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村庄
2020-06-12薛立永
作者简介:薛立永,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常务副秘书长,《校园文化》执行主编,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校园文学》杂志签约作家,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文化传播研究所调研员,吉林省读写教学研究会理事,先后在海内外400余家报刊发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万字。作品被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香港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栏目选用。在《中国妇女》杂志全国征文大赛中荣获一等奖。有部分作品入选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婚姻与家庭杂志20周年精品荟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鹰》《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动》等书。吉林教育电视台、吉林教育广播电台文学创作访谈嘉宾。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体解析人。
1
处在春夏交接处的故乡一般日子都是没风没雨的。有时一大片云驮着一大团黑飘过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吝啬得连一滴雨都不会留下。庄稼们抗击着电闪雷鸣的诱惑,它们急躁的根离生长还有一场雨的距离。
给自己灌溉了一肚子酒的苑德志又溜出了家门。苑德志可以说是村子里最受尊敬的人,只要他一露面,大家立即点头致意。苑德志和人交流时,也总是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长长的鹰钩鼻凸显着威严与傲慢。村中的小孩子若是哭闹,家长就会习惯地说:“苑德志来了!”只消这一句,那四处打滚的孩子会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出一声。
苑德志身上的威望源于他那些恶劣的手段。村小学周围原有两百多棵长成材的杨树,一天中午,苑德志带人闯进村委会,逼迫村主任刘海明将这些树以总计一百元的低价卖给他。平日里,刘海明给村民们的印象高傲又顽固,遇到一些讲原则的事情很难通融,可苑德志等人手中挥舞的斧头吓得刘海明全身蜷缩一团,他用颤颤巍巍的手接过了苑德志递过来的一百元钱,然后像送瘟神一样赔着笑脸将这帮村痞送出门去。
电锯和斧头合奏出嚣张的乐曲,村民们都远远地观望着苑德志等人的疯狂表演。很快,几辆大卡车呼啸着冲进小村,运走了那一根根木材。狠狠赚了一笔的苑德志并不满足,他又提出和邻居赵群家换房子。苑德志家是两间年久失修面临倒塌的草房,而邻居赵群家的五间砖瓦房刚盖了一年。苑德志决定给赵群补五千元差价达成交易。赵群不肯答应,苑德志便拎来一桶汽油,威胁赵群说要将他家房子烧掉。老实得近乎木讷的赵群哭泣着带着家人搬离了新房。出小院时,苑德志还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时间在繁殖时间,苑德志也在用恶行繁殖着骂名。据不完全统计,村中丢失的鸡鸭鹅狗有九成进到了苑德志的肚子,成了冤魂。面对心狠手辣亡命徒般的他,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曾经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和苑德志发生过口角,结果都被他带人打伤打残。从此,人们再面对苑德志时,脸上只有微笑。
小村原本还是很美丽的,它北面有群山荫护,南面有小河流淌。东面临近草原,西面是沃野良田。农牧业的充分结合让小村人生活得相对富裕。如果没有苑德志等人横行,对农村人而言,这里的确很宜居。
干旱的空气中热浪汹涌,无所事事的苑德志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安放自己,转来转去,他看到了一处鱼塘。正午时分,看守鱼塘的老李头回家吃饭去了,空荡荡的水面上不停地向外冒着鱼儿们吐出的气泡,这让苑德志的心中生出了无限欢娱。他想下水洗个澡,再顺手牵羊捉几条大鱼回去一饱口福。在村中为所欲为惯了的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他也非常确信一点,即使他的行为被老李头撞见了,也不会有任何危险。他甚至可以命令老李头亲自下水给他捉最大最肥的鱼。
