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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出版转型升级中的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

2020-06-19周洪宇

关键词:韦氏张元济商务印书馆

周洪宇, 李 永

(1.华中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9; 2.中南民族大学 教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4)

一、引言

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伴随着外力冲击与西学东渐,中国社会由传统日渐走向现代。在此背景下,新式知识分子与文教机构逐步脱离旧的躯壳开始萌生发展。民国初建,伴随着留学生为代表的新知识阶层和报刊为代表的新制度性传播媒体的出现,知识分子与出版机构的合作也日渐普遍。郭秉文(1880—1969)字鸿声,出生并成长于上海,早年曾在教会学校读书,较早接触了西式教育,后留学美国学习教育学。作为近代著名教育家、中国首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哲学博士学位(教育学)的郭秉文,与作为中国近代出版行业开创者的商务印书馆,在“教育救国”的共同理念之下,因学缘、亲缘、业缘的多重关系而彼此合作。1914—1925年,活跃在国内文化教育界的郭秉文通过多种途径鼎力相助商务印书馆克服内外发展困境,在社会文化和出版转型的时代背景中,助推商务印书馆转型升级。目前学界对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的相互关系研究尚不充分,关于郭秉文对商务印书馆发展贡献的论述尤为欠缺(1)关于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相互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关于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之间学缘、亲缘关系的研究,相关著作中多有提及,主要包括罗元旭的《东成西就:七个华人基督教家族与中西交流百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刘骥等编著的《郭秉文:教育家、政治家、改革先驱》(上海远东出版社2015年版)、赵俊迈的《典瑞流芳:民国大出版家夏瑞芳》(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以及周洪宇、李永的《郭秉文画传》(山东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其二,关于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之间的业务合作,研究相对较少,有所涉及的包括邹振环的《商务印书馆“韦氏字典”版权诉讼风波》(载《世纪》2014年第1期)、黄德泉的《商务印书馆活动影片部考略》(载《当代电影》2011年第9期)。。因此,本文通过对《张元济全集》等相关资料的梳理,试图对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之间的关系进行较为全面、深入的分析,尤其从民国文教事业发展的视角展示两者相互扶助的业绩,此举既有助于丰富郭秉文这一近代著名教育家的历史形象,也凸显了民国时期文教出版两界的互动合作对民国社会文化发展的推动,或能进一步增进民国教育史、出版史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二、多缘关系:郭秉文参与商务印书馆转型升级的缘起

1897年,即甲午战争失败后的第二年,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人在上海创立商务印书馆。在戊戌维新的影响下,“新学的提倡成为时务的要图,新学书籍的需要突然扩大了,中国的出版界因而起了非常的变动”(2)汪耀华编:《商务印书馆史料选编(1897—1950)》,上海:上海书店,2017年,第236页。。商务印书馆创办之初以印刷业务为主,1902年张元济加入后开办编译所,逐步改以出版为主,奠定了事业发展的基础。孙中山的《建国方略》对近代出版印刷业的重大意义如此说到:“以知识供给人民,是为近世社会一种需要,人类非此无由进步。一切人类大事皆以印刷纪述之,一切人类知识以印刷蓄积之,故此为文明一大因子。”(3)孙中山:《建国方略》,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272页。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是中国乃至远东地区规模最大的民营出版企业,它在推进中国近代文教事业的发展方面起着积极的作用。

1914年郭秉文留美归国后,积极活跃于文教界。此时恰逢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中国的社会文化处于大转型的关键时期。商务印书馆在这一时期则面临内忧外患,亟需破浪前行。在内外交困的局面中,商务印书馆之所以能保持活力,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断吸纳新式人才以推进企业的自我变革,其中邀请郭秉文参与商务印书馆事业就是代表性的一例。

美国学者罗元旭(York Lo)曾指出:“如果说郭秉文的百年遗产是一棵树的话,那么自19世纪晚期至1949年以后,P.W.(郭秉文)及家人投身于中国的主要基督教教育机构和优秀出版社则是这颗树的根基。”(4)Ryan Allen,Ji Liu,Kuo Ping Wen:Scholar,Reformer,Statesman,New York: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2014,p.8.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的关系,可谓始于学缘、增于亲缘,但重在业缘。1860年,美国长老会派遣了来自缅因州的范约翰夫妇到上海传教,并创办“清心堂”和“清心书院”(5)1860年,范约翰夫妇创办了清心男塾,又名清心书院,根据英文发音也可译为娄理华学堂(Lowrie Institute),以纪念筹款最得力的娄理华夫人(Mrs.Reuben Lowrie)一家。1861年又创设清心女塾,招收女童入学。1865—1868年,随着校舍及礼堂落成,男女两校规模扩大,成为清心中学和清心女子中学。。1862年,清心书院下设一家小印刷厂,即美华书馆。此后不久,为缓解美国内战造成的资金困难,清心书院改为半工半读,要求男同学必须参加种植、园艺或印刷工作。具有清心书院同窗之谊的夏瑞芳、高凤池和鲍咸恩、鲍咸昌两兄弟不仅学到了印刷知识,还因拥有相近的出身背景,为将来合作创办商务印书馆奠定了基础。郭秉文由于父亲是长老会教徒的缘故,自少年时代便进入清心书院学习,因此与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建立了深厚的学缘关系。

1896年,郭秉文从清心书院毕业,先留校任教1年,随后在上海、嘉兴、杭州的海关、邮政部门以及浙东厘金局等处任职。工作期间,郭秉文迎娶了也曾就读于清心书院的鲍氏兄弟的妹妹鲍翠凤。在八位商务印书馆创始股东中,除高凤池、徐桂生之外,其余都是鲍家的儿子、女婿和亲属。因此,基于联姻,郭秉文与鲍氏家族的亲属网络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而这个亲属网络的一个中心就是商务印书馆。正是由于这种学缘、亲缘的重叠关系,为郭秉文日后深度参与商务印书馆重大事务、助推其转型升级提供了前提条件。

