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20-06-15杨遥
陈然告诉陈国亮,门口有个卖小龙虾的。
陈国亮以为就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卖麻辣小龙虾的饭店,没有太在意。
再有十几天,陈然就要读高中,陈国亮在学校附近租了处房子。来到T城十年,陈国亮换了三次房子,每次都是跟着陈然上学的地方租房。
人们讨论中国房子空置率高,陈国亮想为了孩子上学是个很大的原因。他认识的很多朋友在城里买了房,但都离孩子上学的地方太远,不得不把自己的房子空出来,去租房。
到了晚上,陈国亮一家出去散步。陈然指着一处小区大门左手边的第一家小店说,下午就是这里卖龙虾。
奇怪,搬来这里有几天了,这家店离他们最近,陈国亮却从来没有注意过它。
顺着陈然的手指他打量这家小店。
小店比周圍的店铺都小,一看就是当初剩下这块地方实在没办法,只好将就建起来的。它大概十平米不到,好像计划外出生的孩子,可怜巴巴地缩在那些标准尺寸的房子旁边。店里灯光非常昏暗,依稀能看见有两排货架,一排正对着门,摆着香烟;另一排靠西,摆着酒。正对门的货架下有个柜台,里面摆着啥看不清楚。柜台和货架中间坐着个女人,也看不清楚长什么样。在靠近门的地方,放着冰柜,几乎堵了半个门。由于光线的缘故,店里所有的东西好像都蒙着一层灰。看着紧邻它的擦鞋的、卖花的、手工缝床单被罩的几家店铺,都干净明亮,这家店像过去某个年代的东西,让陈国亮有些压抑,怪不得过来过去好多次没有注意到它。
陈国亮抬头看了看店铺的牌子——“老城烟酒副食”,心里嘀咕道,确实够老了。
陈然见他不说话,以为不信她的话,她说,爸爸,下午这个铺子门前还摆着个大脸盆,里面有好多小龙虾。
陈国亮点点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女人似乎打了个呵欠,他想才八点多。
星期六傍晚,陈国亮一家人去看电影。一出小区大门,陈然兴奋地说,爸,你看,那儿又卖小龙虾了!
果然,小店门口摆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走近了,陈国亮看见盆子里面有二三十只小龙虾。这些小龙虾不像饭店里卖的个头大小差不多,它们有的大,有的小,大的大约有人一巴掌长,小的大概二厘米也不到,在盆子里沙沙沙、沙沙沙地爬,好像四世同堂的一家子被圈在了一起。
红盆子旁边,是个黄盆子,里面是些小河虾。因为放的水少,这些小河虾挤在一起,拼命从水里往出探脑袋,有些已经伸直了身体浮在水面上,可能死了。
红盆和黄盆上都落着许多苍蝇,人走近也不飞。陈国亮想谁买这些东西。
在陈国亮的印象中,T城不产小龙虾,不知道这家人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哪个废弃的水塘或沼泽里。他想起夏天去城中心的那条河边,有条改道的桥下有好多钓鱼的人。那里的水流很缓慢,还有城市里的污水汇集到这里,水的颜色灰黑。那些人有的穿着皮裤,站在水里面钓;有的坐个小马扎,坐在岸边钓。这小龙虾是不是那里的?
