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妮
2020-06-15南风
南风
我一直希望,能和珊妮有一场完美的旅行。
可能是看了太多的公路电影,和许多中学时代的女孩一样,我希望自己可以快快长大,不用再为考试和补课发愁,不用再把秋裤偷偷藏在书包里,不用再躲在被子里偷偷看小说。
我希望能开车去旅行,和珊妮一起,到黄昏的海边,看金色的太阳落入海面,把海水染成童话的颜色,直到青色的天空染上灰蒙蒙的洋红色,最终变成繁星点点的黑色。
那片海域,没有灯光,没有其他车辆,没有手机信号。
夜里,我们伴着掠过的海风声和浪拍打海岸的涛声入睡。早上醒来后,我们拿出随身携带的茶包,喝着热茶,等待太阳从海面一点点升起来,落入我们的杯盏中。
我侧身过去,看见那双灯塔一样的眼睛,比任何人都确定,只要和珊妮在一起,一切都会与众不同。
(二)
并不是所有女孩都是用糖果、香料和美好的东西做成的。有些女孩,生来即代表冒险、智慧与无所畏惧,比如珊妮。
中学一年级的某个午后,顺着狭窄的爬梯,我爬上了天台。夏日的余温还未退去,中午的阳光还是很不友好的。我从那个方正的入口爬上来,正好对上太阳的面容,不禁皱了下眉头,眯起双眼。
珊妮就出现在我眯起双眼后仍能望见的一线阳光里,她剪着利落干净的短发,身形修长,后背的蝴蝶骨十分清晰。就好像一个装在蓝色T恤里的精灵,单薄得像要融进天空里。
我局促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误闯了别人的领地。转过头的珊妮看见我,却立刻露出明媚的笑容:“嗨!”
“你好。”
“我知道你,乖乖女,第一名,老师的小甜心。”出乎意料的是,珊妮知道我。
“我也看过你的画……就是上次绘画社办画展的时候。其实,我也是绘画社的。”珊妮在许多大型的绘画比赛中获得过诸多奖项,是学校绘画社的社长。不过以她的绘画技巧,自然是不会和我们这些普通社员一起画石膏像的。
“是吗?那你很喜欢画画了?”
“说不上特别喜欢,只是有些感兴趣。”其实我之所以谈及绘画,是想找些和珊妮的共同话题,免得陷入尴尬的沉默。
“也对,毕竟是优等生啊。”珊妮侧过身,蹲下来,拿起脚边的画笔,我这才发现原来她正在天台的一堵矮墙上画着些什么。
它们像是花朵。那些没有根茎、没有枝叶的花朵,不像百合故作姿态的清雅,却比燃尽生命的向日葵还要热烈。它们是妖娆的,招摇的,大胆到无所顾忌的地步。它们旺盛地生长在水泥墙面上,似乎还要生长下去。
“你画的是?”我惊呆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答案的,”珊妮朝我眨了眨眼睛,然后把画笔递给我,“现在——不想在墙上写些什么吗?就当留个纪念。”
“你画得这么好看,还是你写吧。我在你身边……看看就行。”天知道我有多么受宠若惊和语无伦次。
“那我写喽。”珊妮俯下身,碎发在空气里摇曳生姿。蓝色的颜料顺着粗糙的墙面,一点点蔓延成一句话:我在你身边。
那一季的雨水蓄满宽阔的湖面,堤岸上的沙石在日光下,耀眼成诗篇里的星辰。
(三)
珊妮热爱做一些违反校规的事情。
她在数学课上传纸条给我,纸条上画着一本正经的数学老师,老师的秃顶被她艺术地画成了日本富士山。
她在体育课上假装肚子痛,痛到要我扶她去医务室。可刚离开老师的视线,她就拉着我一路狂奔,去学校门口买冰淇淋。
她骑车载我去漫画店、公园、湖边、电影院。有阳光的午后,她和我躺在草坪上看天空发呆。下雨的日子,她拉着我去买热乎乎的奶茶,然后坐在奶茶店的玻璃窗前,和我一起猜想路过的行人的故事。
她耐心地听我抱怨优等生的压力,抱怨爸爸做的难吃的饭菜,抱怨妈妈可怕的控制欲,抱怨千篇一律的两点一线的生活。
珊妮总是在我家留宿。第一次留宿是因为那个暴雨天,后来每个周末的聚会便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望着珊妮洗澡出来,穿着我的睡衣,站在镜子面前用毛巾擦头发的背影,有一瞬间,我有点慌神,好像珊妮一直住在这里。
我走过去,用吹风机帮珊妮吹头发。她笑嘻嘻的,嘴里有和我一样的,妈妈的饭菜的味道。