下水时,两块带棱角的石头刺破了苑德志的左脚,这并没有让他收敛自己的放纵。在一肚子浓烈酒精的催促下,他毫不犹豫地向深水区走去。鱼塘的底部异常黏滑,没有一点依靠的苑德志无法挥霍双腿的自由,他的身子出现了严重的倾斜。突然,一条大鱼奋力从他脚下游过,扰乱了他本已轻飘飘的步伐。不会游泳的苑德志还处于酒醉之中,他感到自己此时的身体如在云端,完全不听他控制。就当他俯身想去捉鱼时,他的身体瞬间横躺在了水中,然后沉下了水底。
若不是苑德志的衣裤和鞋子扔在了岸边,吃饭回来的老李头绝不会想到在他面前的鱼塘底下正躺着一具死尸。人们将苑德志的尸体打捞上来时,天空变得潮湿了,接踵而至的一场久违的大雨给尘世带来了清凉,也冲走了人们心头长久以来的压抑。
再大的暴雨终会止于天晴,苑德志的疯狂也终止于死亡。他的淫威和他的肉体开始化为泥土,变成虚无。
苑德志用死亡逃避了一场警方开展的声势浩大的严打行动。曾终日和他厮混在一起的那些损友们,无一幸免地被推上了警车。
最开心的是赵群一家人,他们又回到了那五间新房中生活。苑德志的媳妇早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有人说她带着儿子小锁头回娘家了,有人说她带着孩子改嫁了……总之,苑德志不在的日子,大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心中不用再有任何顾虑和恐惧了。
其实,烦恼也是有的,自从苑德志死后,村中的小孩子们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显然,他们也知道那个令他们闻名丧胆的人中恶魔已经死翘翘了,所以,家长们一时间还推举不出能震慑住他们作闹行为的恐怖人物。
村主任刘海明的脸像倒春寒一样又现出了冷酷,有时和村民们讲话的口吻变得特别无情。尽管如此,人们对他的敬畏远不如对苑德志的态度。
囿于狭小世界中的小村人是孤独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在少有波澜的平淡生活中,心存善念的他们都表现得少有棱角,遇到事情喜欢用沉默发声。在需要计较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会表现得漫不经心。尤其是看到了苑德志的人生遭遇,更讓小村人知道了要领知天意地去活着。
2
闫易仁家的房子是最靠近村南边那条小河的,只要这条小河不结冰,闫家的三个女孩几乎天天都会下河玩耍。闫严是三姐妹中的老大,她读小学三年级,二妹闫格刚上学,三妹闫丽才四岁。三朵姐妹花不但漂亮,还独霸小河流淌来的快乐。
每当天气回暖,小河畔的花草树木都迅速生长。这美丽的风光让村子里边的孩子们跃跃欲试,大家都想光着小脚丫跑到小河里撒一撒野。快来到河边时,他们却又都变得步履沉重,犹豫着不愿前行,因为他们看到了闫家三姐妹。别看这三个女孩个儿头不高,身子干瘦,可“英勇善战”。跑得快,力气大,下手狠。这是小伙伴们对这姐仨的精准评价。
只要这三姐妹在河边,其他孩子就别想靠近,谁敢上前嬉闹定会招来一顿胖揍。村中的大人也拿这三个疯丫头没有办法,闫易仁整天忙着放牛,她媳妇常年出去唱二人转,很少回来。这三个小姑娘生下来就性格火爆,加之缺少父母約束,举止粗暴也在所难免。
除了有些专横,这三个女孩都很独立,还特别能干。闫家的一日三餐全由大姐闫严负责,不仅如此,她还照看两个妹妹,帮父亲放牛。二妹闫格负责喂养家里的猪禽。别看三妹闫丽刚四岁,吃饭穿衣都能自己解决。
平日里,村民们路过闫家门前时,就会看见院内的三个小大人在热火朝天地忙活着。说来也奇怪,这姐仨对小伙伴们凶得要命,可她们在一起时从不争吵。还有一点,让邻居们感到诧异,没有亲娘照顾的三个孩子,在换季时,穿衣戴帽都很混乱,可从没有一个孩子生过病。她们长得虽瘦,但身体都很健康。
每天写完作业,忙完家里的各种活计,三个小姑娘就会跑到小河里疯闹。河水浅得刚刚没过她们的脚背,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细沙。偶尔会捉到小鱼小虾,也都小得可怜。只要双脚踏入小河,三姐妹的笑声就会变得格外响亮。哪怕是在冰天雪地的冬季,三姐妹也会时常跑到河面上溜冰。她们对小河的依恋就像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当然,小河能流淌的日子里还是她们最开心的。这种清凉惬意让她们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幸福。她们不想让小伙伴来到小河里,就像不想与别人分享母爱一样简单。