20世纪初,目睹着“国事败坏”的郭秉文认为只有振兴科学方能救亡图存,“而培养人才,则有赖于教育”(6)东南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编:《郭秉文与东南大学》,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60页。。1906年郭秉文赴美留学,进入俄亥俄州伍斯特学院预备学校补习,1908—1911年在伍斯特学院学习并获理学学士学位,1912年、1914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郭秉文在教育学方面的专业造诣为他日后回国发展积累了深厚的文化资本。郭秉文虽然没有参与商务印书馆的起步阶段,但却与商务印书馆创始人长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1914年1月,郭秉文的连襟,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经理夏瑞芳被暗杀,使得商务印书馆内部早已分裂出的编译所、印刷所两派的矛盾愈加激烈。作为知名留美学者和商务印书馆创始人的近亲,郭秉文同时被这两个阵营所期待。对旧派高凤池、鲍咸昌等人而言,邀约这位颇具实力的新式知识分子姻亲作为“代言人”非常必要。对新派张元济、高梦旦等人而言,有郭秉文这样学问高深的人才加入,对商务印书馆迈向现代出版企业的发展将大有裨益。

1914年8月,郭秉文带着从世界新教育中心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获得的博士学位回国,随即就被聘为商务印书馆编辑,但任职不长。1915年1月,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以下简称“南京高师”)校长江谦聘请郭秉文担任该校的教务主任。郭秉文离开商务印书馆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教育抱负。他在博士论文中曾专门论述“教育与国民进步”的关系,认为“与国民进步最有关系者,乃教育也”(7)郭秉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4-105页。。此后,郭秉文鼎力协助校长江谦,推进南京高师的办学发展,短短几年间形成了较大的社会影响。郭秉文任职南京高师期间,与商务印书馆首脑人物张元济保持着密切的往来。191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辞源》,郭秉文即是编校人员之一。1918年4月13日,郭秉文首次入选商务印书馆董事会,此后又多次当选董事。根据商务印书馆机构设置的规定,董事会作为股东大会的替代机构和常设机构,代表股东的意志和利益,享有公司的最高决策权,这意味着此时郭秉文已经开始参与商务印书馆企业发展的顶层设计。

出版业在近代的转型是与社会文化的发展相同步的,是社会大转型中的一部分。出版技术、出版内容、出版体制、经营方式以及出版业态与文化等,都是出版近代化内涵中的重要元素(8)吴永贵主编:《中国出版史》下册·近现代卷,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页。。从企业内部发展而论,商务印书馆在当时文化转型的背景下,如不寻求创新,必然会发展停滞,甚至走向衰亡。1917年3月9日,张元济曾言:“本馆成立业逾廿载,不免稍有暮气。从前规模狭小,所有习惯不适于今日之用。欲专恃旧有之人才、昔时之制度以支此艰巨之局,其必终遭失败可以断言。”(9)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3卷·书信,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3页。从外部市场竞争而言,随着中华书局、世界书局、大东书局等一批新兴出版社相继创立,商务印书馆面临激烈的同业竞争,独享出版市场的局面被打破,市场份额被削弱。

五四运动前后,由于编辑人员的思想滞后,商务印书馆主办的杂志一度成为时人抨击的对象,使得商务印书馆在文化教育界积累多年的声誉一落千丈(10)商务印书馆在新文化运动的大潮中被视为“保守”、“落后”的代表而饱受批评。1918年9月,陈独秀在《新青年》发文质问《东方杂志》,并“赠与”《东方杂志》一顶“复辟”的大帽子。参见陈独秀:《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3号。1919年4月,罗家伦又在《新潮》发文批评商务印书馆旗下的《东方杂志》“杂乱无章”,《教育杂志》“多半不堪问”,《学生杂志》是“一种极不堪的课艺杂志”,《妇女杂志》“专说些叫女子当男子奴隶的话”。他认为商务印书馆的众多杂志,“若不根本改良,真无存在的余地”。参见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新潮》1919年第1卷第4号。此前,张元济日记中,也不时有对杂志经营不满,希望革新的记载。比如,1917年8月17日记载:“《东方杂志》第八期有叛逆民国之徒党插画一幅,甚碍目。”1917年10月12日记载:“《小说月报》不适宜,应变通。”1917年10月19日记载:“赤萌(朱天民——引者注)交来《教育杂志》改办法。”详见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43、266、270页。但是由于商务印书馆内部被高凤池为中心的保守势力所把持,所以影响了商务印书馆革新以适应时代的步伐。。为适应时局、迎合潮流、挽救声誉,商务印书馆首先进行了人事调整,为此1920年张元济曾极力劝说郭秉文再次全职加入商务印书馆。

