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连德:首位获诺奖提名的华人
2020-06-15林冠珍
林冠珍
2019年10月中旬,2019年度的诺贝尔奖陆续评出。关于诺贝尔奖,中国历来有颇多话题。其实,中国离诺贝尔奖并不遥远。1901年,伦琴(发明X射线)等五人分别获得第一届诺贝尔奖五大奖项。仅仅30多年后,就有一位中国人获得诺奖提名—— 在193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名单中,伍连德(Lien-Teh Wu)的名字赫然在列。在伍连德的介绍资料中,“国家”一栏,填写的是“China”。
从这个意义上说,伍连德也是目前公开资料中首位被诺贝尔奖提名的中国人。只不过因为诺贝尔奖的保密原则,直到2007年,这份名单才得以解密。
有一点需要指出,研究伍连德的学者都知道,伍连德是华侨,他并不是生于中国、长于中国,但是根据晚清颁布的《大清国籍条例》及民国早期的“国籍法”,清政府和民国实行的是“父系血统主义”原则,即海外华侨只要父系有中国血统,就能世代拥有中国国籍。这也使得当时很多华侨在事实上拥有“双重国籍”,因此,不排除伍连德也有中国国籍,使得别人在提名他为诺贝尔奖候选人时,“国家”一栏,填的是中国。
尽管现在少有读者知道伍连德,但在80多年前,他却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凭一己之力,在一场罕见的鼠疫中挽救了数万同胞的性命;他还是中国检疫、防疫事业的先驱。
伍连德与北京也极有渊源,北京城里留下了他的诸多痕迹:他创办的中央医院,如今依然在发挥作用;他在东堂子胡同置办了产业,他和家人在那里度过了数十个春秋,如今他的旧居矗立在原地,虽然未经修缮,但依然风姿绰约。
消灭东北鼠疫获国际声誉
伍连德(1879年—1960年),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英属海峡殖民地槟榔屿(如今的马来西亚槟榔屿)。年少时就读于槟城大英义塾,因成绩优异,获英女皇奖学金,赴英国剑桥大学深造,终获医学博士而归。在南洋,他积极投身到海峡殖民地的反种族歧视,反吸毒、赌博、迷信,反长辫小脚等活动中,年纪轻轻就是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与林文庆(早期厦门大学校长)、宋旺相并称为“海峡华人三杰”。1905年,伍连德与爱国华侨领袖黄乃裳之女黄淑琼结为夫妻,与林文庆结为连襟(林文庆的原配夫人为黄乃裳之女黄端琼)。
1907年,伍连德应时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之邀,从南洋回到中国,出任天津陆军军医堂副监督(副校长)。
1902年,袁世凯在天津创办北洋军医学堂,学制为4年,教员以日本人为主,课本亦用日文,是一所日式医学院校。1906年,该学校由陆军军医司接收,改名为陆军军医学堂。袁世凯聘请伍连德,就是希望摆脱日本人的影响,将陆军军医学堂改成英式学校。伍连德到校工作后发现,那些日本教员只是简单地教授一些护理常识,主要是培养学生成为日本在中国扩张的工具。伍连德非常气愤,在他的主持下,陆军军医学堂迅速摆脱了日本人的影响,逐步成为现代化的医学院校,开始为中国军队培养合格的军医,学生在学校无论是从知识上还是从体质上都接受严格的训练。
1910年冬,东北瘟疫流行,得病者发烧、咳嗽、出血,然后死亡,皮肤几天内变成紫色,每日死亡之人数以百计,引起民众和政府的极度恐慌。当时日本与俄国政府以保护侨民为由,威胁中国政府,如果不能有效控制疫情,将不准中国人进入东北参与防疫。为了使中国出洋相,俄国更是尽量夸大这场瘟疫,竭力强调中国的落后,说中国不像文明国家俄国那样有应付这种突然灾难的能力。众所周知,如果将防疫大权交与日俄,便等于交出东北主权。
伍连德在临危之时,受清廷之命任北满防疫处总医官,时年31岁。那是一场极为罕见的灾害,仅在哈尔滨就有数十名医护人员以及一百多名警察和士兵殉职,更不用说因鼠疫而死去的普通百姓。
更不利于病情控制的,还有当时的国际形势和社会思潮:当时的人们还固守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观念,伍连德要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解剖尸体;天寒地冻,堆积如山的疫尸无法深埋,他要上奏皇帝颁旨恩准,才能实施火葬;因为他是无名小辈,他的防疫措施常受到“权威”人士的蛮横干预;日俄殖民者百般阻挠,企图借机夺我东北主权……
