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漂木”
——与洛夫先生交往的一些记忆
2020-06-16庄晓明
◎ 庄晓明
[一]
我与先生的相识,偶然而突然。2002 年11 月27 日大早,北京《新诗界》主编李青松兄打来电话,约我去南京拜见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对于洛夫先生,我自是神往已久,匆匆吃好早饭,立即乘车前往,中午12 时方赶到南京颐和路2 号《扬子江》诗刊社。编辑室内诗人们济济一堂,不少人无从落座,大家轮着与先生合影留念,我也凑上去拍了一张,并向先生赠了我的第一本诗集《晚风》。
午餐由《扬子江》诗刊做东,席间,诗人们纷纷向先生敬酒,祝大师健康长寿,再出佳作。我久居小镇,对诗坛孤陋寡闻,才得知先生前年,以72 岁高龄,奇迹般推出了三千行长诗《漂木》,由台湾《自由时报》连载,首创了报刊连载长诗的先例。《漂木》气象博大,笔力雄健,对时间和人类的存在进行了丰富而深刻的探索,攀上了当代诗歌,亦是先生自己创作的又一高峰,两岸诗坛,一时传为盛举。早在十年之前,我就有幸拜读了先生的诗集《诗魔之歌》,为先生精湛如魔术的语言所折服,尤其集中的《长恨歌》一诗,借古喻今,历史与现实浑然莫辨的创作手法, 曾给我以极大的启迪。于是,我敬酒时,希望先生能再留下几首《长恨歌》这样的杰作,先生笑着回道 :“好事不可有二哟!”
洛夫先生身体非常硬朗,只是昔日照片上那傲然于世的强悍气象,已为鹤发童颜的智者之风所取,兼有一种博爱的宽容,使酒宴的气氛显得十分轻松。
先生的书法,其时已享盛名,酒宴后,子川代表《扬子江》诗刊请先生留下墨宝,先生欣然挥毫,写下一句“不废江河万古流”,字若鹤排长空,境界高远。我随口吟出了这句诗的出处,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全诗“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先生高兴地说 :“你也精通古典诗歌!”或许,这就是先生关注我的开始。
洛夫手迹
下午,诗友们陪先生夫妇先后游了总统府、中华门、秦淮河等处,先生印象最深的,显然是秦淮河。八艳和才子们的秦淮,如今已蜕变成了一个繁华的旅游大集市,但那些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仿古建筑,似乎还是使先生的文化乡愁得到了某种安慰。我们簇拥着二老,穿行在琳琅满目的街心铺位之间,先生的湖南普通话不错,能与摊主们从容地讨论价钱,在一卖各种毛笔的铺位前,我们像老练的顾客一般,帮先生从140 元还价到70 元,挑了两支狼毫笔,我抢着付了钱——这就是先生给我的第一首赠诗中,“他买了一支毛笔送给我”的由来。
先生回去后,于2003 年3 月10 日,给我写来第一封信。先生对我的诗歌之路的引领,也就从此开始。
晓明诗友: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信后写的日期竟是元月18 日,如你没有写错,这信在路上旅游了两个多月,也实在令人费解。
大作诗剧和诗集《晚风》都已读过了。诗剧好像是你的一个新的尝试,对现实的反讽与批判,对生命际遇的嘲弄,形成它的知性架构,使诗歌由人间抒情迈向哲理的世界,尤其第五幕,与其说有宗教的倾向,还不如说更趋于形而上的思维。我想这五幕诗剧的最大效果可能是帮助人类清醒地认识自我。
