兽”的吸引力阶段性下滑。在日趋激烈的全球新兴产业竞赛中,中国经济不仅具有广袤多样的市场,更拥有完备的制造业体系和生产配套,能够将科创成果快速转为量产,并保持灵活高频的产品迭代升级。这一独特的优势正在吸引全球“独角兽”公司加速进入中国,并助力中国新兴产业发展。2019年,某美国电动车品牌创下“上海速度”,正是这一趋势的反映。但是,由于本次疫情冲击,无论是对中国产能的稳定性,还是对中国产业链与全球生产网络的连通性,海外“独角兽”们的疑虑均将短期跃升,从而阶段性地削弱上述良性趋势。
《领导文萃》:对于中国战略性新兴产业,本次疫情将带来怎样的长远机遇?可否从需求侧和资金侧的角度做进一步的分析?
程实:在疫情冲击之下,中国新兴产业的供给侧短期承压。但是,在疫情平息之后,得益于经济形态和金融体系的演进,需求侧和资金侧的积极因素将渐次活跃,有望为中国新兴产业开拓长期的发展空间。
从需求侧来看,经济形态迎来蝶变。随着2019年中国人均GDP迈上1万美元台阶,居民消费升级向质量高度、市场深度、产品广度的“三维”拓展将是长期趋势。这一趋势不会因短期疫情而扭转,相反有望在疫情后强化,成为推动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的中坚力量。其一,以居家办公、线上教育等“宅家经济”的井喷为标志,疫情期间中国经济“被迫”冲破诸多路径依赖,系统性地重塑了消费习惯和商业模式。在疫情平息后,新习惯和新模式仍将部分延续,从而以“线上+线下”的新零售、云服务改造消费端,以物联网、智能制造变革供给端,促使中国经济开启新形态。其二,疫情之后,无论是微观层面居民生命健康追求的再增强,还是宏观层面公共卫生系统的再升级,都将为在线问诊、健康管理、生物医药、精准化治疗等大健康产业带来稳健的需求增长。其三,本次疫情料将长远地改变社会观点,人本主义有望成为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内涵。对生活幸福感的强调,对个性化需求的尊重,将持续创造多层次、多元化的消费新需求、新场景,从而为“三新经济”提供广阔的蓝海,并赋予细分市場的深耕者充足的时代红利。
从资金侧来看,金融支持稳步优化。从美国、日本等国经验来看,金融体系与新兴产业能否形成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是决定新兴产业能否行稳致远的关键。围绕这一点,在本次疫情催化之下,中国金融体系对新兴产业发展的支持稳步优化,发挥出三方面的正向效应。第一,信心效应。近期,随着疫情向全球蔓延,国际市场急剧振荡,而中国市场则保持相对韧性。年初至今,中国市场的累计表现居全球主要市场前列。这表明,在全球抗疫的下半场,国内外投资者对中国经济的长期信心依然稳固。第二,引领效应。从资产结构来看,年初至今,中国创业板累计收益率不仅高出主板市场,亦领跑全球各主要市场。这一反差确证了中国新兴产业的蓬勃生机,在疫情冲击全球经济的大背景下,其长期发展潜力正在进一步凸显。从投资者结构来看,年初至今,中国公募基金规模呈现强劲增长,延续了去年的发展趋势,表明机构投资者对中国市场的主导作用继续强化。由此,产业的基本面潜力与机构投资者的专业理性相辅相成,有望高效发挥金融体系的调节功能,引导更多资源流向新兴产业。第三,渠道效应。以本次疫情为契机,中国利率水平加速下行,预计将进一步挤压息差。受此驱动,中国金融体系料将加快降低对间接融资息差收入的依赖,更加主动地布局多元化经营、丰富直接融资体系,从而更加适应新兴产业的多样化融资需求。这将与渐行渐近的创业板注册制改革试点形成合力,进一步疏通中国新兴产业的融资渠道。
疫情冲击下政府对中小企业的扶持政策
《领导文萃》:面对仍在蔓延的全球性疫情,中国经济需要如何补上中小企业这最薄弱一环?
程实:总的来看,要多管齐下,但当前最迫切的有两点:
第一,经营层面开源节流。为缓解疫情来袭对中小微企业造成的经营压力,建议政府从收入和成本两方面切入。收入端,建议政府重点扶持直接受冲击的相关产业。受疫情影响,政府机关的差旅会议等费用将大幅缩减,财政上可相应减少行政费用拨款,将其用于中小微企业援助。例如,在疫情得到控制后,建议政府通过发放市民福利等途径,提供餐饮、住宿、旅游等消费券,刺激相关产业迅速复苏。支出端,建议政府及时关注中小微企业遭受的三类损失,并实行定向补贴。第一类,由于新型冠状肺炎的全球蔓延,出口企业将承担额外的检疫成本及新订单需求下降的隐性成本,建议政府对此类成本进行覆盖。第二类,租金是中小微企业的高额固定成本,也将直接恶化企业现金流。建议政府对主动减免中小微企业主房租的房企实施政策鼓励和适当补贴。第三类,对于交货期在即的企业,延迟复工将影响生产,或需承担延期交货的巨额赔偿,建议政府依据具体订单情况给予补助。
第二,融资层面短期发力。短期资金支持是帮助中小微企业渡过难关的重中之重。我国中小企业所获得的金融资源已显著高于日本、法国等主要经济体,但贷款结构有待改善,且融资利率居高不下。贷款市场报价利率(LPR)机制改革后,虽已出现小幅降息,但利率传导机制尚未完全畅通,短期内LPR的下调难以直接降低企业贷款加权利率。因此,除对中小微企业定向降准、降息之外,建议政府推出更具针对性的专项应急基金,通过申请审批等规范流程,向处于财务困境的中小微企业进行政策性贷款,并短暂放松银行对中小微企业借贷的资本监管要求。长期来看,让中小微企业增强风险抵御能力还需更长效的机制改革,建议着重提升银行的风险定价与识别能力,顺应于企业生命周期客观规律衔接好不同融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