伍连德顶住种种压力,开始研究如何控制鼠疫。在当时毫无防疫常识,也没有像样的医学实验室的情况下,他力排众议,得出了这次瘟疫是由肺鼠疫病毒传染的结论。但是他的结论和防治方法,一开始并没有被日本、法国、俄国等国鼠疫专家接受。直到1911年1月,法国籍的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梅尼未加任何防护地检查了四个病人后去世,才使得伍连德的方法被推广开来。他的方法很简单,却很有效,即将病人送往鼠疫医院,接触者被隔离,所有人佩戴加厚的口罩,并且对尸体进行火化处理。在一系列正确的措施之下,整个防疫局势被扭转了。
随着鼠疫的消灭,伍连德名扬全球。1911年4月,伍连德主持在奉天(沈阳)举行的世界鼠疫研究大会,这是中国第一次举办国际学术研讨会,11国的专家公推伍连德为大会主席。就是在这次会议上,伍连德获得了“鼠疫斗士”的称号。当时全世界的鼠疫专家,包括因发现鼠疫杆菌而以“东方巴斯德”自诩的日本专家北里柴三郎,都由衷地把“鼠疫斗士”这个桂冠让给了伍连德。1959年,伍连德自豪地用“鼠疫斗士”作为自传的书名。
在这场消灭鼠疫的战斗中,伍连德还发明了棉纱做成的简易口罩,即两层纱布间内置一块吸水药棉,戴上1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也没有不适感。这种口罩简单易戴,价格低廉,当时每个只需二分半,伍连德调动了大量人力物力,确保口罩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市民,并且很快被民众接受。这种口罩被后人称为“伍氏口罩”,至今仍有医务人员在使用这种口罩。
在伍连德留存的照片中,有一张戎装照片,拍摄于伍连德刚从东北防疫战线凯旋之时,其佩戴着二等双龙勋章,英气逼人,这场大胜仗带给他的自信、自豪,真叫人觉得大丈夫当如是也。可这身军装有些不伦不类,既不是清制式,更不是民國制式,是哪个时期的军服呢?直至2007年9月,笔者到新加坡求教伍连德的女儿伍玉玲女士,才解开了这个谜。
伍女士说:“这身军服,除照相外,爸爸只在1911年见摄政王时穿过一次,是专为爸爸订制的仿德式军服,不是正式军装,衣料很硬挺,穿着不舒服。”
原来这是一件独一无二的“军装”。因为伍连德抗疫劳苦功高,也为清廷争了光,清廷摄政王载沣要召见他,亲自授予他二等双龙勋章。这是中国历史上医生获得的最高奖励。
可是伍连德不愿意接受召见。1908年,他刚回国时被陆军部尚书铁良召见,又要穿官服,又要戴假辫子,而且不利索的官话让他言不达意,繁文缛节令他痛苦不堪。所以当摄政王要接见伍连德时,外务大臣施肇基想出了一个办法,让陆军部宣布授予伍连德陆军蓝翎军衔,相当于西方国家少校的协参领。这样伍连德成了清军的军官,免去了很多觐见前的官方手续,还可以穿着军装上殿,不用戴假辫子,对摄政王的问话也不必详细回答。
推行禁烟运动
除此之外,在禁毒领域,伍连德同样是一位智勇双全的斗士。还在南洋时,年轻的伍连德就已成为当地的禁烟领袖,组织成立了禁烟团体和禁烟协会,并四处奔走,为吸毒成瘾者筹集食宿和治疗资金。
1911年和1912年,来到中国的伍连德两次代表中国政府出席在荷兰海牙召开的国际鸦片大会,代表中国政府在1911年全球禁毒公约上签字,并开始密切关注中国的禁毒问题。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当时,伍连德作为中国代表正在参赴海牙国际鸦片会议的途中,他焦急万分,在飞驰的列车上给莫理循写信:“请求你并通过你促使《泰晤士报》和英国公众帮我筹集基金来装备起一个红十字会,由我率领开赴前线,一视同仁救护双方伤员……”
在中国的30年间,伍连德从未停止过禁止鸦片的努力。1915年,伍连德发起成立中华医学会后,利用学会和一切社会力量,力谏政府推行戒烟运动。在他的努力下,1916年11月16日,民国政府宣布严禁鸦片。当时,上海有外籍商人大规模地囤积鸦片,民国政府将之收购。1919 年1月,伍连德受命在上海将这批鸦片焚烧净尽。
因鼠疫研究与防治而获诺奖提名