店里今天人多,除了那个女人,还多了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左右,一个小女孩七八岁。他们挤在狭窄的柜台后面,小男孩手里拿着手机,小女孩凑在他身边,不知道是打游戏,还是看视频,女人在旁边纳鞋垫。
此后一段时间,陈国亮路过这儿,好几次看到门口摆着小龙虾、小河虾,脸盆上爬着黑乎乎的苍蝇,却从来没见有人买过。有次,一只脏兮兮的猫,虎视眈眈地盯着脸盆里的虾。他不知道这些虾卖不掉怎样处理了。
那对小兄妹,每次都在柜台里面玩手机,从来没见他们出来玩过。
到了九月份,陈然开学。陈国亮和妻子每天要上班,还要早早起床给孩子做饭,生活顿时紧张起来。
那对小兄妹也穿上了校服,款式一模一样,是附近某个私立小学的校服。
每天晚上九点半,陈国亮去接下了晚自习的陈然,马路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交警为了方便家长们接孩子,特意准许放学时间接孩子的车可以在马路边多停会儿。
到了下晚自习时间,学生们一涌而出,那些车鸣着喇叭,亮着灯,呼喊自家孩子。早接上的开始掉头,往主路上走,后来的赶忙插进它空下的地方,又被想出的车堵住,热闹极了。许多经过这个路段的车,经常不得不停下来,等孩子们过去。
那些家里有车的孩子,一个个坐上车走了。没车的孩子,有的自己打车,有的骑电动自行车。陈国亮望着这些背着大书包的孩子们,想假如不在这附近租房,陈然放了学也得自己打车,她不会骑电动车,而且他们的房子离学校太远。陈国亮脑海里出现网上那些打车被害的年轻女孩的消息。
陈然总是出来得比较晚,每次差不多路口没人了,她才和一位骑电动车的同学出来,两个女孩告别后,陈然看到陈国亮,第一句话总是,爸,我累死了,整个人都不好了,今天作业真多。看着孩子疲倦的样子,陈国亮接过书包,真沉。
他们往家里走时,陈然给陈国亮讲当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大概因为憋了一天,陈然的话特别多。听着陈然的讲述,陈国亮想,她的个子虽然快和他一般高了,但还是个孩子。
他们路过那个小店,陈国亮总是不由自主朝里看。有时那个女人在,低着头手里忙活着什么。有时是个男人在,他总是在抽烟,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半只眼睛,看起来有些阴郁。
星期天,经常看到那两个小孩在店里,大多时候在写作业,有时候画画,从来没有见他们在外边玩过。
国庆节放假,陈国亮在村里做油漆匠的弟弟来了。他带着他的孩子来T城玩,顺便打听怎样能在T城读书。孩子现在读小学六年级,明年就要升初中,县里的教学质量不行。
中午吃饭时,陈国亮出去买酒,很自然地进了老城烟酒副食店。这么多天,陈国亮第一次进这个店铺,一进来就感觉十分憋屈。这个店真的是太小了,转个身好像就要碰到周围的东西。今天看店的是女人,她一看见有顾客,马上站起来,问买啥?
陈国亮终于看清这个女人,她比他想的要年轻好多,三十多岁,模样比较普通,脸上蒙着一层灰。其实陈国亮进来后,发现她的店铺收拾得很干净,每件东西都认真擦过,但不知道是光线,还是刮墙涂料的缘故,就是给人灰扑扑的感觉。女人的脸也一样,肯定认真洗过。陈国亮想不光这个女人,许多在生活中颠簸的人都是这种脸色。
陈国亮说,买瓶酒,有啥酒?