1920年4月,商务印书馆拟增郭秉文为经理。4月27日,张元济登门拜访,但郭秉文以“清华相招,南京师范尚不能允,又拟办东南大学”为由婉拒了邀请(11)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07页。。6月4日,商务印书馆拟以月薪300元聘郭秉文为储才主任(12)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14页。。此举意在借助郭秉文的人际网络,为商务印书馆招新人、纳贤才,以免商务印书馆再次因为新式人才缺乏而重蹈覆辙。郭秉文表示“甚愿来,但南京仍不能脱身”(1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19页。。12月23日,为敦促郭秉文入馆,张元济再次拜访。据张元济日记记载:“午前又访洪生(14)张元济在日记中对郭秉文的称呼有“洪生”、“洪声”、“鸿生”、“鸿声”四种。,未遇。傍晚偕梦翁(高梦旦——引者注)往访,晤谈约两刻。大致谓筹备东南大学期内恐不能骤行脱身,希望先帮忙,在沪之时常常赐教,筹办事毕,仍望能完全来公司办事。”(15)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53页。在聘请郭秉文一事上,张元济不仅多次诚心相邀,而且还会同与自己多有分歧的高凤池一起劝说郭秉文入馆。此事再次体现了张元济对新式人才的极大尊重以及迫切渴求。

从社会资本理论来看,“社会资本是实的或虚的资源的总和,个人或团体通过占有大家共同了解和承认的、多少有些制度化的关系的某种持久性网络,能够使得自己所控制的社会资本有所增加”(16)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6页。。无论文化资本亦或社会资本都需要以客观化或具体化的形式去积累(17)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第190页。。1915年郭秉文入职南京高师以后,初任教务主任,1918年代理校长,1919年任校长。同时,他还曾多次出国考察、发表演说、刊发论说。1917年1月参与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1919年2月参与《新教育》杂志的创办,1919年3月在东京邀请杜威来华讲学。可以说,郭秉文回国后参与的办学实践与社会活动,极大地提升了他的社会影响力。而在张元济再次邀请的同期,郭秉文从1920年4月倡议筹备东南大学到1920年12月被委任为东南大学筹备员,在短时间内创立东南大学这一业绩,更是反映了郭秉文所拥有的大量社会资本。郭秉文长期积累的文化资本以及社会资本必将有助于促进商务印书馆的企业变革,这也是张元济再次邀请的意图所在。

因为忙于东南大学的筹备,郭秉文拒绝了商务印书馆全职工作的邀请,不过他还是积极参与了商务印书馆的企业改革,继续维持了良好的合作关系。1921年1月3日,郭秉文向张元济表示,“愿为公司筹画功效率之事,拟先阅各章程,再至各部研究,再抒所见,以备采择”(18)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56页。。为筹划此事,1月10日,郭秉文到馆视察。1月26日,郭秉文又推荐南京高师教员杨杏佛为商务印书馆讲授公司改良之事(19)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57页。。

1925年2月因东南大学“易长风潮”而赴美的郭秉文虽然无法直接参与国内文教事业,但是活跃于国际舞台的郭秉文,不失时机地对外宣传商务印书馆所取得的成就。1926年,郭秉文在递交给美国图书馆协会50周年纪念大会的名为《中国图书沿革史及其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的演讲稿中,着重指出了商务印书馆促进中国图书业进步的卓越业绩:“截止1925年8月,(商务印书馆)已出版中英文及其他语种图书14523本,包含中小学和大学的教科书、参考书,地图,绘画,古典作品的重印以及各科普通读物。此外,公司还发行20多种杂志,例如《东方杂志》、《教育评论》、《妇女杂志》、《小说月报》、《小说世界》、《学生杂志》、《青年杂志》、《儿童世界》、《学生英语》、《英语周报》、《科学杂志》、《历史和地理》、《健与力》、《农业》等等。”(20)郭夏瑜等著:《郭秉文先生纪念集》,台北:中华学术院,1971年,第190页。

三、鼎力相助:郭秉文助推商务印书馆转型升级的举措

民国政体的变动,也带来了社会文化领域的变动,传统知识分子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日渐让位于人数日增的专业技术型的新式知识分子。随着知识阶层的职业多元化,中国逐步从以血缘、地缘为纽带的农业社会结构转向以业缘为核心的工业社会结构。通过推荐业务精英、提供行业讯息、主编英文辞书、倡议活动影片等举措,郭秉文从不同方面加强商务印书馆新式出版机构的特性,鼎力相助其转型升级。

(一)推荐业务精英,提供行业讯息

回顾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历史,可以发现其对人才的重视。在当时的环境下,主导者张元济尤其注重新式人才。1916年7月31日,他提出公司要“注意于培植人才,不专在谋利”(21)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88页。。1917年3月9日,他又提出:“凡有新知识之人而宜于本公司之用者,仍当尽力罗致。”(22)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3卷·书信,第103页。1918年5月29日,他还提出“欲储才,先汰冗”的用人说,“以所省赡养无用之人之款,移以培植新来有用之人”(2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3卷·书信,第113页。。

1906—1914年留美期间,郭秉文是留美学生中的积极分子,更是学生眼中的风云人物。他擅长演讲,曾是林肯社团、雅典人社团中卓越的演讲者,是《伍斯特之声》的主笔。1911年,留美中国学生总会成立,郭秉文当选为首任主席。郭秉文还时常被邀参加纽约社会名媛的集会,同去的朱友渔自称为“郭的跟班”,回忆郭秉文以“庄重、善谈、绅士般的学者气质”而成为最受欢迎的公共演说家(24)周慧梅:《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时期的郭秉文:社会生活史的视角》,《教育学报》2014年第5期。。借助校内外的社团活动,郭秉文广泛交结在美高校中国留学生,这为日后向商务印书馆推荐业务精英,积累了丰富的人脉关系。

