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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2020-06-18@叶

故事会(蓝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黑子邮局男孩儿

@叶 子

我想死。

这是故事的前提。

大概二十多年前,于德北先生在《杭州路10号》中把我写成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他写的是真的,那时我十六七岁,无聊时随便写了封信,随便写了个地址“杭州路10号”,随便写了个收信人“袁小雪”,但世上的事情就那么巧,袁小雪回信了,我在接二连三的鸿雁往来中,吐露着倾慕情怀。后来大家都知道,我来到杭州路10号,袁小雪已经死了,他其实是著名病残心理学家骆瀚沙教授。

后来呢?叶子问。

叶子是我后来碰到的作家,他一直想写一部伟大的著作。他问:后来呢?

我怀疑叶子不是作家,他老问后来呢,就像要拆穿魔术师的把戏,有意思吗?

让我想想,时间太长了。我感觉有汗冒出额头。后来我不是发狠读书,考进中专了吗?

我问的后来。

后来我进了国营饮食公司。汗水有些止不住了。后来当了总经理。

叶子盯着我,我有些受不了他那双眼睛,像等着谁投降。

我投降。后来因为改制,我贪了点儿东西,进去了几年。

叶子嘴角掀起一抹遗憾,说:你说你想死?

我陌生地看了叶子一眼,他用眼睛迎着我的陌生,问:你父母同意吗?

我……我噎了一下。我从骆瀚沙教授那里出来后像变了一个人,父母自然欣喜,眼看着他们就要放弃我了,而我突然像回炉重铸了一回。他们甚至怀疑我不是他们的儿子。在此之前,他们总嘀咕是在医院抱错了,我不是他们的儿子。

我一进号子,父母相继死了,临终前他们都问,这是我儿子吗?

你有朋友吗?叶子犯了作家的职业病。

朋友?我想到黑子,高中时老挨我的揍。黑子人如其名,又矮又黑,太阳底下,得靠牙齿分清他和阴影谁是谁。有天深夜喝完酒,黑子荷尔蒙发作,到路灯底下谈了个站街妹,我在出租屋外等他。我们正准备离开,被警察围了。作笔录时黑子对警察说,我是等他的。黑子指指我。天哪,那个女孩也点了点头。后来黑子解释说他还要找媳妇,让我担待一下,毕竟我进去过。我差点儿爆了他的头。

叶子点燃一根烟,似乎想从烟雾里寻找什么。你女人呢?他吐掉一口烟突然问。

女人?跑了。

那你?

死。我很沮丧。

你叫我怎么往下写你?骆瀚沙教授当初就不该救你!叶子猛敲键盘,然后气冲冲站起来,说,要死不能在这里死,这里只有我和你交流过。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转过头又补充一句,死不足惜。

于是我随便买了张火车票,随便下了一个站。地方是一座小城,山清水秀,不知道名字,我也不想知道名字。我捏了捏包里的安眠药,硬硬的,还在。

我突然想留一张纸条,说明我是自杀,与所有人无关。像叶子说的,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看见路边有个邮局,我看见了邮局前桌子上的笔。我扯出烟盒,伏在到处是糨糊的桌子上写遗书。

同志,同志。我听见叫人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站在我的对面。我环顾四周,问,你叫我?

老奶奶说,同志,你识字,帮着给我儿子写封信,好不?

不好,我在心里说。遗书还有最后几个字,我不想浪费时间。

不用写很多,几句话。老奶奶说。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满头白发。无可救药。

我示意老奶奶说我写。老奶奶第一句把我震了一下,她说,孩子,妈想你了。我以为我妈复活了。

儿子,我知道你什么都没了。婚姻没了,朋友背叛了,工作也丢了,但你要明白,妈还在啊。我听着老奶奶自顾自地说。她儿子点儿背,像我。

我突然问,你儿子坐过牢吗?

老奶奶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因为这啊,就离开了。也好,这儿熟人多,多得让人没法活。

我似乎和他儿子建立起了某种感应,我说,我要是他,死的心都有。

哎,死都不怕,还怕啥?老奶奶擦了一下红肿的眼睛。他小时候可乖啦。于是老奶奶就谈起她儿子的小时候。

直到邮局下班,老奶奶说要不你送我回家,我给你说说我儿子。见我犹豫,她拉起我的袖子,说:明天还得帮我一下。她指了指信。

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

哎,通过一次话,就告诉了我地址。后来怎么也打不通了。

我看着老人落寞的表情,想起了我妈。我一手扶着老人,一手攥着安眠药瓶子,手心汗津津的。

老人继续给我讲着她儿子的故事。我完全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倒霉蛋比我还惨,但他的母亲还活着。

老人说自己身体垮得厉害,问我可不可以照顾她几天。我点点头,我想替天涯海角的倒霉蛋尽尽孝,这样我死有所值,就不像叶子说的死不足惜了。

老人身体的确不好,我每天跑菜市场,在她的指导下弄鸡鸭鱼肉,然后我们坐下来,安静吃饭。老人赞不绝口,说比餐厅的饭菜可口。有时我有种错觉,像是和我妈坐一块儿吃饭。

我在她的赞美下一照顾就是三个月。春天来临时,我说,我得离开了。

你去?

我去看看你儿子。

老人把地址给了我。

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一个门面,我走进去,一个女孩儿接待了我。女孩把一封信交给我,说,这是老人写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我在邮局帮她写的那封信。女孩将钥匙放到我手上,说,这是老人托我们中介给租的房子,老人说让你开一间餐厅。

你不该在邮局设置那个老人啊。我对叶子说。

叶子在我的餐馆喝着酒,整个脸像罩着一个红塑料袋,说,不设置怎么办?我不想没有兄弟。

我突然想抱住这个落魄作家的头,我流着泪说,后来我抽空回去看老人,开门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儿。男孩儿问:你找老人?

我点点头,感觉这男孩儿像我。

她去世有二十多年了。她是骆瀚沙教授的夫人,一个行为心理学家,退休后回到小城居住的。男孩儿说。

叶子已醉得一塌糊涂。

【名师有话说】 小说通过骆瀚沙教授、教授夫人和叶子的大爱和善举,拯救了一个处于生活压力、事业不顺、人情薄凉境地的绝望灵魂,给读者以温暖和希望。作者还巧妙设置悬念,以叶子为线索人物串联教授夫妻的救助过程,层层铺垫,环环相扣。尤其是结尾,颇有欧·亨利的风格。

点评者:上海长岛中学语文高级老师 郑慧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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