夜晚安全得像睡前童话,我们聊到所有星星都睡去。
我们说好了,18岁一起去海边旅行。
我们比谁都确信,要永远在一起。
(四)
不知不觉,中考就要来了。为了能和珊妮永远在一起,我决心监督她学习。每个周六晚上,我都带珊妮一起做模拟试卷。
“明明很聪明,为什么不好好学?”我搞不懂珊妮,她总是吊儿郎当,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有时让我很生气。
“我和你不一样啦。”珊妮把试卷推到一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涂起了指甲油!
“你一定要把所有校规不允许的事情都做一遍吗?”
珊妮愣了片刻,舒然一笑:“这是个好提议。”
“珊妮!你需要学习,这样我们才能上同一个高中!”
“可我不觉得三角函数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帮助。”她继续在指甲上画玫瑰。天,她居然自己购置了一台美甲烤灯!
“你……从哪弄的这家什?”
“我妈店里呗,她开连锁店了。我从她进货的纸箱里拿的。”
“珊妮!你是个中考生!”
“哦,你要不要涂?”她依旧漫不经心。
我深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气对她说:“珊妮,你没必要为了特别而特别。”
“我不喜欢数学。”
“老师说了,现在只有做了不喜欢的事,长大才能做喜欢的事情。”
“像我这样有天赋的人,做什么都会做好的。你,只会听老师的话念书而已。”
我一时语塞,如鲠在喉。
卧室的墙上,贴着一些我曾经的素描,自从小学开始上奥数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认真画过画了。那些星球和城堡,曾出现在我的画笔下,后来全都被定义成无用的存在,和我的童年一起离我而去。确实,现在的我,除了念书,什么都不会。
“珊妮,你说的对,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你这样的女孩。我不再干涉你的选择了。”我翻开一张数学真题,不再和珊妮说话。
像往常一样,我们肩并肩坐在课桌前。
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大河,慢慢横在我们之间。
(五)
渐渐的,我和珊妮的关系不再如以往一样亲密了。随着考试临近,学校里的气氛愈发紧张。我把脑袋埋在写不完的试卷里,和珊妮的交集越来越少。
珊妮来学校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一天,一周,半个月,她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我的心也跟着缺了一块。
我给珊妮的家打电话,没人接听。
后来,我听几个女生议论,珊妮的父母一直在办离婚,就在上个月,他们正式离婚了。珊妮即将和妈妈一起去美国念高中。
作为珊妮最亲密的朋友,我却从来不知道这些。她一直像落入凡间的天使一样快乐,从未和我抱怨过命运的捉弄。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给珊妮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那头却没有声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断续的哭泣声。一声又一声,在我心里下起了雨。
我从来不知道,珊妮是这么的脆弱。
(六)
“有些鸟是关不住的,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当它们飞走的时候,你从心底里知道,把它们关起来是一种罪恶,你会因为它们的逃离而振奋。不过,它们一走,你所在的地方,也就变得更加灰暗空虚。我想我只是在怀念我的朋友。”