1916年3月1日,郭秉文推荐从美国学习工业的周厚堃进入商务印书馆监造打字机,月薪160元(25)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9-20页。。1916年5月15日,因鲍咸昌留用周厚堃,张元济与郭秉文商定具体办法,包括:明年起加薪至200元,先赠股份2000元,打字机酬劳成数照允,期限10年(26)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55页。周厚堃在商务印书馆时期,先后设计制造了两款中文打字机,但均不够完善,难以投产,无法上市发售。周厚堃离开商务印书馆后,舒震东接替继续研究中文打字机,后来制成舒式打字机,并上市销售。。1916年8月29日,郭秉文推荐蒋梦麟入馆。张元济表示赞同,希望其入馆后帮助编译所英文部部长邝富灼博士(27)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05页。。1917年5月10日,郭秉文推荐薛敏洛入馆,称其“愿为中国办事。人极活泼,而又诚实,于华侨极能联络。如合并事成,能约伊来沪办事最好,月薪每月二三百元即可”(28)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02页。。1921年1月26日,郭秉文拜访张元济,并向张元济指出商务印书馆“西书一部分事欠主脑”。郭秉文进而表示,商务印书馆如需用人,他可以代为介绍,月薪大约150—200元(29)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57页。。

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商务印书馆在发展中综合运用多种方式将公司资本转化为可具有增值性的活化资本(30)范军、何国梅:《商务印书馆企业制度研究(1897—1949)》,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4页。以转移书业风险。在印刷、编译和发行的主业以外,其营业范围涉及制造、广告、代理等相关行业,甚至一度染指钱庄、汇兑、押款、保险等金融业。据1916年4月15日张元济日记记载:“与翰、拔、叔诸人筹议推广营业。翰言,一为钱庄,二为汇兑,三为押款。一、二项难用人、三项较有把握。余言,保险亦有把握。”(31)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42页。

结合商务印书馆发展所需,郭秉文及时分享行业信息并代为联系业务。1916年3月6日,郭秉文向商务印书馆提出两条建议:“欧美人将来中国经营书籍仪器营业。我处须先行扩张,与外国各家接洽,代为推广,以本公司之资格可办得到。否则彼伸我绌,以后难与竞争”;“美国来设大医学,需用显微镜甚多。伊文思已往兜生意,我处货物不备,宜力求进步”(32)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2页。。张元济非常重视上述信息,1916年3月28日其日记记载:“约文信,谈美国教育器械行号既有清单即洪生交来者,可即发一信,索取章程。并寄本馆历史,并询可否允作代理。”(3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37页。1918年3月12日,郭秉文又告知张元济:“伊文思书店内勃来思君与谈,老伊文思急欲收歇、售去,而其子及勃来思并在馆同人欲推广另招股。”(34)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344-345页。此前该书店向商务印书馆索价20万,郭秉文告知现在可以商减,并问商务印书馆可有接手的意愿。1919年2月,商务印书馆拟趁郭秉文赴欧美考察之机,由其向各书肆接洽,所费由商务印书馆认付(35)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28页。。为此,1919年3月6日,张元济致信郭秉文,“托联络英美出版各家及探访仪器文具事宜。又送去旅费五百元”(36)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35页。。

众所周知,商机总是蕴藏于市场的不均衡体系之中。由于早年在商业领域的历练,郭秉文善于识别市场中潜在的、尚未被他人发现的营利机会。郭秉文对商业信息发掘与辨析的能力以及及时分享的举措,无疑对开拓商务印书馆的业务范围有所补益。

(二)主编《韦氏大学字典》,为商务赢得社会声誉

商务印书馆自创办以来就有编辑出版各类辞书的传统。晚清时期为谋变法图强,社会学习外文热情高涨。1898年,夏瑞芳适时将英国人给印度小学生编的初学读本Primer译为《华英初阶》出版而大受欢迎,随后再接再厉推出6册《华英进阶》(37)章锡琛:《漫谈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05页。,往后又编印英文课本和英文词典,为商务印书馆经营出版事业奠定了基础。

韦氏系列字典是研习英语者所熟知之书,其中1890年出版的《韦氏国际英语词典》,即通常所说初版的《韦氏大字典》,一经出版就成为世界三大权威英文辞书之一。该字典解释清楚,界说精当,又广收各科专名,实用性及知识性强,因而非常适合阅读英文书刊的非母语读者。早在1905年,张元济就商请颜惠庆主持翻译《韦氏大字典》,但因人员与财力不足而未能如愿。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中国民族经济有所发展,商务印书馆实力也日渐增强。另外留学生日渐增多且陆续归国,此时编译韦氏系列字典中的后起之秀《韦氏大学字典》的经济与人力条件均已具备。《韦氏大学字典》是《韦氏大字典》的简编本,蒋梦麟曾言:“《韦氏大学字典》,原来是美国最通行的一部字典,凡中等以上学校学生,无不购备一本,置于座右,以供读书时参考。”(38)蒋梦麟:《蒋序》,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7页。

1916年,张元济开始担任经理,成为商务印书馆名副其实的掌舵者。1916年11月18日,张元济邀约郭秉文,拟以《韦氏大学字典》为底本,编译《新英华辞典》(39)《新英华辞典》后改为《英汉大字典》,出版时定名为《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张元济在日记中也称之为《英汉辞典》、《英汉词典》或《英文字典》。关于这本字典的底本,笔者认为应该采用的是《韦氏大学字典》第二版。根据1923年编者序言提及翻译的是《韦氏大学字典》第三版,再考虑张世鎏字典序言所言:“适韦书之改定新版又出,取之与旧版对照”,故旧版应为同一系列的早期版本。《韦氏大学字典》第一版诞生于1898年,第二版诞生于1910年。故起初应该采用的是第二版。。从张元济的日记来看,1917—1918年,张元济与郭秉文围绕字典编译事务,多次沟通交流。比如费用问题,1917年1月6日,张元济决定按照郭秉文来信所拟办法,顾问由其聘请。将来的酬劳,视顾问之繁简而言(40)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40页。。1917年7月27日,两人商定编译费用,每面六元(41)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36页。。又如译法问题,1917年11月3日,郭秉文与张元济谈译法未妥处。11月27日,郭秉文寄给张元济“译例数条”。12月4日,两人又书信商讨译例(42)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74-288页。。一段时间过后,字典编译工作初有成效。1918年3月12日,郭秉文交字典译稿21面(4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344页。。此外,在编译《韦氏大学字典》的同时,商务印书馆还代销原版韦氏字典,至1917年8月21日,商务印书馆接受各方订购共950部(44)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45页。。原版字典的畅销,无疑更加增进了商务印书馆以及编译者的信心。