1913年6月,袁世凯聘请伍连德为大总统侍从医官之一。不过,伍连德仍继续留在哈尔滨,因为他担心鼠疫会再次出现。几年过去了,除了一些零星的病例,并没有大的鼠疫流行,民众开始松懈,可是伍连德没有,他认定鼠疫一定会卷土重来。
1917年底,山西鼠疫流行,伍连德奉命赶赴现场,负责防疫。由于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场夺去16000人生命的鼠疫很快被控制住。
1920年底,东北再次爆发鼠疫,这对伍连德所建立的鼠疫防疫系统是一次真正的考验。和十年前流行整个东北以至华北,死亡6万人相比,这次鼠疫的流行,仅仅限于西伯利亚和北满洲里,死亡人数为6500人。
几百年一次的鼠疫高峰,就这样被封住了。不过,防疫人员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除了第一次抗鼠疫时的前赴后继,第二次抗鼠疫依然有牺牲。伍连德的助手之一、协和医学院毕业生阮德毛医生即不幸于1921年2月殉职。在此期间,伍连德也经历了丧子之痛,三子伍长明出生不到六个月便夭折,而当时的伍连德正在西伯利亚调查鼠疫。
其实,伍连德并不是他们家族中第一个回中国报效祖国的“海归”。伍连德的外公是爱国华侨,他把自己的六个儿子(即伍连德的舅舅们),都先后送到福建船政堂学习,并参加了清朝海军。其中林国裕在甲午海战中牺牲,林国祥在甲午海战中接替方伯谦任管带指挥“济远号”战舰。伍连德的夫人黄淑琼是新加坡爱国华侨领袖黄乃裳之女,伍连德夫人的三叔乃甲午海战中“致远”舰上牺牲的黄乃模(死后钦赐恤银祭葬,赠“武威将军”称号)……中华文化的家国情怀很早就深深地根植在伍连德的心底。
因为在肺鼠疫防治实践与研究等方面的杰出成就,伍连德被提名为193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因为诺贝尔奖的保密原则,这个消息直到2007年才在诺贝尔基金会官方网站上被正式披露,伍连德也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人。
此后,伍连德的英勇事迹也被更多中国人熟知。2008年9月,伍连德纪念馆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道外区保障街建成并开馆,这是黑龙江省第一个为医学专家建立的纪念馆。纪念馆为两栋受保护的老建筑(原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旧址),在这里,后人可以了解更多有关“中国防疫学奠基人”伍连德的人生经历。
创办二十余处医疗机构
伍连德作为“鼠疫斗士”当之无愧,作为中国现代医学先驱,他也是一马当先。从1907年到中国,至1937年因日本全面侵华而返回马来西亚躲避战乱,他在中国生活工作了30年。在此期间,他先后兴办了东北防疫医院、研究所及中央医院等20多处医疗卫生机构,为中国的防疫事业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其中很多医院至今还在发挥着重要作用。
比如, 他于1915年开始负责筹建北京中央医院,1918年1月医院落成,其就任第一任院长。该医院是中国人自己兴建的第一所综合型大医院,亦是现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白塔寺院区的前身。
1918年,其任中央防疫处处长,为控制国内鼠疫、霍乱流行发挥了重要作用。伍连德还是中华医学会的创始人之一,也是《中华医学杂志》的创办者。
1926年,伍连德出任哈尔滨医科大学的前身—— 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第一任校长,凝聚了伍连德精神的“赤诚爱国,自强创业”八个字,至今仍被哈尔滨医科大学奉为校训。
1930年,伍连德受命成立全国海港检疫处,并兼任上海海港检疫所所长,收回了中国的海港检疫主权。
伍连德一生淡泊名利,三次辞去官职:1911年,肃亲王拟任其为民政部卫生司司长,他未同意;1913年,袁世凯有意任命其为卫生署署长,他仍然不同意;1928年,南京政府军医署署长的任命已下达,他最终拒任不就。
梁启超回顾晚清到民国五十年的歷史,曾发出过这样的感慨:“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即伍连德)博士一人而已!”
