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

四川/孙海

一、占尽春光的山茶花

“春之德风，风不信，则其花不成。”二月的成都，开得热闹的不仅有梅花，更有山茶花。

北宋王逵在《蠡海集》中记载：“古人以为候气之端，是以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语。一月二气六候，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应之。”二十番花信风梅花为始，紧接着梅花应约而来的便是山茶。

山茶花于隆冬盛放，故有“耐冬”的雅称，唐代段成式在《酉阳杂俎·山茶花》 中写下：“山茶叶似茶，树高者丈馀。花大盈寸，色如绯，十二月开。”山茶花和茶都是来自于山茶科山茶属的植物，和茶树一样，山茶花的叶片经冬不落，四季常青。冬季山茶花开时，绿叶红花与霜雪相衬，极为雅致。

山茶花为小寒节气第二候，其实在成都，山茶花的开放总是比“花信风之首”的梅花还要早了许多，每年冬至前后，成都的山茶花就开始陆陆续续地绽放了。不仅如此，比起梅花短暂的花期，山茶花的花期也要长了许多。山茶单朵花的花期大约一周左右，但群体花期可从严冬一直延续到翌年4 月。所以，哪怕梅花谢了许久以后，桃李樱杏在成都的春色中争奇斗艳都累得纷纷飘零，经久不凋的山茶花还会于成都春光之中开得无比热闹。

在二十四番花信风中，唯有山茶花占尽了春色，也许正因为人们对于它太过于熟悉，以至于我们提起春天的象征时，反而忽略了它的存在。就像山茶花比梅花开得更早和更久，但却没有人会觉得成都的春天是山茶花唤醒的。哪怕梅花谢后，人们还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明媚的春光也应当是属于桃、李、樱、杏们的。甚至在人们的印象中，成都锦江岸边寻常的垂柳，似乎也比山茶花更能代表成都的春天。

“惟有山茶殊耐久，独能深月占春风”对于山茶花而言，它的花期从不会因人们的忽略而改变，风有信则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

而邻国日本却把“春”融进了山茶花里，他们让汉字“椿”成了山茶花的名字。早在7 世纪初，日本遣唐使从大唐引种了山茶品种，又和产于日本的山茶属植物杂交，从此培育出了众多的日系山茶花品种，日文以汉字“椿”创造了一个新的“国字”，从此“椿”专指山茶花，而“山茶花”在日文中却是特指山茶属的茶梅。后来，日本人还将“椿”与茶梅杂交，培育出的兼具两者特性的品种，称为寒椿。

“椿花落了,春日为之动荡。”石刻于日本京都洛东法然院的俳句，更让人感伤春光逝去的寂落。

二、山茶花品种令人眼花缭乱

山茶花又有“曼陀罗树”的别称，在小说《天龙八部》中，姑苏城外曼陀山庄的王夫人并不懂如何栽种山茶，然而她却不惜重金到处收集名品，又让花匠栽植于堂前屋后，她这般如痴如狂地将山茶花种满曼陀山庄，只是一种心灵的扭曲和偏执。直到有一天，大理国世子段誉来到曼陀山庄，他嘲笑王夫人“连花都不识，怎说得上自己懂花”。

段誉一口气说出了红装素裹、抓破美人脸、落第秀才、十八学士等13种山茶的名字。段誉形容“十八学士”一株山茶可开出十八种不同颜色的茶花。这显然又是金大侠的虚构，现实中段誉一气说出的诸多山茶花名品，其实大多是出自于清代，比如“十八学士”，为清代记录在册的87个山茶花新品种之一，因花型奇特，由70-130 多片花瓣组成六角花冠，塔形层次分明，排列有序，相邻两角花瓣可排列20 轮左右，多为18 轮，故得此名。

金大侠笔下王夫人将自己的山庄取名为曼陀山庄。不过细究起来，在小说所描写的北宋时期，山茶花并无“曼陀罗树”的称谓，直到成书于明末的《二如亭群芳谱》，明人王象晋才将山茶花附会为曼陀罗树。

最早有记录的山茶花品种据信来自晚唐名相李德裕在《平泉山居草木记》中的记载：“是岁又得稽山之贞桐山茗”，意思是他于己未岁(839 年)得到了浙江会稽山（今绍兴） 一种叫“贞桐山茗”的茶花。宋代的《会稽续志》 里专门提到了这种“贞桐山茗”山茶花，“在唐，唯会稽有之。其种今遍于四方矣。”又说：“其花鲜红可爱，而且耐久。”到了宋代，有记载的山茶花品种多达十数个，如越丹、玉茗、都胜、鹤顶红、黄香等品种名称一直留传至今。

今天，山茶花这种中国的传统观赏花卉早已风靡全球。全世界的园艺师们的努力更让山茶花家族有了近3万现代园艺品种。如果段誉面对数万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山茶花成员，估计也不敢再说自己懂花了。

三、有我之境，以我观物

早在隋唐之时，产于南方的山茶花就已被栽植于中原的宫廷之中，一旦出现稀有的山茶花品种，王公贵族们无不以重金求之，人们将它称之为“海石榴”或“榴花”。隋炀帝杨广于洛阳东都宫中东堂上歌舞宴乐时，曾作一首《宴东堂诗》：