《韦氏大学字典》的编译由郭秉文总负责,特约国内各大学教授多人,在商务印书馆之外分任编译(详见表1)。自1916年开始,“两年书成,仅缺首尾附录各章”,稍加厘定,垂付刊行(45)张世鎏:《张序》,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第9页。。此时恰逢《韦氏大学字典》第三版出版,商务印书馆遂决定依据新版从事改译,旧版译文做参考。为了更好地推进翻译工作,1919年1月,商务印书馆将《韦氏大学字典》的编译划归英文部下属词典部。1919年10月,词典部脱离英文部而独立,以张世鎏为主任(46)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138页。,襄助郭秉文负责编译的后续事宜。对于原来参与翻译的人员,或沿揽入馆,或随时书信交流。

在主编郭秉文、张世鎏带领下,这部字典比照原版,补其阙疑。1923年商务印书馆以《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简称《韦氏大学字典》)之名发售,每册售价24元,12开大本,1768页,超过10万个词条。郭秉文在序言中概述了编译情况:“同与于编译校订之役者,三十有七人。取合作之精神,为分工之组织。凡专门名词之审定,声音训诂之钩稽,各以所学,殊其贡献。至于辨析群疑,则必参酌众见,折衷至当,而后为安。”(47)郭秉文:《郭序》,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第8页。

(表1) 《韦氏大学字典》编译成员(48)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扉页。

《韦氏大学字典》的参编阵容包括来自各学科、各领域的学者及专家37人,其中有郭秉文的哥大同窗蒋梦麟,郭秉文在南京高师以至东南大学的同事朱进、刘伯明、周越然、邹秉文,还有随后成为郭秉文侄女婿的李培恩。

该字典还邀请颜惠庆、顾维钧、蔡元培、王宠惠、黄炎培、蒋梦麟分做中英文序言,凸显字典的权威性和学术性,并作为销售的卖点。蔡元培在序中提到:“商务印书馆发刊此书,适应新时会之要求,其不胫而走,可预卜已。抑字书编纂,为枯涩繁重之业,况是书卷帙之多,搜罗之富有,虽非绝后,可云空前。”(49)蔡元培:《蔡序》,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第4页。黄炎培赞誉:“今兹所见,当以商务印书馆之《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为最宏博。”(50)黄炎培:《黄序》,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第11页。郭秉文认为如此巨帙的词典,必将有益于教育与文化,更期待适应知识界的需求。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首次发行的5000多本字典,一经问世便销售一空。《申报》将其称为“英汉字典中的大王”(51)《韦氏大学字典》,《申报》1923年3月20日第3版。。《密勒氏评论报》称之为“在亚洲从来未有的最伟大的出版事业”(52)黄访书:About the Publication of “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with Chinese Translation”(论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英文杂志》1923年第9卷第4期。。

《韦氏大学字典》的翻译出版是商务印书馆早期投入人力、物力最大的一次译介工程。该字典不仅为商务印书馆赢得了业界声誉,更为日后编辑《综合英汉大词典》等英文辞书积累了经验,而作为主编的郭秉文可谓居功至伟。

(三)倡议活动影片,促进多元经营

民国以来,欧美商人陆续来到中国开发电影市场,并带来了大量影片。商务印书馆虽然注意到影片事业,但由于技术水平、人员设备以及内部意见不统一,所以起初并未涉足。1917年2月11日,张元济在日记中首次提出“本公司制活动影片”的设想(5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54页。。当然商务印书馆也并非贸然涉足该领域,因为在商务印书馆自制活动影片获得成功之前,至少已有五年的幻灯影片制造历史(54)黄德泉:《中国早期电影史事考证》,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2年,第87页。。在商务印书馆筹划活动影片的事业中,思想开明、积极进取的董事会成员郭秉文可谓关键人物。

1917年1月,郭秉文与黄炎培等6人赴日本、菲律宾考察教育。据黄炎培日记记载,1月21日午后,黄炎培、郭秉文等人在日本京都“参观活动写真制造厂”(55)黄炎培:《黄炎培日记》第1卷,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年,第279页。。3月12日,归国后的郭秉文向张元济介绍了在日本考察电影制作公司的见闻。张元济记载:“郭洪生来,谈日本有‘日本活动写真会社’,能制活动影片。伊晤其社长横田永之助,甚愿与中国联络,推广营业。”(56)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68页。张元济表示应该尽快联络日本厂商,并希望郭秉文公布考察日本电影的收获。

1917年6月,郭秉文又为商务印书馆活动影片的发展促成了一笔业务,使得商务印书馆从一个美国人处廉价购买了一批拍摄电影的器材。据张元济记载:“翰翁商询活动影片,系洪声介绍。当时付二千五百元,系由洪声经手。”(57)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217页。但是由于张元济等人拒绝了对方入股合作的提议,商务印书馆制作活动影片的计划也因此搁置了半年时间。

