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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的愧疚

2020-06-18叶广芩

故事会(蓝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鼻烟壶哥哥母亲

@叶广芩

我妈不嫁人

因为父亲的死,家里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也就此打上了句号。家中从此靠典卖来维持生计……母亲不忍与旧物相别,我也觉得悲苦难言,不敢与母亲对视。

1960年,物价奇涨,东西奇缺,母亲的腿肿了,我的腿也按出了坑。街道补助我们五斤黄豆,那是救命的豆子啊!我们却迟迟没有去领,因为,就是那五斤豆子的钱,我们也拿不出来。

母亲从箱子里摸出一个鼻烟壶,让我去把它卖了。那是个乾隆年间的套料鼻烟壶,粉料的底,淡蓝的彩,制作之精美细致,一望便知是出自宫廷作坊的物件儿。这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一个,也是家里可以变卖的最后物件了。

我拿着它奔了寄卖店,要用它来换回那救命的五斤黄豆。古玩商并不看那壶,却说:“你们家又揭不开锅了吗?”

我低低地回答:“是的。”

他说:“你们家没有大人?”

我说:“父亲死了。”

他说:“你妈何必死守着,她应该改嫁。”

我看着他,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说:“你们这么卖东西总不是长事。”

我说:“我妈不嫁人。”

他还说了很多改嫁有益的话,他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但我认为他跟我说这些是明显带有欺负人的性质,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欺负我们叶家无人。情急之中,我大声说:“我有七个哥哥!”

“七个哥哥”保护了我,慑于“七个哥哥”的威力,那个人不敢造次了。

我进一步高声说:“我大哥叫叶广厚,二哥叶广生,三哥叶广益,四哥叶广明,五哥叶广延,六哥叶广成……”

还没有报出老七的名字,那人已从柜台里面甩出来一元五角钱。

是啊,有七个哥哥的主儿,谁敢惹!尽管他们并非母亲亲生的。

我一路小跑回家,将实情一一相告,母亲听了当下红了眼圈。母亲说:“你长在贫困之家,要争气,此时咬得菜根,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为绮丽纷华所动。”

我将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印在心底,至今不敢忘记。

母给儿下跪

1962年,有邻居为母亲介绍了“一个人”。只是提起,并未见面,我便将此视为世界末日的降临。

外面的人欺负我们,我们可以跟他们去打,但我们不能自己从里面就散了。为了“那个人”,我跟母亲有一场好闹,我当着四姐的面大声指责母亲,从四姐的尴尬里我应该完全体会到母亲的难堪,但是我不,我有意地让她下不来台。

我以绝食来抗议这件事,这件在别人看来似乎是无所谓的事,我把它看得过于认真,孩子们当中,也只有我一个人在跟母亲对着干。而我的执拗、我的霸道,在叶家又是出了名的,这就苦了母亲。

绝食的第三天傍晚,母亲端着一碗红豆粥来到我的床前,将粥放在桌子上,搓着手并不离开,明显地她是想跟我说什么。我将身子掉过去,把后背冷冷地甩给了母亲。

半天,我听见母亲声音低低地说:“……那事儿,我给回了……”

泪水由我的眼中涌出,依着我的本意,该是抱着母亲大哭一场,但倔强的我有意不回过头去,以继续显示我的冷淡,显示对她行为的不屑,让她做进一步的反思。

无奈中的母亲再没有说什么,她……跪在了我的床头。

母亲这一跪,无异于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实在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知道,我这一刀,直扎进母亲的心里,我对母亲的伤害太大了。为此,我后悔一辈子、内疚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恨不得把自己揍一顿。

是我,将母亲生活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给掐断。

三日不咽气

愁苦憔悴的母亲变得沉默寡言了,病从心起,贫病交加。母亲的生命在油尽灯枯的摇曳中苦熬,其情其景之悲,令我至今难以回首。

后来,我由学校分配去了陕西,母亲越发地虚弱了,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让孩子们回来。”这“孩子们”,指的就是在关中农场养猪的我和在陕北插队的妹妹。

心血耗尽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保存着最后一口气,她在等待着两个女儿的归来,她有话要对我们说。那口气足足拖延了三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等待,什么样的毅力啊!世间大约只有母亲才会有这种等待吧?当我和妹妹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来,扑在母亲的床前时,母亲已经昏迷,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我们千百遍地呼唤着母亲,她没有反应,只有一行清泪由眼角淌下,滴到枕头上。

三十二岁出嫁,四十七岁守寡,六十六岁故去,一生坎坷,艰辛备尝,何曾有过舒心?

我问七哥,母亲临终到底要跟我和妹妹说些什么?七哥说,母亲所念,只有两个未出阁的小女儿,她反复叮咛,两个女儿将来择婿,一定要门户相当,年龄相当……

为此吃尽一生苦头的母亲是怕了。

春天,我再次去香山墓地看望母亲,与母亲的维系已被冰冷的石板隔开,再难触摸得到了。母亲在灿如云霞的桃花中安然睡去,不再为人情冷暖揪心,不再为红盐白米犯愁,她得到了永久的安宁。

我在墓前站立许久,母亲无言,我亦无言。

我要离去了,正待转身,大风忽起,山林呼啸,花雨纷飞如雪,远望近观,湖光山色尽在扑朔迷离之中。风将石桌前的鲜花果品吹乱,风将我的心祭与无数花瓣高高扬上天空。

山大恸,人亦大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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