每当我从一本书里读到这段话时,我都会想起珊妮。我知道这个合上书本缅怀的动作,是在表明珊妮已经离开了。
骄傲又软弱的,笑容明媚好看的,直截了当的,永远会被人议论的,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珊妮。
珊妮出国以前,在学校办了一个小型的画展。
初三以后我就退出了绘画社。那些表情木然的石膏像,颜色鲜亮的静物,用力到涂破纸张的风景画,说消失就消失,不慢一秒地撤离我的生活。
因为要统计模考的排名,我没有去看珊妮的画展。那些纷乱的成绩表一直到黄昏都没填写完。不过透过二楼教师办公室的窗户,我能依稀望见,画室里挤满了人,而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的珊妮,正拿着一幅画,低头和旁边的人交谈着什么。
就在我把目光投向画室的那一秒,珊妮也正好抬头看向我的方向。
她看见我,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接着把手上的那幅画举过头顶。
暮色里,那个午后天台墙面上的颜料又聚集在一起,洒落在珊妮头顶的画板上,重现了当初的图画。画里那些色调的灵魂,像一种不死的欲望,自顾自地燃烧着。
我才明白,当时珊妮所画的,不是花朵,也不是任何地球的生灵。它们是全宇宙最盛大的烟火,是数百亿光年前的某个星月之夜。
在那个洪荒时代的夜晚,空气里开满玉桂的香气。巨大的鹏鸟飞过,翅膀是遮天蔽日的辽阔。如果有人类,想必他的灵魂也可以挣脱肉体的桎梏,飘升到几万里的高空,与死神把酒言欢。
穿过星辰与云层,延伸到远方的远方,海水拍打礁石的隆隆声,压倒一切嘈杂声响,壮烈若宇宙般永不停息。
没有什么往昔不被海潮侵蚀殆尽。
那些我对珊妮有过的尘埃般的心绪。
憧憬,崇敬,想成为珊妮的愿望。
愤怒,疏离,泯然众人的小嫉妒。
心疼,祝福,注定分离的命运。
全都被冲刷成模糊的华彩,成为庞大画卷的一笔颜料。
唯剩下几年前,在珊妮创造出这幅广阔宇宙之后,再用画笔写下“我在你身边”的瞬间。
谢谢你,珊妮,我的朋友。
(七)
珊妮走后,我也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假期里,我一个人去爬很高的山峰,山的下面是稠密的森林,顶峰上有一些终年也不消融的积雪。
深山很靜,我站在山顶,又想起了珊妮。所有那些我们安坐在一条长椅的晚上,灯光把她的身影照得昏黄,她成了漂浮在光阴河流上的一张泛黄的旧照。
我翕动的嘴唇吐露出的轻微音符,在那个最终回的夜色里,指向她被巨大河流淹没的背影。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珊妮一起开车去海边旅行:对于我们来说,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正是旅行的美妙之处。我们钻进一辆破旧的车子,把我们的贵重财产——枕头、羽绒外套和茶包,塞进车内的行李箱就出发了。
我们首先驶上一条单行道,哪一条都无所谓,把音乐声调大,然后沿着金色的石楠花田驰骋,偶尔停下来等待打盹的绵羊慢悠悠地走下公路;或者放慢车速,拍摄身着反光马甲的稻草人。
我开车拐过一个弯,岛上乳白色的沙滩无比耀眼,碧绿的软浪轻拍远处的海岸,黑灰色的岩石屹立两侧。
我猛地刹车,和珊妮相视一笑,我们踢掉运动鞋,冲向冰凉的大海。
那一天,沙滩上只有我们的脚印。
在梦里,我对珊妮说:“珊妮,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想成为你。”
珊妮笑了笑,回答我:“没必要成为任何人,你需要的是成为你自己。”
然后,她跑向橙色的黄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望无际的大海。
望着珊妮的背影,明明在梦里,我却感到了滚烫的眼泪。
再见了,珊妮。
再见了,14岁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