其实你的诗路和思路与我十分接近,读到《晚风》集中吴野先生的序,尤其是P2 倒数第二段他引叙你的话“中国古典诗歌悠远完整的意象美,一直是我向往追求的……创作出一种中国特色的现代诗歌”,与我一贯的诗歌美学如出一辙,而你独钟情于王维,尤深获我心。说不定有一天你又开始在诗中添加一些“禅”味,那我们就更走到一块儿去了。
由抒情性,通过对“现代”的感受和生命意识的觉醒继而过渡到虚静而空灵的禅悟,这是不是一个中国现代诗人的可通之路?近十年来我写过很多富于“禅趣”的小诗(在《漂木》中也不乏这种诗性的灵光闪烁)。
……
洛夫 3/10
[二]
2004 年10 月9 日,先生首访扬州,逗留了五天。实际上,我曾筹划2003 年邀先生访游扬州,但因为肆虐全国的SARS 而打消了念头。先生2004 年首访扬州的日期定下之后,我既兴奋,又忐忑。
左起:洛夫、庄晓明
左起:陈仲义、洛夫、叶橹、沈奇
2004年10月9日上午,扬州蓝天大厦前,我又一次握住了先生的手—— 一双巨人的大手,距上次的相伴先生秦淮河畔,不觉已有两年时间。考虑到先生的旅途疲劳,午餐后,小憩了一下,便与叶橹老师及扬州的几位文友,陪先生和夫人就附近的几个小景浏览了一下。虽然并不明显,我还是不无伤感地发现,时间之神在先生的步履中悄悄增加了一些沉重。
扬州数日,是先生“2004 江南之行”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开心的一站,他终于还愿了梦寐以求的江南之行。下面,是我记述的先生首访扬州的几个小片段:
八怪纪念馆。门侧,一小卖铺,见一龙头拐杖。担心先生刚游历杭州、苏州、无锡十余日的疲累,便轻声问:“是否买根临时一用?”先生无言。一边的夫人却立即反应:“他还用不着这个!”
瘦西湖。入南门,招一游艇。柳丝依依,涟漪丝丝,一幅古典画卷依次呈现。由长堤春柳,入荷薄薰风,四桥烟雨楼隐隐而现,先生突然像被什么唤醒似的,抽出相机,走到船头拍照,长久旁若无人。
瓜州渡。一碑墙,长约二百余米,刻历代瓜州诗词。先生执意寻“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一行人款款移动四十分钟,终无所获。
何园。上二楼,入何家小姐闺房。家具古色,引人遐想,一行人不禁吟起先生的诗《月落无声》:“从楼上倾盆而下的/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还有——”洛老兴致勃勃接上 :“半盆寂寞的月光。”
师母陈琼芳女士,虽已逾六旬,依然身材窈窕,且步履轻盈,始终走在前面,我们一行人则簇拥先生随后。游邵伯湖景区时,落后的先生突然指着她的背影:“先锋派!”
10 月14 日午宴,兼送别先生夫妇。由于扬州之行颇顺,大家心境皆好,在先生的引导下,午宴从头至尾,笑语不断。同陪的还有三位年轻的扬州才女——吴静,蔚蓝,荷叶,才情尽显,不断将笑声推向高潮。先生戏称这一顿“吃的全是笑声”。
扬州五日间,我还利用东道主的身份,满足了一点私念,请先生到我的家乡江都的邵伯湖景区逗留了半日——这里曾留下苏轼、秦观、黄庭坚等古代大诗人的诗篇、足迹,如今,又行过洛夫这位当代大诗人的身影,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浩渺的邵伯湖水,与天际茫茫相接,闪烁着大自然的自在,神秘。先生一见此湖,便笑称:“野西湖!”文友们簇拥着先生,水边漫行,湖畔十月的芦花开得正盛,白茫茫的风中招摇,映衬着先生的一头如雪白发。 诗兴顿发的先生脱口而出 :“我头上的芦花也开了!”