1918年1月22日,鉴于商务印书馆对活动影片已略有投资,高凤池咨询张元济未来的筹划。张元济认为:“首要得人,次须取得版权。前郭洪生到日本,曾与日本电影公司谈过。”(58)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313页。张元济还表示,拟派人前往考查,并与日本人商议合办之法。1918年1月29日,商务印书馆高层商议活动影片事,最后决定:“先请杜就田到厂与郁君等研究,再赴日本考察。目前先就教育、实业、风景三项酌制。如成二三万尺,即可出租于人。”(59)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319页。

为推进活动影片的发展,1919年4月,张元济拟致北京政府呈文为自制活动影片请准免税。呈文云,所摄影片将“分运各省城商埠,择地开演,借以抵制外来有伤风化之品,冀为通俗教育之助,一面运销外国,表彰我国文化,稍减外人轻视之心,兼动华侨内向之情”(60)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42页。。1919年5月7日,商务印书馆拟定活动影片发展计划,“与外国联络,并赴各地试演摄照办法。又后日赴富春江摄照,又照蚕织各事,种种办法”(61)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65页。。

1920年1月2日,郭秉文还代为联系了美国一家公司以促进商务印书馆制造影片事业,张元济请陈春生具体接洽(62)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172页。。同年,郁厚培及鲍庆甲赴美考察,并采购拍摄器材。1920年7月15日,商务印书馆活动影片部成立,并确立了“以裨益社会教育为目的”的经营理念。1921年8月28日,商务印书馆还在《申报》刊登“商务印书馆代制活动影片”的广告(63)黄德泉:《中国早期电影史事考证》,第106页。。在我国电影发展史上,商务印书馆影片部极具创新性,负责制作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动作电影(1920年《车中盗》)、第一部戏剧电影(1921年《闫瑞生》)以及第一部特效电影(1922年《清虚梦》)。

20世纪20年代初,上海“影戏事业,进步甚速,大有一日千里之势”(64)黄德泉:《中国早期电影史事考证》,第107页。。面对同业竞争,同时考虑到行业前景,1923年1月16日,郭秉文在董事会上提议“公司日下经济宽裕,制造活动影片一项已有销路,似可加以扩充”(65)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第667页。。该提议有效推进了影片部的发展。1923年7月24日,董事会决定在花棚原址进行影片部改建,“建筑费一千七百余两”(66)张人凤、柳和城编著:《张元济年谱长编》上卷,第682页。,当年便建成投入使用。

1925年5月,杨小仲自编、自导的《醉乡遗恨》公演后大获成功。此片促成了1926年初商务印书馆影片部改组为国光影片公司,但是独立营业后发展并不理想。一方面,由于商务印书馆高层意见分歧所引发内斗导致许多业务骨干陆续离开了国光影片公司。另一方面,由于管理不善带来的资金亏耗则加速了公司的消亡。加之正值北伐军攻占上海前夕,时局未定,百业衰疲,整个电影行业大有朝不保夕之忧。于是1927年3月19日,商务印书馆董事会果断决定结束电影业务,急流勇退。虽然国光影片公司解散,但是商务印书馆进军电影事业的意义和影响都是深远的。从电化教育的角度而言,商务印书馆为中国民营性出版机构摄制、推广教育电影的先导;商务印书馆的教育影片多与其出版的教科书相配合,极大地创新了教育教学的方式;商务印书馆对电化教育及相关理论的传播,对近代电化教育学科的建立打下了基础,还培养了电化教育的人才(67)肖朗、李斌:《商务印书馆与近代中国教育电影》,《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回顾商务印书馆的影片事业,郭秉文在海外联系、设备介绍、发展规划中都起着积极的作用,是商务印书馆拓展新兴事业的先驱人物。

四、声气相求:郭秉文等知识分子与出版传媒的合作

商务印书馆对中国近代文教事业的推进是以其商业发展为前提的,但是出版行业的竞争不仅仅是经营手段上的角力,同时还是文化境界上的较量。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是近代新式知识分子与出版传媒共同合作“教育救国”的一个典型。作为文教机构的代表,商务印书馆以“教育救国”理念投入文化知识传播事业,以平台优势广泛吸纳人才,在推进组织变革的同时,也扩大了知识分子的社会声誉,亦有效推进了中国教育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

(一)“教育救国”:郭秉文等新式知识分子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基础

辛亥革命之后,“教育救国”运动如火如荼。“教育救国”本是清末知识分子眼见民智不开、人才匮乏、国家落后所倡议的救国办法,一如实业救国、军事救国等相类,盼能开辟一条挽救国家危亡的途径。

因为秉持科学被认为能够“对尚未产生和想象中不确定的事物以无声但雄辩的证明”(68)陈华:《名校与名校长的诞生》,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5-126页。,所以1908—1911年郭秉文在伍斯特学院主修了理科。但是随后郭秉文“弃理选择教育”,于1911年进入了哥大师范学院。南京高师学生高明认为其原因在于:“先生盖以为非振兴科学,无以救亡图存,而培养人才,则有赖于教育,故所习如此(教育学)。”(69)耿有权:《“止于至善”与郭秉文的教育理想实践》,《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郭秉文在博士论文中阐述教育与社会变革关系的时候也间接反映了自己的学业志向:“教育之改良为一轴纽,牵动各种事业皆随之而变。新教育造成人才,为国家之栋梁,措国家于磐石之安。”(70)郭秉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4页。可以说,郭秉文的选择与国内“教育救国”的舆论遥相呼应。1920年3月,在郭秉文等十位发起人所呈报教育部的《国立东南大学缘起》一文中,详尽列举了在南京创立东南大学之利,同时也进一步凸显了郭秉文“教育救国”的具体实践:“教育重普及,学术贵大成”,“盖今后之时代,大学教育发达之时代也”,“使东南有一完备之大学,为焕发国光、吐纳万有之地”,“植吾国于世界大学之林”(71)《南大百年实录》编辑组编:《南大百年实录:中央大学史料选》上,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9-100页。。