他打量货架上,不用女人介绍,一眼就看清楚了,距离确实太近。
这个店不像其他卖烟酒的店铺,高中低各种档次的酒进行搭配,它只有中档酒和低档酒。陈国亮选了53度的玻璃瓶汾酒。
出了店里,陈国亮感觉天好像亮了几分。他回想女人的样子,却怎样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脸上的那种灰。
吃饭的话题主要是聊学校。现在公立的学校都是划片就近入学,外地学生不可能办了学籍。要上,只能上私立。T城有几个私立学校办得不错,但好私立学校招生分数都比较高,也比较贵,像附近这所私立学校,从小学到高中都有班,一年差不多得三万元左右的学费。
陈国亮说到这里,想起老城烟酒副食店的那两个孩子。
三萬元。弟弟喃喃了几句,不再提这件事。
一天早上,陈国亮上班时,看见老城门口又摆出了那个大红盆,以往这个时间,这家店还没有开门。
陈国亮走近,发现里面是两条大鱼。
这鱼太大了,每条差不多有七八十公分长,那盆像口锅,居然还得把鱼弯回来放。
在T城,陈国亮只有前几年快过春节时看到过这样大的鱼。那是东北人用扁担挑着卖,扁担一头挂一条鱼。后来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鱼。
陈国亮瞄了瞄店里面,是男人在。他穿着件黑色的夹克衫,拉锁一直拉到脖子那儿,嘴里叼着根烟。陈国亮想,这家人是不是郊区养鱼的,这么大的鱼,恐怕只有水库里才有。
从那之后,陈国亮连续几天看到小店门口大盆里放着大鱼,等他晚上下了班回来时,大盆和大鱼都不见了。
每天早上,看大鱼成了陈国亮期待的事情。说来奇怪,就那个一成不变的大盆,里面就普通的几条大鱼,陈国亮却总是觉得新奇。他想男人为啥不在盆里放些水,这样鱼新鲜些。
离陈国亮住的地方最近的公园是龙潭公园,这里以前是T城的动物园,动物园搬到了卧虎山,这儿就改成了公园。陈国亮星期天去这里跑步。
跑完步,陈国亮喜欢沿着湖岸慢慢走会儿,边走边看湖边钓鱼的人。这儿钓鱼的人很多,隔十几米就有一个,他们的装备很齐全,遮阳伞、小折椅、油光发亮的鱼竿、竿架等等,据说一套好的装备下来得大几千。他们一钓就是一整天,还有夜钓的。到了傍晚,许多人处理自己钓到的鱼。他们将鱼护拉出水面,鲜活的鲤鱼活蹦乱跳,一条只卖十元,比水产店的便宜多了。
陈国亮打听,钓一天需要给公园交一百元。他想到老城烟酒副食店卖鱼的那个男人,不知道他的鱼好吃,还是公园里的鱼好吃,公园里的鱼应该算野生的吧?
有一天,他去得早,公园管理人员正在往湖里投鱼。他们开着三轮车,拉着整整一车鱼。分别在几个地方停下,抬着水产店卖鱼的那种筐子,一筐子一筐子往湖里倒鱼。
旁边有人问,一次放多少鱼?
倒鱼的人回答,一千斤。
陈国亮想怪不得公园里有这么多的鱼,都是专门放进去的,那些钓鱼的人知道自己钓的鱼是有人专门放进去的吗?如果知道,钓起来还觉得有意思吗?从钓鱼的人他又想到鱼,这些鱼真是可怜,注定被人吃,吃之前还要被钓一回。有没有哪条鱼被放进湖里后,不吃鱼饵?那它会长多么大?一定会长得比老城烟酒副食店的那个男人卖的还要大。可是,不吃鱼饵,它能长大吗?
天气越来越凉,陈国亮还是每天早上收拾完家里,七点半去上班。路过老城烟酒副食店门口时,有几天门口没有摆出鱼,店铺也没有开门。当然,一般店铺这么早也没开门,但陈国亮心里有些不安。
所幸,过了没几天,鱼又摆出来了,但是没有前段时间的大,而是就像陈国亮在公园里看到的那样大,很多,大红盆放不下,那个黄盆也拿出来了。而且陈国亮看到了男人抓鱼的网,很细很密,男人一把一把捋顺它们,搭在小区围墙的铁栅栏上晾。
旁边停着辆白色面包车,渔网就是从车里取出来的。
还是和以前一样,盆子里没有水,这些鱼横七竖八堆在一起,一动不动,大概都已经死了。
天气凉了,鱼上面没有以前那么多苍蝇。
这么多的鱼,堆在这儿,怎样能卖完呢?