先生回到温哥华,11 月24 日给我来信 :
晓明:
你11 月14 日的来信,照片及《野西湖》诗稿均已收到,读后既高兴又感动。照片拍得甚好,只是大多我已有了。我这次江南秋旅,圆满而丰富,总算还了一大心愿,而扬州数日小游,印象尤为深刻,安排得如此的周详充实,颇出人意料,这完全归功于你的策划与联系,使我有回家的感觉。这次的接待工作,害得你连夜输液加强营养,更使我深受感动。也许我夫妇先天基因良好,奔波了40 多天,犹未累倒。
……
洛夫
2004. 11. 24
先生信中所说的“输液”之事,其实不是多大的事,安排先生扬州活动期间,与我同住宾馆一个房间的朋友爱打呼噜,通夜地打,害得我两个晚上没睡好觉,白天又要忙碌,终于第三天晚上,睡到深夜,感觉浑身难受,便打电话给董春年友, 让他陪我到医院输液。那时我还不知道连续失眠怎么办,其实吃一颗安定就好了。但先生所称的他们夫妇“先天基因良好”,确是千真万确,是天意,二老的身体都非常好,精力过人,真是世间少见。二老访游大陆各地, 随身的至少三个,多时五个大箱包,那种大箱包,一般家庭远途时一个就足够了——真是一串“骇人的意象”,里面装了各种衣物,洛老的著作,书法,准备送朋友们的礼品,朋友们赠二老的书籍和礼品,虽然二老每到各地皆有人迎送,但日常料理这些箱包, 一般人恐怕头都会大了。二老访游各地,白天自然活动频繁,应酬不暇,吃过晚宴后,师母琼芳往往还要邀朋友们到他们的房间坐坐,而且一聊就是数小时。先生在正式讲台上,演讲的内容皆为关于诗歌美学,颇为学术,但在私下场合,幽默风趣,妙语连珠,阵阵笑声中,不觉时间流去。师母则间隙倒茶水或削水果,自然也加入聊天行列。师母的口才也很好,风趣之韵不在先生之下,如,她曾对朋友们说 :“我是他的‘小三’。”朋友们自然一愣, 这时师母笑着说:“在洛夫心中,诗第一,诗友第二,我是第三。”有时二老之间也相互打趣,直有相声的风味,如在朋友们间广为流传的段子:
一次,夫人突然对洛老说:“你看,最近我脸上长出了一粒青春痘。” 洛老随即曰:“你只剩下痘了,哪还有什么青春。”惹得她一阵白眼。在另一次朋友聚会中,夫人说她不会写诗, 但数十年来在洛夫的熏陶之下,不会写也多少会欣赏一点。洛老随即回说 :“你岂不熏成一块诗腊肉了。”
一般聊过一两个小时后,朋友们害怕影响二老休息,要告辞,这时师母就说“不急不急”,然后给大家倒茶,继续聊。这般三番两次后,有时就到晚上12 点了,这时大家坚决站起来告辞, 理由是不能影响二老休息,而实际上是自己快支撑不住了——这般不住地聊不住地笑,时间长了也累人的,而看二老,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
首访扬州,扬州的风物之美和朋友们的盛情,给先生和师母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而先生的诗歌魔力和人格魔力,也感染了扬州,许多的单位和朋友,纷纷给先生发出再访扬州的邀请,以至于到2015 年间,有了“十下扬州”的壮举。期间,我还曾与二老在扬州的干女儿吴静,陪二老看了几处房子,二老竟动了在扬州安居的念头,后由于多种因素,遗憾未能有下文。
首次的扬州之行,77岁的先生得到了《西湖瘦了》和《唐槐》两首诗,2005 年3 月21日,从温哥华寄来了他的手写诗稿,请我“不客气地提点意见”。
晓明:
我已于2 月28 日从成都返回温哥华,我太太因故去了台湾,我一个人回来并过了半个月衣食自理但也逍遥自在的独居生活。趁这个空仓期,我把去年十月江南之旅的诗稿整理了出来,一共四首,扬州两首,无锡一首,苏州一首,杭州则因过去写过多首,这次就不写了。现寄来给你一阅,读后如有所感,请不客气地提些意见。
由于“江南”是一软性的题材,因而写得比较温婉而空灵。《西湖瘦了》有点杜牧的风格,而《唐槐》与《夜宿寒山寺》却有杜甫的沉郁,《饮马二泉》则近似李商隐。先锋派诗人读了肯定不喜欢这种古典味。
……
洛夫 4/20
使我惊心的不是它的枯槁
不是它的老
而是高度
曾经占领唐朝半边天空的高度
……
——选自洛夫《唐槐》
面对这样依然强悍,出自一个77 岁老人笔下的诗句,我能提什么“意见”!