闫易仁的媳妇朱桂珍在一天太阳落山后突然回到家中。她给家人带回来一脸漠不关心的神情。闫易仁用笨拙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愤怒。事实上,他已对面前这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感到十分陌生。三个女儿争先恐后地说着一些想让母亲开心的话题,朱桂珍淡淡地笑了,那无光的眼神暴露出了她态度的虚假。此时,她的脑子在飞速地转着,想着如何才能说服闫易仁痛痛快快地与自己离婚。闫易仁憨憨的外表下深埋着一颗别人不易察觉的精明的心。当朱桂珍支支吾吾说出她想离婚的想法后,他没有大吃一惊。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这个想法不是朱桂珍临时起意突然提出来的,因此,他也不能马上就答应。
朱桂珍高兴得有些亢奋,笑声都变了腔。对她来说,离开闫易仁可能是一次改变命运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三个女儿一下子都像被秋霜洗礼过的茄子一样蔫蔫的,没有表现得特别伤心,可能是她们已经习惯了没有母亲呵护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身材瘦削、头发凌乱不堪的闫易仁放下手中劈柴的斧子和朱桂珍出了家门,他们要去镇上办理离婚手续。三个姐妹手拉着手怯怯地从屋里跟出来,朱桂珍出门后没有回头,泪水已在她的脸上恣意纵横。
中午时,朱桂珍跟着闫易仁回来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后,她抱着小女儿闫丽离开了家。三姐妹的哭声让原本嘈杂的小院变得更加混乱。母亲已经带着妹妹走远了,闫严还是不愿放弃她的注视,于是她拉着二妹闫格一下子就跳上了土墙,又从土墙直接跳到了鸡窝顶,当她们想从鸡窝顶蹦到仓房顶上时,闫严的脚被一个破筐绊了一下,她身子一歪,倒了下来。要不是父亲闫易仁伸手接住了她,她定会被摔得满身是伤。
落入父亲怀中的那一刻,闫严哇的一声哭了,受到惊吓自然不必说了,更重要的是她失去了心爱的妹妹。听到姐姐的哭声,闫格也跟着哭起来。闫易仁放下怀中的女儿,红着眼睛放牛去了。
作为一名靠体力生活的农民,闫易仁确实身材有些羸弱,人也长得偏丑,脸上还总是莫名其妙地挂满苦涩,少言寡语的他与长相俊美、性格开朗且充满追求的朱桂珍在一起时,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离婚后,被当作弱者的闫易仁并没有收获众人的同情,相反,他感受到了更多的轻蔑。闫家的两姐妹也不去家门前的小河里玩了。她们没有把被小河抛弃的失落太当回事,因为她们心中还有更疼痛的悲伤。
闫易仁放牛时鞭子抽得更狠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小牛们都不敢安心吃草,它们要时刻提防有鞭子落在它们骄傲的臀部。那些大牛们有些出离愤怒了,因为它们觉得闫易仁手中的鞭子落得毫无原则,放肆到想打谁就打谁。一双双被愤怒撑大的牛眼着实让闫易仁不寒而栗,于是他不得不放下了手中垂头丧气的鞭子。
3
朱桂珍上电视了,那是一档二人转比赛节目。荧屏上的她光彩照人,似乎隔着一层玻璃都能闻到她服装上的芬芳。闫严和闫格姐妹俩激动得脸色通红,因为她们看到了坐在台下观众席上的妹妹,她同样穿着艳丽,打扮得和一个小公主一样。看到这一切,闫易仁无力地站起身,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闭掉了电视。
能走进电视去表演,这对一向腼腆的农村女人来说并非一件寻常的事。朱桂珍的嗓音优美动听,全村人不禁为之倾倒。闫严和闫格心中的波澜一直平复不下来。她们简直不敢想在家个性冷寞又有些矜持的母亲会焕发如此强大的魅力。渐渐地,她们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共同的念头:去投奔母亲,过上和妹妹一样优越的生活。
姐妹俩将心中的想法和父亲说了。闫易仁先是一惊,然后气得瞪大了眼睛,他觉得两个女儿的话语充满恶意,让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他抬手打了每个女儿一巴掌,这完全是出于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本能之举。“都走吧,你们现在就走,我这辈子有牛陪着就够了。”