东堂子胡同的温馨时光
1911年,在觐见摄政王后,伍连德就在北京东堂子胡同55号(现为4—6号)购置了一套房屋,从天津迁居至北京。
这所住宅的原主人是八国联军的一名英军士兵,退伍后留在北京,用废墟上拆下的砖瓦、门窗和木料建成了这套单层平房。伍连德一家入住五年后,由一位德国建筑师将它改建成带有后花园的三层西式小楼。这是当时北京最好的住房之一。
伍连德晚年回忆起这里,仍觉十分温馨:“花园里摆放着各种盆景栽种着随季节变化的鲜花。我们还买来不同时期的旧式神灵和白色大理石美人雕像,安置在适当的角落中,并摆放了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屏风,上面镌刻着三国时期的各种场景和人物。花园里还摆放有一些精致的大理石雕刻,一张方茶桌连带四个圆凳,一个报时的古代日晷。”
伍连德主要的工作是在东北抗疫,而夫人黄淑琼则因长年多病留在北京靜养,并操持家事。黄淑琼才貌双全,伍连德对她一直称赞有加:“她终其一生都是我最忠诚的伴侣,尽管一直体弱多病,但她竭力照管家庭,是一位可敬的贤妻良母,又是我在北京官场生涯的贤内助。”黄淑琼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谈论中国艺术和文化,评论时政。因此,在外国公使团,特别是在欧美外交圈中,她特别受欢迎,东堂子胡同55号也因此成为当时北京重要的社交场所。此外,黄淑琼还出版了英文专著,向西方国家介绍中国古典文化。
1937年,在参加完长子伍长庚的婚礼后不久,黄淑琼病逝。伍长庚子承父业,清华大学毕业后,先后到美国和英国留学,回国后任北平第一卫生区卫生事务人口统计负责人。1942年,伍长庚在指导北京霍乱免疫活动时不幸染病,不久即病逝于东堂子胡同的居所。
1937年“七七事变”后,伍连德修建的医院、检疫所等或被摧毁,或被占领,院所中大量的书籍和资料也被毁,伍连德痛心疾首,离开他奋斗三十年的中国,回到马来西亚,在怡保市开设了一家私人诊所。1947年,伍连德回到中国作短暂停留,此后逐渐淡出国人视野。
根据伍连德的自述,1949年中华医学会的总部从上海迁至北京,伍连德将东堂子胡同的住宅,连同数千册图书捐献出来,作为中华医学会的办公场所和图书室,藏书数千册。
1960年1月21日,伍连德病逝于马来西亚槟榔屿,享年81岁。英国《泰晤士报》评论:“他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斗士,没有比他留给世人的一切更值得我们引以为豪的了……”
伍连德逝世后数十年,他在东堂子胡同的故居逐渐破败。幸运的是,这栋建筑没有被拆,只是年久失修。根据最新的消息,东城区相关部门正在积极部署伍连德故居的修缮工作,以期更多人能了解到伍连德在中国这段不平凡的经历。
(选自《北京晚报》2019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