雨罢春光润，日落螟霞辉。

海榴舒欲尽，山樱开未飞。

到了宋代，宋人极富艺术情趣，那时人们已经开始将山茶花制作成盆景或插花，栽培山茶花之风日盛，其时，还出现了一大批善画山茶的丹青名家，其中又以宫庭画师黄筌最为出色。黄筌是四川成都人，早在五代时，17 岁时即以画供奉内廷，历仕前蜀、后蜀，为西蜀画院的宫廷画家。后蜀国主孟昶给了黄筌极好的礼遇，孟昶好声色享乐，宫中多植山茶名品。孟昶最宠爱的慧妃徐氏便是以写宫词闻名于世的花蕊夫人，她亦曾写过一首《咏山茶》，描绘出了蜀国宫中山茶花的绝色芳华。

山茶树树采山坳，恍如赤霞彩云飘。

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天池百花摇。

山茶花姿容如此华丽优雅，如同黄筌富丽堂皇的画风一样，正合宫廷显宦们的审美趣味。杨广和孟昶皆亡于声色享乐，对读书人出身的北宋名臣梅尧臣来说，他偏偏就对山茶花不屑一顾。梅尧臣曾为山茶花作诗说：“南国有嘉树，华茗赤玉杯。曾无冬春改，常冒霰雪开。”他对山茶花雍容华贵的容貌和气傲霜雪的风采猛一番夸赞后，最后冷冷地说，像山茶这样富贵的花，实在是不适合到我这个贫寒的园子里来，我还是守着清寒的梅花好了，于是顺手就将富贵的山茶花送了人。

自古以来，人们就喜欢赋予植物以人的性情与品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有我之境”或可解释此种行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于是，清奇的梅花傲霜斗雪就成为美谈，富贵华丽的山茶花则被赤裸裸地无视。出身贫寒的梅尧臣借山茶花开启了对权贵阶层的腹黑模式，明褒暗贬山茶以此来标榜自己品性的高洁，这大概就是一种宋人的风骨，一旦上升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观后，至于山茶花好不好看反而不必太在意了。

《天龙八部》中金大侠笔下的王夫人对山茶花执念甚深，她认为要让山茶花开得好就必须给它一份好肥料，要是得知梅尧臣这样轻谩山茶花，一旦能找到机会，我猜她定会把梅尧臣埋在山茶树下化作一堆花肥。

四、蜀地山茶花自古冠绝天下

花蕊夫人所写的是产自蜀国的山茶花，时人称为“蜀茶”，蜀地山茶花大色红冠绝天下。据后世记载，蜀茶有“红白二色，清而喜腴。秋时用乌豆水灌之，其花益妍。”自唐朝开始，山茶花被普遍栽培，形成了极多的品种，而蜀地正是中国山茶花古老品种最重要的发源地之一，明代王世懋在《学圃杂疏·花疏》称：“余官莆中，见士大夫家皆种蜀茶，花数千朵，色鲜红，作密瓣，其大如盆。”

山茶花中，先有蜀茶，而后又出滇茶，皆多名品。《中国植物志》记载：中国山茶属植物众多，全世界约280 种山茶属植物中，我国就有238种。而中国的西南地区也是全世界山茶属植物最重要的原产地，一些特有的野生山茶属物种，它们的栖息地仅分布于四川地区极为狭小的地域。比如特产四川峨眉山附近的珍稀濒危植物--峨眉红山茶，当它们在春日的山野林间绽放时，有着极为惊艳的绝世容颜。

南宋淳熙二年，转任四川制置使兼成都知府的诗人范成大来到了四川成都，这位爱花成痴的成都知府后来在《桂海虞衡志》中专门记述了南方的山茶，称其为“南山茶”，又把东部沿海地区及流传去中原一带的“海石榴”称为“中州花”。范成大曾写过一首《十一月十日海云赏山茶》的诗作，其中有“门巷欢呼十里村，腊前风物已知春。”再结合诗题，可知成都山茶花花期之早。

说起对山茶花的喜爱和痴迷，范成大的好友陆游比起他更是毫不逊色且不加掩饰。而让陆游最为欣赏的，却是山茶花“耐久”的天性。

东园三日两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陆游尤其钟爱成都的山茶花，许多年后，陆游回忆起成都海云山茶花开的盛况，动情写下“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范成大和陆游都在诗作中提起的海云即成都海云寺，当时为成都东门外一处风景胜地，寺中以山茶花而闻名。陆游在《剑南诗注》中专门做注记载：“成都海云寺山茶，一树千苞，特为繁丽”，可见海云寺山茶花开的繁丽盛景，令陆游一生都无法忘怀。

如今无论是曾经繁华的海云寺还是寺中“一树千苞”的山茶花早已泯灭于历史之中，人们也许只能从诗文中体会陆游眼中观成都山茶盛放的那种壮丽。直到多年前的四月，我独行于峨眉山寂寂无人的深春之中，那一天，我不经意地踏入了一座山中古庙的大门，那一刻，一下子就融化到无边的春色之中。

一株蜀山茶古树，就在那里静静地明媚绽放。无人喝彩，独自盛开，这是迄今为止，我对春光最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