两姐妹先是呆立不动,然后都哭着跑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闫易仁一直觉得生活在两个女儿愤懑的精神状态里,这让他感到胸口堵得慌。他认为让她们再像从前那样敬畏和温存地关爱自己已经是不敢有的非分之想了。他担心哪一天放牛回来会看不到她们。他想将她们紧紧地握在手心中,不让她们一阵风似的飞走,可是他不敢靠近两个女儿,她们眼中的憎恨让他有一种透骨的寒。
姐妹俩像变了人似的,对家务活不再上心,学习上不努力,也丝毫不去理会父亲的死活,她们的心里早有寄托。
那个闷热的下午,两姐妹离家的消息不胫而走。闫易仁哀求了许多人帮他去寻找两个女儿,结果都无功而返。闷在家中沉默不语的他忍受着内心的煎熬,警方已找到了朱桂珍,确认她没有见到两个女儿。这个结果是闫易仁不想听到的。警方分析,两姐妹可能被人贩子拐走了。
闫易仁觉得两个女儿有今天的不幸下场,既得之于他的无能,不能给她们更好的生活,以至于让她们失望,也得之于他对她们粗暴的打骂。想到这些,他的情绪便一下子跌落到谷底。白天,他对着一群沉默的牛忏悔,寂静的夜里,他将自己浸泡在泪水里。
村前的小河依旧夜以继日地流淌,来此玩耍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只是没有了闫家三姐妹的身影,这河畔热闹的风景似乎有了一些冷清。
闫易仁的生活更是变得清凉。失去妻女的他只能选择与牛群相依为命,更何况这些牛是各家各户出钱雇他放养的,他不想有什么闪失,否则,他的生活将雪上加霜。
痛苦总是妄自尊大,在人们心中无限地膨胀,到它炸裂后人们也就会不自觉地将它遗忘。闫易仁从最初的泪流满面、夜不能眠变得情绪淡定了。那头脑中因大悲过望导致的几乎丧失的理智又重新生长出来。
对于闫家发生的这一系列变故,村民们经过妄加推断编造得娓娓动听。闫易仁没有招惹他们,不过,他会在放牧时狠狠抽打这些把谎言说得头头是道的人送来的牛。
闫易仁并不在意人们是否相信这些传言,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没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能力左右。他现在一个人的生活全都被牛填满,无时无刻不沉浸在忙碌带来的充实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不在全村人的推断和编造当中:苑德志的媳妇小翠带着儿子小锁头来找闫易仁,她想嫁给他,而且态度相当坚决。闫易仁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如今他可是因悲惨遭遇出了名的人,小翠能在这时投奔他,这让闫易仁觉得生活的废墟上又有了希望。小翠大大方方的表白和对他毫不掩饰的夸奖让闫易仁浑身发热。丧心病狂的苑德志带给小翠的是深不可测的伤害。这是她选择闫易仁的主要原因。“你老实本分,心不坏,能干活,不会虐待我和孩子……”小翠反复讲述着。羞涩的闫易仁没有拒绝她的表白,他见小翠如此动情,内心大为感动。在与朱桂珍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生活过往中,他从未感受到被如此在乎和看重。
一番不安的思考之后,闫易仁决定接受小翠和她的儿子。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拒绝一个善良美丽的重情的女人。婚后,闫易仁有了在苦难中找回幸福后的慰藉。贤惠的小翠也无比珍惜她和孩子的新生,有时她料理完家务后带儿子陪闫易仁去放牛。他们也会在草地上兴高采烈地为孩子捉蚂蚱、抓蜻蜓……有了小翠和孩子,闫易仁终于可以不用再忍受三个女儿离去带来的可怕的寂寞了。
闫易仁的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村民们都说他娶了小翠后人变得机灵了。对于每天忙碌又充实的生活,闫易仁十分满意。他喜欢和小翠说话,虽然他们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但都很符合彼此的口味。
小翠穿戴十分朴素,打扮也是无意的,可村民们都说她比嫁给苑德志时漂亮了。
可以说,闫易仁和小翠结合后,他们都帮助对方掀掉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让整体的家庭生活变轻松了。
4
很快,田野中的庄稼开始在秋风中发颤了,然而,整天不事农活的任大奎对季节的变幻竟浑然不知。每天阳光照屋,他依旧赖在炕上不会有所动作。这让他媳妇宋芝怯懦的举止中有了无言的愤怒。