实际上,把诗句中的“枯槁”换一个更合适些的词,这段诗完全可看作先生本人的写照——他一生壮丽如衡山山脉的诗歌历程,他晚年的伟大诗章《漂木》,确实是占领了当代诗歌的“半边天空”——无论所谓的先锋诗人们喜欢不喜欢,它们都存在着。
[三]
先生首访扬州之后的几年,我和叶橹老师每年都要与先生相聚两到三次,有各地为先生举办的诗歌活动, 有朋友们的私人邀请。2005 年10 月的黄山之游和2006 年10 月的无锡之旅,皆是应朋友邀请,也都出现了一些“意外”之事。我们是11 月11 日到达黄山的,第二天,朋友陪游太平湖。太平湖山清水绿,纯净如洗,我们乘船去了湖心的一座小岛,鸡犬相闻,村舍掩映,如世外桃源。在一家村民开的小餐馆,我们精选了一些刚出水的湖鲜,饮了两杯小酒,快乐如世外之人。第三天登黄山,先生充满期待。待我们从后山乘电缆车上峰顶,四下一望,却有些失望,阳光朗照,云雾全无,虽奇峰四下笋立,却失去了那种云雾缥缈的仙境之感,只得感慨来的不是时候。走山路时,先生腿脚不便,朋友叫来两个轿子,一个给先生,一个给叶橹老师。这种轿子,就是两根竹杠,串起中间的一个半躺椅,两个轿夫一前一后地抬。先生和叶橹老师的体重大约都有两百斤,精悍的轿夫们一抬起轿子,就有很吃重的样子。两个轿子自然走不快,落在后面,师母身轻如燕,一贯的“先锋派”,远远走在前面,我则居中,前后照应着。走了一段山路,抬先生那个轿子的前轿夫突然左膝一软,跪了下来,轿身随即向左侧倾斜,而左侧即是千丈深谷。好在轿子没有翻过去,大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然后草草返程,并打趣道:诗歌史差点要在这儿留下一笔!黄山之行,先生无诗。来年的无锡之行,则有些“另类”,因为先生每到一地,都是为热爱他诗歌的读者簇拥,各种宴席上,也是以他为中心展开话题,但无锡遇到了“另类”。却说无锡的白天之游诗意无限,尤其是游拙政园,前年先生曾在这儿听二胡曲《二泉映月》,留下深刻印象,写下诗歌《饮马二泉——在无锡听阿炳的“二泉映月”》,这次还要来听。一路走来,山水萦绕,厅榭精美,一会儿就到了上次听曲的地方,拉二胡的是个小伙子,正抱着二胡在亭子的一角闲坐。先生向前,请他拉一曲《二泉映月》,然后,自己坐在一边,入迷地倾听。一曲听完后,先生请小伙子再拉一曲,连拉了两次,才不舍地离去。
2005年11月6日,我陪叶橹老师参加“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与先生和师母又相会,经先生介绍,结识了痖弦先生。那天下午,刚分别不久的我们正在南宁蕾雨宾馆的房间开心聊着,忽然,门外廊上响起脚步声和话语声,师母敏捷地反应道:“可能是痖弦他们来了。”她走出房门,望了一下,便“豆豆,豆豆”地叫了起来。不一会儿,痖弦先生和他的二女儿豆豆进了房间。虽同时移居加拿大,与洛老白中泛红的脸色不同,痖弦先生仍保持着台岛海风吹拂出的古铜色。他个头不高, 但与洛老一样的壮实, 微驼着背,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雍容儒雅中给人以一种特殊的亲和力。痖弦先生生于1932 年,比洛夫先生小四岁,这两个享誉国际诗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名字的同时与会, 无疑是这次 “新世纪华文诗歌国际研讨会”的最大亮点。先生分别把叶橹老师和我介绍给了他的这位挚友,握过手后,痖弦先生望着瘦高瘦高的我笑着说:“我的个子以前可不矮,人老了,不知怎么缩了一段。”此后,我与痖弦先生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当然,这一切都缘起于洛夫先生向他的挚友痖弦先生的推介。