这天下班回家,果然盆里还有一些鱼,但盆上盖着块硬纸板,只露出些鱼头鱼尾,看不到变成啥样了。
第二天早上上班,陈国亮一出小区大门,下意识地向老城烟酒副食店前张望,已经摆着两个大盆。路牙子上停着那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男人在捋一团渔网,捋好的顺手搭在围墙铁栅栏上,已经搭了七八米长。路过店门前,陈国亮看那些鱼,大小和昨天差不多,一只只瞪着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但看着似乎还新鲜。
晚上接陈然,陈国亮问她上学时看到那些鱼没有?陈然说,好多的鱼,他从哪儿弄的?陈国亮摇了摇头,他感觉这些鱼不是男人自己鱼塘里的,否则他不会这么不当回事,但T城附近有水域,能随意去捕鱼的地方似乎不多。
陈然她们开始学《红楼梦》,老师让找几本相关的研究资料。正好T城美术馆有画展,星期天陈国亮带着陈然在省图书馆借了几本研究《红楼梦》的书,看完画展,经过城市中央河上面的一座桥,陈国亮看到河岸上站着很多人。陈然也看到了,她问,爸爸,那儿那么多人在干什么?陈国亮不知道,旁边一个中年人回答,捕鱼,这个桥墩这儿放生的人很多,他们放了生,有人就专门等在这儿抓这些鱼。陈国亮在人群中,忽然看到了老城烟酒副食的那个男人,他嘴里叼着根烟,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只眼。
回到家里,陈国亮非常想喝酒。想起上次弟弟来时买的那瓶酒还没喝完,把它找出来,发现这瓶酒居然是2015年生产的。它已经放了四年,怪不得弟弟说那次的酒好喝。
陈国亮到了店里,女人在织毛衣。陈国亮好多年没见过织毛衣的女人了,大概因为室内阴,女人的手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她的脸还是灰扑扑的,像颗放久了水分流失的苹果。
没等女人问,陈国亮说,要几瓶上次拿的那种汾酒。
说完之后,他想也许女人不认识自己,便问,还记得上次拿的是哪种汾酒吗?
女人笑起来,一笑,她灰扑扑的脸生动了,居然泛出些淡红色。她取了两瓶问,是这种吗?
陈国亮看了看时间,都是2015年产的。他说是,还有吗?
女人掏了半天,又拿出一瓶来,她说,这些酒都放了好几年了,我们有了这个店它就在这儿。
这店不是你们开的?
我们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
女人用抹布仔细擦这三瓶酒。
陈国亮问,你们不是T城的?
我们是X县的。平时大概没有人与女人交流,她憋得慌,不用陈国亮再问,她讲开了自己的情况。
她们家原来的X县种苹果和梨,县里修高速路,占了她家的地,拿到补偿款后,为了孩子读书,他们搬到了T城。来了城里,总得谋生吧,便盘下这间门面房。当时看了几家,这家很便宜,便定下了它。没想到,整天连个鬼毛也没有。女人叹口气,怪不得当时人家这么便宜!
你们没想过干点儿别的?
干别的?女人自嘲道,啥也需要技术,城里也没地可种!
那你男人的鱼?
一提他男人,女人生气了。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整天游手好闲,自己是个农民,却想当渔民,他咋不带我们买个海景房呢,连鱼都不会杀。
陈国亮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他说,人们吃鱼爱吃新鲜的,你们应该让鱼活着,多的时候可以试着去饭店里推销。
女人说,死鬼,他能?
埋怨完男人,她又换上笑脸问,孩子星期天想学画画,哪儿的老师比较好?