在焦灼的等待中,宋芝喂完了猪,任大奎像一头大狗熊从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他胡乱地吃了几口东西后便出门发动他那台带病运转的破三轮车。以收废品为生的任大奎是村中日子过得最差的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他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挣钱上。他用实际行动将“好吃懒做”发挥得淋漓尽致。
宋芝实在太激动了,她第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心中压抑的不满,指责的声音变得响亮而有力。任大奎先是一惊,然后他踩了一脚油门,浓重的烟尘形成一股洪流淹没了宋芝的喊声。烟尘散去,宋芝又站在那令她失望的生活境地了。
任大奎曾经进城打过短工,小有见识的他瞧不上种地这种重体力活,他想干点不出大力还能挣钱的工作,于是他借钱买了这辆别人开了多年的旧三轮车。除了收废品,他也卖过冰糖葫芦、雪糕之类的东西。宋芝一开始很看好任大奎对生活的规划和买车做生意的做法。可任大奎总是口若悬河地给她各种美好的憧憬,并不去真正用勤劳付诸行动。家中的日子逐渐入不敷出,任大奎依旧凭着一股盲目的勇气胡乱折腾,终于,宋芝心中那些对幸福的盼望都化为乌有。在崩溃中苟延残喘的她总是在深夜将伤心的泪水滴滴答答落在枕头上。
胆怯和愤恨在宋芝的心中长期交战,弄得她心力交瘁,她想回到屋中静静地闭一会儿眼睛,以养足精神继续忍受生活的摧残。没想到她的头刚挨到枕头上,家中的大狸猫便将窗台上晾晒的一帘子土豆干蹬到了地上,吓得宋芝浑身一哆嗦。
在乡路上行驶的任大奎也被路边的情景吓呆了:一辆小汽车斜立在一棵已撞歪的大树上,车的两只前轮不见了,主驾驶这一侧的车门悬挂在空中,在地下的血泊中躺着一个中年男子……
恐惧像针一样刺着任大奎的心,他不是一个品德多么高尚的人,可眼前的惨状不容他袖手旁观、一走了之。躺在地上的人气息微弱,脸色惨白,看着让人害怕。任大奎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将他抱上了自己的三轮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朝乡里的医院驰去。
任大奎回到家時太阳又偏西了,无精打采的宋芝正在扫院子,她看见满脸是血的任大奎从车上走下来后,吓得四肢瘫软。
听了任大奎的讲述后,宋芝没多说什么,去衣柜里掏出几件皱巴巴的衣裤丢在了任大奎面前,然后给他端来了饭菜。
不知为什么,宋芝本来给任大奎准备好的一肚子怒火现在已经无影无踪了。
两周后的一天上午,任大奎被宋芝扯着耳朵从炕上拽起来。家中的屋地上站着一个人,正是被任大奎救过的那名中年男子。身体痊愈的他红润的脸上盈满了感激,手中拎了几大包东西。
这名男子自称是县城一家运输公司的负责人,名叫谢景发,出事那天他正去外地办事,路上突然窜出一头牛,他为了躲避这头牛才打了急转向,不料发生了车祸。谢景发紧紧地拉着任大奎的手,口中连声道谢,许诺要报答任大奎对他的救命之恩。无疑他的这番话让任大奎艰难的人生处境有了一笔闪耀的色彩。
任大奎很豪爽地留谢景发吃午饭,谢景发没有丝毫推辞。站在一旁的宋芝犯了难,一贫如洗的家里实在做不出什么像样的饭菜。正当她犹豫时,谢景发从带来的大袋子里摸出了许多东西,白酒、香烟、烧鸡……似乎谢景发已了解到任大奎的家境,将一切东西都事先准备好了。
对于任大奎而言,一切都不可预料。半瓶酒下肚后,激动的谢景发提出要把任大奎安排到他公司里上班,也让宋芝去公司的食堂当厨师,且工资高得让夫妻俩瞠目。
谢景发的话说得太突然,一时还缓不过神来的任大奎脑海里翻腾着惊喜的浪花。宋芝心中喷发的痛苦戛然而止了,她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一切美好的东西纷纷涌进她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其实,心中没有怨气的她还是光彩照人的,只是艰辛混乱的生活把她温柔美丽的形象笼罩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已经很久了,她鄙视任大奎以及他带来的一切。可是今天,她对任大奎突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她和他结婚这么久,好像从来都没有这样赏过他。他们也曾热烈地相爱过,只是后来逐渐变成了陌生人。谢景发的承诺唤醒了宋芝对生活的激情,任大奎也沉醉在酒后的憧憬中。
谢景发果不食言,他走后的第二天便派来一辆大卡车,将任大奎的家搬进了县城。离开村子时,站在车厢里的任大奎脸上情不自禁地洋溢着如春风般的笑容,和邻居们挥手告别的宋芝脸上不知不觉间也流露出一丝神气。