另一方面,借助清末以来推进新教育的契机,商务印书馆大力开展新式教科书的编译出版,各类教科书风行海内外。冰心回忆说:“我启蒙的第一本书,就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线装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我在学认‘天地日月山水土木’这几个伟大而笔画简单的字的同时,还认得了‘商务印书馆’这五个很重要的字。”(72)冰心:《我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第312页。

商务印书馆以教科书先行,继之以字典辞典和各种工具书,接着在整理国故和传播西学两个方面都做出标志性的贡献。1925年,张元济任监理时曾说:“扶助教育,更有一种办法,即高等学术之书,他家力量所不能出版者本馆可以多出。欧美名著现已译成多种,尚应继续进行。”(73)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4卷·诗文,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80页。

当时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东方杂志》等20多种刊物,业务涵盖教育、文化、时政、妇女、儿童等诸多领域。此外,商务印书馆还设立了一系列的教育机构,从养真幼稚园、尚公小学、师范学校、商业讲习所,再到面向更广大求知群众的各科函授学校。1902年张元济加入商务印书馆时,曾与夏瑞芳约定“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这一约定为商务印书馆在出版业务以外开辟了一条新途径。商务印书馆从以出版为教育服务到直接办学,始终实践着“昌明教育、开启民智”这一“教育救国”的宗旨。

总之,“举凡哲学,科学,文学,史学……凡有利于提高民智者,都在视野之内;几乎可以说,本世纪我国有影响的作家学者,都或多或少跟这家出版社有过联系”(74)陈原:《三个读书人:一部“书史”——商务印书馆创业百周年随想》,《商务印书馆一百年(1897—1997)》,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240页。。正是由于商务印书馆在文教事业上的影响力,所以才吸引了一大批知识分子参与商务印书馆的事业,郭秉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员。另外当时知识分子还在大学与商务印书馆之间进行工作轮转。比如唐钺曾回忆道:“我进商务印书馆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先是在1921年来商务印书馆工作了几个月,看看对我合适不合适。然后回北京大学去把所开的课教完,这才正式进馆。”(75)唐钺:《我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四年》,《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第303页。另外,还有些学人虽然没有加入商务印书馆,但与商务印书馆却有着密切的往来,堪称商务印书馆亲密的老伙伴。比如赵元任不仅在商务印书馆总计出书15种,而且还介绍新技术给商务印书馆,使排字设备适应语言学出版物的要求(76)陈塵若:《赵元任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第602页。。一言以蔽之,正是因为新式知识分子与商务印书馆同样秉持“教育救国”的理念,因此才为这种长久而密切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二)平台优势:商务印书馆为郭秉文等新式知识分子提供的多重保障

新式知识分子为商务印书馆的发展提供了智力支持,商务印书馆也回报以良好的商业平台、极佳的物质条件、灵活的任职方式、浓厚的学术氛围,两个方面的彼此配合共同促进了商务印书馆在商业和学术领域的双重成功。

第一,良好的商业平台。辛亥革命之后,资本主义政体初步建立。在知识和政治结合的价值取向影响下,归国留学生群体开始登上政治舞台,成为国家建设的中流砥柱。新的知识分子阶层,在与商务印书馆等文教机构的合作中著书立说、传播思想。此举不仅提升了他们的社会地位与文化权势,扭转了自科举废除以来的身份危机,还借由商业出版活动,实现了文化资本向社会资本的转化,实现其自身的价值。比如,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郭秉文的博士论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该书将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理论传播到中国教育界,这成为郭秉文归国实践办学、改造社会的重要开端。该书在6年间接连印刷3版,广受业界追捧。

第二,极佳的物质条件。在社会动荡的年代,商务印书馆提供的优厚物质条件是吸引学者的重要因素。当时商务印书馆从事基础工作的编辑每月不过20、30元,而海归学者则超过100元。1916年,郭秉文推荐蒋梦麟入馆时提出每月薪水200—250元(77)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日记,第105页。。1919年,张元济拟以月薪300元邀胡适入馆(78)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50页。。由于对馆外文稿的需求与日俱增,商务印书馆给予这些作者、译者及编者很高的版税或酬劳,比如商务印书馆投入《韦氏大学字典》总计15万元,参编者“薪水极高”(79)张静庐辑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现代甲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338-339页。,由此也可见一斑。心理学家高觉敷曾回忆他的早年经历称:“由于当时一般学校的人事关系复杂,应付困难,很想转入商务印书馆当编辑,可获得较为安定的生活。”(80)高觉敷:《回忆我与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第346页。

第三,灵活的任职方式。民国时期,不少有留学背景的新式知识分子都有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经历,即使日后离开,却还以兼职身份为商务印书馆贡献力量。比如《韦氏大学字典》的参编人员,多与商务印书馆有业务往来,涉及东南大学、北京大学、上海大同大学、北京农业大学等多所高校的多科学者(81)郭秉文、张世鎏主编:《英汉双解韦氏大学字典》,扉页。。另外,入馆者在获取稳定收入之余,也有相对自由的时间投入学术研究。譬如20年代初,刚从北大毕业的顾颉刚应聘商务印书馆,编写历史与语言类教科书。在完成工作之时,顾颉刚也逐步投入到“古史辨”的研究之中。