先生曾开心地说, 自己是诗歌的播种机,因为每到一处,他都引起诗歌的热潮,当然,也鼓动着诗人们对诗歌事业的坚持。扬州虽号称诗歌之城,却没有一本自己的诗歌刊物,我一直为之耿耿于怀。在先生的诗歌热情鼓动下,我终于于2008 年办了一份民刊《扬州诗歌》,并写信请先生题写刊名,而且创刊号很幸运地赶在先生第四次访游扬州时出来。在个园举办的先生书法展开展仪式上,先生以顾问的身份举起 《扬州诗歌》创刊号,热情地推荐给扬州各界人士,希望他们喜欢——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始。先生虽时现湖南人的个性,但只要是诗歌上的事情求他, 绝对是百依百顺。 先生后来给我的信中,至少有六封提及了《扬州诗歌》,给予了建议与鼓励,认为《扬州诗歌》的质量不比一些正牌的诗刊差。同时,他新写的诗歌,在大陆总是第一个给《扬州诗歌》发表——希冀得到先生的最新作品,是许多刊物的渴求,而先生却将之给了一个名不经传的民间诗刊,无疑是对扬州诗人最大的支持。2010 年第一期 《扬州诗歌》 所发的 《洛夫近作七首》,2010 年第二期《扬州诗歌》所发的《洛夫新作十帖》, 皆是首次与大陆读者见面,而《扬州诗歌》亦由此见证了先生这位当时已82 岁高龄的大诗人又一度旺盛的诗歌创作期,一个新诗史的奇迹。
2009 年10 月,应先生之邀,我参加了在湖南衡阳举办的“洛夫国际诗歌节”,各界嘉宾云集,但我最难忘的是遇见了韩国诗人、学者许世旭先生。当时,先生应酬得不可开交,但还是瞅机会介绍了我俩认识,因为我俩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热爱者。许世旭先生一直为台湾文坛津津乐道的,是他早年制造的“平溪裸泳”事件:1963 年6 月,洛夫的女儿莫非满月,特邀商禽、痖弦、许世旭等六位诗友来平溪喝酒。酒后,六人随性而走,竟遇山间一绝佳水潭,于是,六诗人全都宽衣解带,光身跳入潭水。偏许世旭带了相机,咔嚓咔嚓拍了许多裸露彻底的照片——这些照片如今已成了诗史上的珍藏。初见许世旭先生,我颇有些意外,除了韩国人的健壮身体之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种浪迹江湖的传奇人物的样子,纯然一个谦逊儒雅的君子,像刚从《论语》《唐诗》中走出,或者说,是一个更像中国人的韩国人。许世旭先生是一个终生的中国文化与诗歌的热爱者、研究者,著有《李杜诗比较研究》《韩中诗话渊源考》等学术专著。坐在宾馆的大厅,我与许先生闲聊时说,我也出有一本诗学随笔《时间的天窗》,论及了屈原至龚自珍的十余位中国古典大诗人,有许多自己的独特见解。许先生说很想看一下,高兴得我也没顾及场合,立即奔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取出这本书,签了“赠许世旭先生指正”,然后匆匆下来,而许先生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静静守着。第二天一见许先生,他就说,昨晚已看了我的部分文章,很好,想为这本书写点感想。于是,我们相互给了地址,并约定了以后的通信。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数月后,从台湾友人处得知了许世旭先生病逝的消息。
