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的母亲
2020-06-18刘荒田
@刘荒田
强的父亲是工厂的工人,窝囊一辈子,强的母亲可是豪杰。他们生了五个儿女,强是老二。幼时家贫,只靠父亲那点死工资维持。1956年强出生,此前的1955年,母亲肚里怀上强时,恰是家境最坏的年头。年关在即,家里一个钱都没有了,明天怕要断炊了。大哥出生以后没断过生病,一年到头在医院进进出出,钱都花在他身上。父亲在单位挨了整,眼看日子过不下去,只有叹气的份儿。
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咬咬牙,去敲街坊的门。她向开鹅栏的三叔爷说:“求求你,赊我一只鹅。”她又去杂货店找阿才,赊来三瓶“玉冰烧”(九江名酒)。又上集市,找卖龙江鸡的同村姐妹阿香,借来三只阉鸡。她语气坚决地对所有债主说:“你们都听着,明天日头落山前归还,加上利息,到时不还,天打雷劈!”她按着隆起的肚子发毒誓,格外有说服力。
第二天,母亲挑着两个竹箩,里面盛着活鹅、鸡和酒,那是头奖的奖品;一些零碎的小玩意,拨浪鼓啦,盲公饼啦,麻糖槌啦,那是小奖。来到城隍庙石阶前,摆开摊子。她没有张贴街招,也没打起横额,全靠吆喝。“各位街坊,各位父老,年关在即,图个大吉大利。来来来,我摇骰子,你来买,奖品在这里。”
城隍庙是居民的聚会之处,进庙烧香的不少,闲逛的更多。大家看,摇骰子每次只花两角,却有希望赢肥鹅、阉鸡和好酒,便争先恐后来下注。母亲一边吆喝,一边收钱。摇摇小竹筒,把骰子倒出来,让买家看点数,六点向上,是买家赢,随他拣一样奖品。
背水一战的母亲,受了老天爷保佑,三个小时下来,买家一个个败阵,不伤脾胃的小奖品发了大半,大奖品却没失去一件。买家输红了眼,买得更起劲。一时间,庙前的庑廊上,人声鼎沸。母亲瞄了瞄竹箩,角币已差不多堆到一半。她暗里又高兴又胆怯,高兴的是终于有钱过年关,怕的是眼红的流氓来滋扰。可是,不能中途收摊,这样做会被急于翻本的赌徒骂死,输红了眼的家伙说不定要闹事。
“哎呀,肚子疼,疼,不行了,我怕要生了。”说完,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的母亲匆匆收拾好摊子,把钱压在箩筐下层,用布盖起。三瓶玉冰烧,母亲分别送给下注最起劲的男人,感谢他们的关照,说好待孩子生下来,再摆档,让他们赢回老本。
随即,挑起箩筐,沿热闹的大街回家。把钱倒在地上,数了小半天,这次大大赚了。她赶在天黑前,把鹅和鸡还给主人,加上利息。酒钱也付清了。
【编者的话】 将活命的希望压在一场破釜沉舟的赌与骗中,母亲的行为浸润了苦难中求生存的胆气与智慧,亦是时代缩影下的一种无奈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