陈国亮愣住了。陈然读小学的时候学过画,陈然很爱画画,现在功课这么忙,仍然抽空画几笔。但她不喜欢那个培训机构的老师,因为总让她们练素描,照着一个瓶子一画就是一个月。
女人看见他迟疑,脸上又蒙上了那层灰色,失望地说,不知道我问别人吧。
陈国亮忙说,我帮你打听吧,学画得找个好老师,我好多同事家孩子学画。陈国亮想起刚到T城时,孩子想学画,他不认识几个人,就近随便报了个培训班。
陈国亮到了单位,找几个同事打听。傍晚回家,告诉女人白石画室的培训老师挺好,水平高,培训经验丰富,每年都有学生能考上中央美院、上海美院等好学校。
女人连声说谢谢,拉开冰柜。陈国亮看到里面一层一层码着好多鱼,女人拿出一条说,吃条鱼吧,可惜新鲜的今天卖完了。
陈国亮忙拒绝,他说,不会做鱼,我们家没人爱吃鱼,嫌腥。
女人说,鱼好做,多放葱姜蒜,慢火炖就可以,这些鱼我都已经收拾好了。
陈国亮赶忙摆着手走了。
第二天上班,男人在晾渔网,看到陈国亮,他点了点头。今天他门前的鱼不多,也不大,只有几条。
他想起女人说他本来是个农民,却想当渔民,不由笑了。男人看陈国亮笑,停下手中的动作,抽出根烟给他。陈国亮说不会抽烟。男人说,你们上班的人真好。
一天晚上,陈国亮回家发现桌上放着条熟鱼。陈然说中午她路过老城那个女人让她拿的。陈国亮想起那天自己对女人说,他不会做鱼。
女人做的鱼挺好吃,一点儿腥味儿也没有,酸酸甜甜的挺下饭。陈国亮想,要是女人把鱼做好,卖熟的,是不是好卖些,也可以多挣点儿钱?毕竟附近有很多公司和学校,只要价钱便宜些,应该不愁卖。
陈国亮把自己的想法告给女人,女人跃跃欲试地说,明年吧,明年试试。
很快,水面结冰了。
陈国亮星期六、星期天经常看到男人在店里守着,他眉头紧锁,嘴里叼根烟,雕塑一样,只有顾客来了,他才站起来。他店里其实有顾客,只是很少。
那两个小孩有时也出现在店里,他们还是很安静,经常看到每人支一个画架,认认真真在画。但他们一支起画架,店里的地方更小了,几乎没有人落脚的地方。
有次陈国亮透过玻璃,看见他们在画山,两个人画的山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女人正好在店里,看见陈国亮打量这两个孩子,出来不好意思地说,在白石画室报上名了,但两个孩子都想学,哪有那么多钱?和老师商量了一下,两个孩子算一个名额,一替一次去,这次大的去,下次小的去,去了的回来教没去的。这样也挺好,无论哪个,每次去了学得都很用心,老师说比一般孩子学得还好。
陈国亮听了心里酸酸的,回来讲给陈然听。陈然跑到自己的“百宝箱”那儿,把自己学画时的美术书、画板、帆布水桶、彩笔、颜料都等拿出来说,爸爸,把这些都给他们吧。
陈国亮说,那些颜料估计都过期了,哪还能用,把书、画板、水桶、彩笔倒是可以给了他们。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放了寒假,陈国亮回老家。出发前,他到老城烟酒副食店买东西。女人问,回老家?陈国亮嗯了一声问,你们啥时候回?得腊月二十八九吧,这几天来店里买东西的人多。女人说着,打开冰柜,给老人拿几条鱼吧。陈国亮正要拒绝,女人说,鱼好做,记得放点儿糖,这样吃起来鲜。陈国亮看见这些收拾好的鱼冻得硬邦邦的,眼睛上还结着一层冰花,没有再拒绝。
走出小店后,陈国亮回头望了望,又有人进去了。他想,过春节,这儿的生意应该好一些。