第四,浓厚的学术氛围。商务印书馆将众多才能突出的学者汇聚“同一屋檐下”,营造了浓厚的学术气氛,形成了一个以商务印书馆为核心的独特的学术共同体。高觉敷回忆编译所时认为:“当时各科专门家有竺可桢、朱经农、何炳松、唐钺、郑贞文、周昌寿、李石岑、叶圣陶、沈雁冰、郑振铎、胡愈之、杨贤江、周予同,真所谓人才济济,成果累累。在这种学术环境中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我对他们的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从而促进了我的科研的兴趣。”(82)高觉敷:《回忆我与商务印书馆的关系》,《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第348页。另外,作为商务印书馆附属图书馆的涵芬楼,也为早期知识分子在大学体制之外从事学术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图书资料。

(三)互帮互助:商务印书馆与郭秉文事业发展之间的彼此借力

1895至1925年前后三十年间,是中国社会文化由传统过渡到现代的关键时期。在思想知识的传播媒介方面,主要变化有二:一为报刊、新式学校及学会等制度性传播媒介的大量涌现;一为新的社群媒体——知识阶层的出现(83)张灏:《幽暗意识与时代探索》,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1页。。尽管政局动荡,但正是由于政治势力对教育界的无力顾及,反而造就了一个相对自由和开放的教育界。

商务印书馆的成功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强有力支持。商务印书馆曾提出“取诸社会,用人惟才”的用人方针,荟萃天下英才也一直是商务印书馆引以为傲的事情。庄俞曾言:“本馆过去三十五年对人对事之两难状态,实有相当贡献”,“凡教育、工业、商业、文书、技术、事务之人才,在本馆均有献其特长之机会”(84)庄俞:《三十五年来之商务印书馆》,高崧等编选:《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741页。。而彼时那些倾心于“教育救国”的新式知识分子,也希望借助商务印书馆的平台,实现各自的理想。张灏对此作过这样的解读:“这主要是基于知识分子与传播媒介的密切关系。他们的社会活动往往是办报章杂志,在学校教书或求学,以及从事自由结社,如学会或其他知识性、政治性的组织。透过这些传播媒介,他们能发挥极大的影响力。”(85)张灏:《幽暗意识与时代探索》,第137页。

就个人发展而言,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郭秉文原著周槃译述的《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中译本。黄炎培作中文序言:“郭子鸿声示我所著《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受而读之,盖空前之作也。”(86)郭秉文:《中国教育制度沿革史》,“序”,第1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该书率先建立了现代中国实用主义教育学术范式。该书借助商务印书馆的学术平台,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为以后的中国教育学学者树立了标杆,成为学习借鉴的对象。

从组织层面而言,作为南京高师以及后来东南大学校长的郭秉文与商务印书馆开展了多种合作。比如,1919年12月31日,郭秉文来访张元济,拟托商务印书馆印行南京高师的多种图书(87)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171页。。郭秉文所咨询的是商务印书馆以大学名义命名而出版的大学丛书。该丛书由大学负责选题、撰写与编校,商务印书馆负责稿费的支付及书稿的印刷发行,最早出版的是《北京大学丛书》(1918年)。随后,192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丛书》,1923年又出版了《东南大学丛书》。此外,1920年3月9日,郭秉文来访张元济,告知南京高师植物学教员胡步曾拟以四川为主、云南其次,采集植物并分科定名。商务印书馆如能合办,并可多得若干分,亦可出售(88)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第193页。。当然,这种借力也是彼此依存的。除前文所述外,又如1921年9月张元济偕邝富灼乘车进京,于19—20日会晤郭秉文,21日通过郭秉文的引荐,张元济拟邀请访华的美国教育家、哥大师范学院孟禄教授担任商务印书馆顾问,以增进企业声誉与海外联系。

可以说,以郭秉文为代表的新式知识分子与以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的出版机构的强强联合、默契合作,不只是基于学缘、亲缘之上的参与,而是同为中国教育而努力的思想及行为上的契合,更是一种不谋而合的爱国情怀。1915年张元济任职经理以来,促使商务印书馆的出版行为由单一经济行为转化为复杂的、多元的、立体的文化行为,从而为新知识分子与新传播媒介的合作拓展了空间。还需要指出的是,虽然郭秉文具备优秀的天赋,但是在民国初年的中国教育界,凭借一己之力难以成事。在具有现代性和国际性的新教育场域中,是视“教育救国”为己任的知识阶层,共同谋划了中国教育的新生。

五、结语

随着一大批学人的归国以及文化事业的发展,民国初建的20世纪10—20年代被称为中国教育革新的新时代。作为新知识阶层代表的归国留学生,因学缘、业缘、地缘、亲缘等关系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而当时的中国教育界正面临着新旧势力的冲突以及中西并立与竞争的问题,这样的环境为各种教育思想的试验提供了难得的交锋机会和实践舞台。归国留学生群体围绕着现代传媒、新式社团、新式学校,在民国新教育的场域下,实践着他们的新教育理念,推动了民国新教育运动的发展。

自宋以降,围绕知识生产为中心,知识分子与出版活动就产生了天然的联系。作为时代的弄潮儿——郭秉文和商务印书馆,他们是新知识分子与新媒体合作的典型。两者的合作与交流,虽然始于学缘、姻亲、宗族、地缘等传统范畴,但是日渐让位于志趣相投的业缘。他们的合作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桩折射知识生产、出版媒介与文化转型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个案。在合作过程中,商务印书馆“放大”了郭秉文的“声音”,促其成为了中国新教育运动的中心人物,商务印书馆也实现了向现代出版机构的转型发展。他们之间既是合作,也是共赢,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教育救国”的共同使命驱使下,助推了处于后发现代化地位的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转型和文教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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