从衡阳回来后不久,先生就写来了短信:“衡阳一叙,只匆匆打了几个照面,因瞎忙而未能与你交谈,甚歉。”先生的殷殷关怀,令我感动不已。衡阳“洛夫国际诗歌节”时,先生已81 岁高龄,是需要别人照料的人,仍以非凡的精力,忙碌于各种应酬。但人心复杂难测,盛大的活动难以面面俱到,有一位一直被先生视为好友的忘年交诗人,也被先生邀请与会, 这本是莫大的荣幸。 但会务规定,没有论文参加研讨会的来宾不能报销路费,这位老兄自视为著名诗人,大发脾气。临走时,指着会务牌上的先生介绍“《创世纪》的创办人”,并公然说,他要“告状”。当然,《创世纪》的创办人还有痖弦先生、张默先生,但这只是会务组的疏忽,再说又不是正式出版物,何故迁怒于先生。先生晚年与老友产生了一点误会,应归于这类小人的挑唆。
[四]
2011 年10 月底,我又应邀参加了先生的一个别有意义的活动,在深圳举办的先生和师母的金婚庆典。早在8 月1 日,先生就来信告知:“另有件事不妨先告知你:我和太太今年10月结婚50周年,所谓金婚是也,除儿女将在台北为我们设金婚宴之外,深圳好友吴启雄, 周友德, 任亚辉等也将搞点活动,时间预定于10 月30 日,届时我会请周友德以电话邀请你与叶橹同来深圳一聚。我们有两年不见了,希望二位拨冗参加。”
“金婚庆典”最终于10 月31 日举办,热闹而又富于诗意,谢冕夫妇也从北京赶来了。主持人颇有才情,他以诗一般的语言说道:洛老,您用诗记录了爱情,用爱情记录诗,爱情与诗也记录了您。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开心的先生致答谢词时说:爱情和婚姻应该有一点诗意,没有诗歌的婚姻会枯燥,如果没有爱情的滋润,他的诗歌之路也不会走得这么远。
二老相伴相随了一辈子的爱情,有一个诗友皆知的证明,就是先生每到一处的诗歌讲座或诗歌朗诵会上,最后必有一个压轴节目,朗诵先生献给师母的名篇《因为风的缘故》,或先生自己朗诵, 或由朗诵艺术家朗诵,有时也播放他们的儿子莫凡为这首诗谱的曲和演唱录音。先生出生于1928 年,师母琼芳出生于1935 年,二人皆身体超好,精力超人,这本已世间难求,而一直相伴相爱到先生90岁时,就更是世所罕见了——先生去世前两周,还去台北书店签名售书,这样一种诗人式的“浮士德”精神,后面没有师母的支撑,是不可能如此漫长地延伸的。二老的相伴相爱,诗人宇秀有一段记述颇为真切:
外人只知作为太太的琼芳师母照料大诗人的饮食起居,殊不知除了贴身保姆,师母也是大诗人行走江湖不可或缺的贴身秘书和经理人。洛老每次出行和站在讲台上,背后的点点滴滴都是师母细细打理。讲台上的大诗人只会把目光投向一个人,就是相濡以沫心有灵犀的爱妻。师母会适时递上眼神或手势,以便他决定继续或适可而止。
——《洛夫的顺时针》·宇秀
师母对先生关心到了什么程度,先生是书法大家,但先生有时题字时,怎么裁宣纸,选多大的字体,师母都要忍不住在一边“提示”一下——简直就像一个“大保姆”。当然,先生与师母有时也会起争执, 他们不避着我,但绝对不会超过两个回合,或是先生先退下来,嘴里不知嘀咕什么,或是师母先退下来,悄悄对我说一声“湖南骡子”——我冒昧透露这些,是想说真正最美的婚姻爱情其实就是这样的。
先生去世后,师母的悲伤程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先生90 岁高龄去世,在中国人的传统中,应属“喜丧”,师母也已经83 岁了。但师母却感觉自己的天塌了,以至于一两个月之后与我几次通电话,都是以抽泣结束。我是一个无能的人,一直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写了两首诗,告诉她,先生仍在我们身边,以他的诗篇,以无数的方式陪伴着我们。我知道,这种玄思,泛神论,对感性的女性是没有什么用的。师母微信告诉我,先生去世后的大半年里,她每天都是以翻看先生过去写给她的情书度日。我对她说,应该把这些珍贵的情书出版出来。她说不行,这些情书是只属于她个人的。后来,在朋友们的多次劝说下,师母终于同意出版他们的情书集。