年底,新冠肺炎已经爆发,风声很紧了,回老家的火车上,人们都戴上了口罩,像一次大型流感来袭。陈国亮害怕那几条鱼的腥味儿传出来,把它们用塑料布层层裹住,单独放在座椅下面。在拥挤的车厢里,一闪而过的河面上结着冰,田野里还有未融化的积雪,陈国亮想回到老家,一定要到小时候捕鱼的水库瞧瞧。
谁都没想到,新冠肺炎会这么厉害。刚开始以为只在千里之外的武汉,没想到很快就四处扩散。武汉封城。陈国亮每天观察疫情情况,比2003年的非典传播得都快。他本来打算拜访几位老同学,现在每天待在家里,一家也没去,水库那儿也没有去。
那幾条鱼,是弟媳做的。入锅前,陈国亮想起女人告诉他,记得放点儿糖,这样吃起来鲜。他张了张嘴,没有说。不知道弟媳放糖没有,她做的鱼挺好吃。
陈然突然提问,《红楼梦》描写了贾府那么多种饮食,为啥没提到怎样做鱼?没有吗?陈国亮想不起来。弟弟夸陈然读得认真,爱思考问题,说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他问陈然的中考成绩,陈国亮说660分。弟弟他们惊呆了。弟媳说镇上今年中考第一名还不到600分,学校就敲锣打鼓给家里送喜报。弟弟说,今年县里高考应届生没有一个达一本线的。
那几天,和弟弟聊得最多的是孩子学习的事情。弟弟嘱咐侄子有啥不会的多问陈然,向陈然学习。
陈国亮了解到,他的同学们没工作在村里务农的,孩子们基本上留在本县读书,而那些考上大学后回到县里工作的,孩子们大多到市里、省城读书去了。
过了春节,祭完祖,陈国亮害怕疫情继续加重,他们这儿也封了城,影响上班和孩子上学,带上家里人提前回T城。
弟弟送他们时,说和弟媳商量好了,决定让侄子到T城读私立,一年三万就三万,让陈国亮帮着留意。
陈国亮知道弟弟的能力,一年毛收入顶多三万,甚至还没三万,他不知道弟弟这样选择对不对,郑重地答应了他。
回到T城,只是隔了几天时间,便像经历了一场战争。街上冷冷清清,除了超市和药店,店铺都关着门,而药店里,口罩、酒精、84消毒液等抗疫物资统统缺货。
紧接着,单位通知推迟上班,学校通知学生准备在家上网课。
那时,T城疫情还不算厉害,许多人还没有把疫情太当回事情。陈国亮害怕陈然每天待在家里把身体垮掉,给她打印作业、试卷的时候,顺便带她出来遛遛。街上更加萧条了,人烟稀少,偶尔见到几个人,都是戴着口罩。
陈国亮在文具店门口意外地遇到了老城烟酒副食的女人,她也来给孩子打印东西。阳光下,她的脸也是灰扑扑的。陈国亮想起春节前她的笑脸,没有问她那几天生意好不好,啥时候能开门。他们隔着一米远的距离,简单说了几句话,陈然打印完东西,陈国亮就带着她急匆匆走了。
疫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确诊患者每天几千往上涨,全国各地开始加强管控。
陈国亮领着陈然出去打印东西时,觉得脚底下凉飕飕的,好像那种冠状的病毒在某个角落阴森森地盯着他。他给陈然买了台打印机,基本不出门了。
需要出去买菜的时候,路过老城烟酒副食,它的门总是紧闭着。
网上出来“人类禁足一个月,自然界的狂欢”之类的帖子。武汉长江大桥一头野猪正在狂奔,四川315国道上野生大熊猫散步,山东省大钦岛海域一只野生白江豚在海面上嬉戏,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现身吉林省向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广东发现60只全球第二濒危的水禽黑脸琵鹭……
陈国亮想野生水域里鱼一定多了。
