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大考

李铭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老人便盼着抱孙子。相亲，自然就成了头等大事。

于是，媒人来了，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保媒拉纤也没有工资，最多就是得些薄礼，喝上男女双方几顿小酒而已。结婚以后，与媒人关系处得好的，或许还能够经常走动，关系处得不好的是绝大多数，所以媒人嘴上常说：“媳妇娶上炕，媒人靠南墙”。

媒人的最大功力，要数相亲的男女双方若是有啥缺陷或者不合对方意的，要靠有三寸不烂之舌的媒人事先给家人“备课”以强化训练，才能在相亲的现场极力掩饰，把亲相成。

小时候，老叔相亲之前的准备工作，就煞为壮观。

媒人来了，给我们全家总动员，搞集中培训。媒人事先会预测女方家要问的问题有哪些，找重点押题，叫老叔背题。

问题不难，无非是女方家问你家几口人、都有啥人、姐姐嫁到了什么村、妹妹在哪儿过日子、每年你家收入咋样……都是鸡毛蒜皮。其实，女方家事先也都做了调查研究，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走这个过场，无非是看男方口齿是否伶俐，反应是不是足够敏捷。

我以为，这样的一问一答，无异于开卷考试，一般情况下都能够回答到80分以上。可后来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在我们村，相亲也叫相门户，一般都是在男方家，一是要看男方的人什么样，二是还要看男方家的日子过得如何。

相亲时候，女方的直系亲属组团前来，声势浩大，所以要格外小心、事无巨细，得考虑周全才行：“酒满茶半”的意思是说男方倒茶要半杯，倒酒必须斟满，要不就有“倒酒不满，坑人不浅”的说道。至于烟要怎么递、筷子要怎么摆，都是要事先从老辈人那里学的。

只有这些关卡过了，才能够到问答环节。

紧张是在所难免的，但不要结巴，宁可慢点儿说，不要说错话，更不能说一些女方忌讳的字眼。这就难为男方了，谁知道女方家忌讳什么样的字眼儿呢？往往亲友团里还有一个最聪明的，负责问男方问题，用以寻找破绽，这个人就是最难对付的。

那一年，表哥相上了一门本以为势在必得的婚事。女孩生得水灵，表哥人长得帅气，本来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谁想到却在相亲中，出了差错。

本来表哥家生活条件不差，家里养猪又养鸭，按照我们乡村的标准，条件算是首屈一指。

問题就出在进入问答环节的时候。表哥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加分的机会来了，开始绘声绘色地介绍家里的养猪情况。没承想，女方亲友团里有城里的亲戚，越听越不高兴，最后拂袖而去，婚事告吹。媒人也一脸茫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不悦。后来总算问出了原因，是女方亲属嫌弃表哥表述不雅。

“表述不雅”是个什么鬼？表哥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一脸委屈。后来才知道，女方说，表哥在讲述养猪情况时，说到公猪的时候不说公猪，一口一个“泡卵子”，据不完全统计，表哥一共说了十几个“泡卵子”，并且面不改色。

表哥蒙了，辩解说在我们农村这公猪就叫“泡卵子”啊！

辩解无用，婚事黄了。表哥后悔啊，一句“泡卵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给叫飞了。后来，表哥坐下一个病根，一听到谁喊“泡卵子”心就突突跳个没完。

所以，相亲不是一次简单的对话，而是一次庄严神圣的活动，稍有疏忽，那就前功尽弃。

辅导家里男眷在相亲中的表现，便成了我们家的日常——平日里对答如流，到了正式相亲的场合，往往发挥不佳。

对于相亲大考，我们村还出现过反抗的英雄。大雄他爸跟大雄他妈相亲那次，女方一干人等盘问起来没完没了，把大雄他爸问不乐意了。

于是，那个当时还不是大雄他爸的男人蹦起来喊：“我也不是贼，你们跟警察审问一样，太过分了！这媳妇，老子不娶了！”说完，拔腿就走，把一屋子的人都撂在了那里。

媒人被卷了面子，准备好一大本问题的女方亲友团也臊得下不来台。女方亲属想走，可大雄他妈偏偏相中了大雄他爸这个“犟种”，死活扳着柜盖儿不回去，局面很难收拾。

大雄他爸被大雄他爷绕着院子撵了8圈，就是不肯进屋。尽管如此，大雄他妈还是义正词严站在了大雄他爸这边，跟娘家人彻底闹翻。

后来，两人结婚了。大雄都8岁了，娘家亲戚还没走动呢。

有了这么一出，村里的相亲环节也有了调整和改革，问题没有那么难、也不那么刁钻了。女方来相亲的人也逐渐减少，为男方节省了相亲成本，也避免节外生枝。

到我这一辈相亲，男女双方的程序更加简化。女方家人只是简单地提问，不出难度很大的附加题。双方的口径和目的也非常统一：俩孩子要是没有意见，大人不干涉。

家兄弟姊妹7个，我在家排行第五。为了帮助父母减轻负担，我就跟我妈说，有合适的人家招上门女婿，我可以“嫁”出门去。

于是，我22岁那年，有了人生第一次相亲。

那家5个女孩，没有男孩，要招上门女婿进门。对方很挑剔，需要靠相亲来选如意郎君。通过媒人的选拔，我成了头号候选人。

我骑着二八自行车带着我妈去女方家相亲，不料走到半路，自行车的车胎扎瘪气了。出师不利，并没有影响到我们母子相亲的积极性，推着瘪气的自行车，也没有迟到。

我口才不错，很快便通过问答环节。看得出来，我得分很高，因为女方亲友团一干人等都频频点头。不过，当我见到那个要与我相亲的女孩时，心一下子凉了——我梦中的新娘子应该是小巧玲珑，至少也得上过初中，这样她才能与我交流沟通读书的心得，更为重要的一条是她得有一头乌黑靓丽的秀发，长发飘飘才好……

可眼前，这些条件，全都没有。这姑娘微胖，手粗，家里的农活儿都她干。小学没毕业，头发也短，完全不符合我的标准。

我妈看出来我不愿意，低声跟我说：“你要是不同意，咱们就回去。”我看我妈一眼，见到了她眼里的失落。妈又适时念叨了一句：“上门女婿多难找啊，这个相不中，后面可能就真没了。”

她后来补的这一句，起到了关键作用。我寻思寻思，妈说得也有道理，不如先处处看。我就忍耐下来，没有像当年的大雄他爸那样冲动。

双方同意继续相处，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当然要庆祝一下。我和女孩商量着出去买些熟食和啤酒，顺路说说话，再加深一下了解。

一路上，我没怎么说话。一直观察着她，听她说。

她说话声音很冲，一点儿也不温柔。

她说：“你到我们家当上门女婿，以后能后悔不？”

我答：“不会！”

她说：“结婚以后，你可以对我不好，但是你一定要对我爸妈好，行吗？”

女孩的这句话一下子打动了我。我开始认真看她：确实长得一般，但也不是到了不能看的地步，起码看着不烦。还有，那头发以后能长，多长点儿，不就也是长发飘飘了……

那天的黄昏，我们俩用筐挎着啤酒，走在乡间的小路，我感觉草丛里有一只小鹿蹦出来，开始在我的心里头乱撞……

我和她结了婚，一直走到现在，还多了一双可爱的儿女。

她现在依旧挺胖，还是短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