2016 年时,先生已八十有八,但依然精力旺盛,思维敏捷。这一年,他几乎与我同时玩起了时兴的微信,还组建了一个微信群“雪楼诗艺小集”——先生温哥华的居所名“雪楼”。我常在群里贴一些新写的作品,时而收到先生精辟的点评。微信联系的迅捷伴随着一个遗憾,就是与先生纸上的通信几乎没有了。然而,又一个令我惊喜的时刻来了,端午节那天,我突然收到先生微信发来的赠诗,是先生用钢笔写在一张纸上,拍了照片发我的。诗后,先生还附言:
晓明:发来一首赠诗《扬州十四行——赠诗人庄晓明》,前半节写扬州,后半节写你,今天端午节写的,算是节庆礼物吧。洛老
这首诗既有着整饬的形式美,又明白如话,一位88 岁的巨人般的老人,对一位后辈诗人的关爱、期待,充盈于诗里行间。
与先生相随的最后三年, 联系格外紧密,似乎有着抓紧的宿命意味。2016 年11 月21日,与友人赶赴上海,参加先生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水墨微笑——诗意书法作品展》,有意思的是,这次展览,先生在台北的邻居,台湾著名艺人凌峰也赶来捧场。先生的一头纯色的白发,凌峰的油亮的光头,如两盏对比奇特的灯笼,在展厅游走,令朋友们忍俊不禁;2017 年8 月26 日,与友人赶赴威海,陪了二老5 日,在威海各界“洛夫诗歌讲座暨作品朗诵会”上,做了“洛夫的伟大”的演讲,并留有文章《洛夫先生的最后一次大陆之行——威海之行》。威海之行的最大震惊是,超人的先生终于老了,之前先生的腿脚虽有所不便,但精神总是那么矍铄,似乎永远不会老去。威海飞机场接机时,朋友们都紧张地守在出口,我还将手机调到拍照的功能,准备先生一出现,便留下珍贵的镜头。等了漫长的四十分钟,人流已散尽,先生和师母终于出现了,但我的心一沉,收起了准备拍照的手机。先生坐在轮椅上,手提着一根黑拐杖,由机场服务人员推出来,显着疲态。宾馆安顿好后,师母悄悄对我说,先生前些日子在加拿大攀家里的二楼时,突然攀不动了,医院一检查,肺部发现严重问题,便匆匆把家搬回台北, 医生说, 还可以有三年时间。威海的数日,我的内心一直悲凉着,但先生会朋友,写演讲稿,“洛夫诗歌讲座暨作品朗诵会”上讲了足有十分钟,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从此,先生的身体成了我的心病。年底时,读博士的儿子去台湾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我特意嘱咐他代我去看望一下二老。二老的家在台北的中心区,很好找。我儿子的拜访,令二老十分开心,先生还用我儿子的手机微信视频与我通话,说不断在“雪楼诗艺小集”微信群看到我贴出的新作品,越写越好,非常高兴。通话了有五六分钟,先生似乎状态不错。
2018 年3 月19 日上午,我接到叶橹老师的电话,先生去世了。我震惊而意外,医生不是说还有三年时间吗!再说先生这样似乎创造力和精力都无限的人,你根本就不可能将他与死亡联系在一起。后来台湾的朋友告诉我,先生去世前两周,还去书店签售他的诗集,因再度感染感冒,住院后就没能出来——可以这么说,先生是为了他心爱的诗歌而死的,作为诗人,先生的一生,是罕有的完满完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