这段时间,他喜欢在手机里看赶海的视频,渔民们扛着抽水机,把退潮后紧邻海边水坑里的水抽完,抓里面的鱼。许多鱼本地称呼普通话里没有,字幕上打着拼音。有个胖乎乎的家伙,每次赶海前去菜市场买只鸡,大吃一顿。他对着镜头说,网友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结婚,我没钱呀!他满不在乎的神情看起来很潇洒。
陈国亮希望自己生活在大海边,可以像这些渔民一样去抓鱼,去吹吹海风。
老城烟酒副食店那个男人在干吗呢?现在哪个地方都没有人,他捕鱼的话不一定非得晚上偷偷摸摸去了。
这样想过没几天,陈国亮遇到了男人。陈国亮不知道这算不算罗森塔尔效应?当我们怀着对某件事情非常强烈期望的时候,我们所期望的事物就会出现。那时,陈国亮在单位值完班,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望着湛蓝的天空,感觉科幻片中的场景提前到来。
有辆车突然停在他前面,然后有个脑袋探出来,他除下口罩,陈国亮发现是老城烟酒副食店的男人。他示意陈国亮上车。陈国亮上了车,马上闻到浓烈的鱼腥味儿。面包车的后排座被取掉了,放着好几个塑料泡沫箱子,里面都是鱼,旁边堆着白色的渔网。男人说,这几天的鱼太多了,河里、水库里、湖里,哪里都有鱼。
男人清风朗月,与车外的蓝天、白云很是相配,陈国亮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开心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涌上他心头。到了小区门口,他匆匆下了车。男人塞给他两条鱼,这次是活的鱼,它们在塑料袋里扭来扭去,一条钻出塑料袋掉到地上时,陈国亮才想起没有给男人钱。
他不知道男人这么多鱼怎样处理,这段时期,超市里进不回鱼来,卖的都是以前的冻鱼,鲜鱼很是稀罕,要是有地方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但去哪里卖呢?
陈国亮眼前出现女人处理鱼的场景,她把鱼鳞刮掉,掏出肚肠,挖掉苦腮,一袋袋装好放进冰箱里。
要是疫情一直蔓延,他们家倒不愁食物。但陈国亮马上笑了,疫情哪能一直蔓延下去,政府防控措施这样严格。再说,人哪能每天都吃鱼?
回到家里,陈国亮给弟弟打电话,询问老家的情况。弟弟说不让出门,一个多月一分钱没进,还不知道需要持续到啥时候。
陈国亮和弟弟都没提给侄子找学校的事情。
陈然每天上网课,老师们怕孩子们学习不自觉,把功课落下,每天布置的作业比在学校时还多,晚上九点以后还组织考试。陈国亮听着陈然哗哗打印作业和卷子的声音,庆幸当时买了台打印机。他想那两个孩子怎样打印东西,还是每天去打印店?今天应该告诉男人以后帮他们打印。
陈国亮这样想着,吃过晚饭后,去老城烟酒副食店门前看。许多店铺不开门,但在玻璃上贴着店里的电话,方便人们找他们。老城烟酒副食店的门关着,玻璃上没有留联系方式。陈国亮趴在玻璃上望了望,里面到处都是灰尘。
男人是几天之后出事的,陈国亮在视频上看到大白天一辆车撞破道路护栏,车厢里拉的鱼撒了一地,他马上想到了男人。那辆撞得破烂不堪的车,依稀是辆白色的面包车。后面许多跟帖的,有两条引起陈国亮的注意,一条是路上车太少了,心理懈怠;一条是路况太好,感知麻木。
陈国亮穿过一个个无人也无车辆的红绿灯,脑海里不断出现这两句话,两边林立的高楼像海市蜃楼里的幻境。
路过老城烟酒副食店门口,依旧关着门,陈国亮依稀看到门口去年摆着大红盆,铁栅栏上挂在渔网。水泥台阶上落着几只苍蝇,钉子一样一动不动,难道去年的气息现在还有?
疫情期间,一切从简。陈国亮不知道那母子三人怎样打发男人。
三月份,疫情形势好转,T城连续多天无新增疑似病例,所有确诊病人陆续出院,城市启动了暂停键。
陈国亮每天上班步行去,看到路边的门店花儿一样渐次开放。确实天气暖和了,绿篱焕发了它们应有的生机,间杂种植的迎春花、榆叶梅、桃花、玉兰、海棠、丁香都开了。有天看见老城烟酒副食店门前坐着个清洁工,就在以前放脸盆的台阶上。她橘黃色的衣服上有几只苍蝇,缓缓地,缓缓地爬。
第二天,老城烟酒副食店开门了,女人在擦玻璃,她不时朝玻璃上哈一口气,然后擦几下,胳膊抬起来,上面戴着个孝牌。
陈国亮回到家里,陈然刚上完网课,她说,爸爸,我累死了,眼睛都快瞎了。陈国亮说,应该快开学了,高三是25号,高三开了你们应该就快了。陈然伸了个懒腰问,咱们今天吃什么?吃鱼吧。陈国亮想起冰箱里还放着一条男人上次给他的鱼。
吃完饭,陈然举着《红楼梦》对陈国亮说,爸爸,我在《红楼梦》里找到鱼了。哪一回?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陈然打开这页让陈国亮看。陈国亮看到“大鹿30只、獐子50只、狍子50只……鲟鳇鱼2个、各色杂鱼200斤……”
鲟鳇鱼,它只有两条,一定很珍贵,很大。陈国亮想起男人的那些大鱼。他给弟弟打电话。读私立,这段时间应该准备简历了。
弟弟已经开工,可是因为疫情,几乎没有人雇油漆工。弟弟闷闷不乐地说,根本没活干,过了年三个月只做过一家营生,今年好好种地吧,最起码有粮食饿不死。
陈国亮本来打算问弟弟要不要找人打听私立学校,可是直到挂电话也没提这回事。
疫情继续向好发展,全国好多城市学校开始恢复正常教学,陈国亮想T城应该也快了。
谁也没想到国外的疫情开始汹涌发展,先是韩国、日本,然后意大利、伊朗、巴西、英国、德国、美国、西班牙……全球二百多个国家有了新冠肺炎。国外留学生纷纷回国,有的航班机票涨到十万元一张还买不到。“一万五千英国留学生家长要求政府包机回国”成为舆情关注的重点。
老城烟酒副食店,女人在收拾里面的东西,没有顾客。陈国亮想进去买点儿东西,可是不知道买啥。
又过了几天,女人在门前摆出排档,卖做好的鱼。
她背后,两个孩子在画画,弯弯曲曲的线条,画的似乎是鱼。陈国亮依稀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陈国亮买了一条,似乎比女人上次送他的那条还好吃,酸酸甜甜的,一家人不知不觉一顿就吃完了。
陈然她们班级群里老师发出一条信息,是T城所有隔离酒店的信息。T城因为离北京近,被定为了国际抵京航班第一入境点。消失了许多天的新增病例,因为境外人员,又开始出现。
一天吃饭时,陈然说,爸爸,我们有个同学在XX酒店隔离。
陈国亮吃了一惊,你同学?
我们初中同学,读完初中去英国读高中了。陈然说着拿出手机让陈国亮看。
陈国亮看到女孩发在微信朋友圈的信息,“隔离,隔着透明的窗户看世界,从窗户到门,是10步;从门到窗户,也是10步,我想起学过的那篇课文。”发微信的地址,居然是陈国亮每天上班经过的酒店。
第二天上班,陈国亮特意从酒店这边走,酒店门前异常冷清,门前的水泥路像结了层冰。他走近看,酒店的门闭着,大厅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像根本没有人住。陈国亮往前凑了凑,玻璃里面竖着一个大牌子,上是白色的八个大字“管控区域,谢绝入内”。陈国亮抬起头,一架飞机缓缓从天空飞过,像大鱼掠过。
【作者简介】 杨遥,1975 年生,山西代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闪亮的铁轨》《柔软的佛光》《村逝》《流年》 。曾获“赵树理文学奖”、 《十月》《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等刊物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