至于村民,他们对走了“狗屎运”的任大奎夫妇充满异议,好人好报也罢,坏人好报也罢,不管大伙怎么说,任大奎和宋芝摇身一变成了令人羡慕的城里人。不仅如此,爆炸性消息不断传入村中,有人说任大奎成了谢景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还有人说宋芝根本没去谢景发公司的食堂当厨师,而是做了谢景发家的保姆。不久后,任大奎确实开着一辆小汽车回过村子,他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与离开村子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去县城里找我!”他临行前的一句话将大家的羡慕情绪推向极点。
5
村里第一个进县城请求任大奎帮忙的人是郝喜双。自从高考落榜后,郝喜双一直情绪低落,一想到那些金榜题名成为天之骄子的同学们,他便自惭形秽,懊恼得不想出门。父母托人给他介绍了许多对象,女孩对他都很满意,可郝喜双就是不搭茬儿。要说起来他和任大奎还是小学同学,如今看任大奎发达了,郝喜双也想通过他改变一下命运,离开农村这块小天地,到城市里闯出一番事业来,以弥补没考上大学的遗憾。
任大奎接待郝喜双的仪式很隆重,他在一家大酒店的包房内大摆筵宴,并邀请谢景发和几名公司领导作陪。这样的场面让郝喜双本不安分的内心更加躁动起来,对生活的野心一刻不闲地搅乱着他的头脑,酒桌上的喧闹更是看得他眼花缭乱。
任大奎忙活着,又是倒酒又是当着众人面说郝喜双的好话。终于,谢景发站起来,他举杯邀请郝喜双来他的运输公司当调度员。郝喜双激动得手直抖,以至于酒洒了一桌子。他实在太开心了,就像谢景发给他递上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公司领导对郝喜双指指点点,毫不掩饰地表明他们优越的存在。郝喜双用无比殷勤的笑容和客套回馈着这帮人的张扬。这天晚上,郝喜双喝醉了,他拉着任大奎的手在马路牙子上吐了好几次。“老同学,你的恩情我会用命去报答的。”这句话,郝喜双说了无数次。任大奎也喝了很多酒,他拍着郝喜双的后背说:“我懂你的心思,没考上大学有些难受,想混出个人样给别人看,我帮你。”
身为大学漏子的郝喜双成了谢景发运输公司里学历最高的人。谢景发很重视他,让他从调度员做起,并很快让他当了办公室主任。读了很多书的郝喜双脑子特别聪明,他用最短的时间熟悉了公司全部业务,并编写了一套完备的管理方案,这让谢景发喜出望外,同时,在郝喜双的努力下,公司又新开拓了几项大业务,经营收入增加了一倍。
谢景发将郝喜双视作大能人,任命他为常务副总经理,在公司里他处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显赫位置。相比之下,任大奎到公司后却一直没有什么成绩,作为一个挂名的公司副总,他为公司做出的最大贡献只是带来了郝喜双。谢景发也看不惯任大奎整日无所事事又四处咋呼的行为,可他心中感念任大奎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一直没有轻慢地对待他。单位里的其他人也都清楚任大奎与谢景发间的特殊关系,因此都不敢过分为难他。众人的客套和礼让激起了任大奎身上的霸气,他经常拿各种个人消费票据去财务申请报销,还隔三岔五擅自带车出去给朋友们干私活。
负责公司全面管理的郝喜双不想再忍耐任大奎的胡作非为了,在没有请示谢景发的情况下,他将任大奎降职为一名普通司机,让他每天开车跑长途。在此之前,任大奎已经很难在郝喜双的脸上看见他对自己的无限感激之情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重的愠色,并逐渐演变成如今的一脸轻蔑。
任大奎无法接受郝喜双对他的处理结果,他气得头都要炸了,酒后,他冲进郝喜双的办公室将他一顿暴打。郝喜双没有还手,一脸鲜血的他彬彬有礼地将任大奎送出了办公室。对于任大奎的处理结果,郝喜双没有做出任何改变。此事在公司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谢景发也没有料到郝喜双做事会这样讲原则。其实,这个结果也是谢景发十分想要的。不过,他还是假惺惺地安抚了任大奎一番,让他暂时服从郝喜双的工作安排,去车队开一段时间车,然后再给他换一份轻松的工作。
聽了谢景发的劝说后,任大奎冷静下来,他的心中渐渐有了感悟,他认为自己暂时不能和郝喜双弄得太僵,这样容易使自己身败名裂。于是他极力平息掉满腔怒火去长途车队当起了司机。
宋芝确实在谢景发家当保姆。谢景发的媳妇在国外陪孩子读书,每年回来的次数很少。平日里宋芝的活儿不多,简单收拾一下屋子,洗两件衣服,做饭的次数都很少,因为谢景发几乎天天在外面喝完酒才回家。
谢景发给宋芝的工资很高,还隔三岔五给她买衣服和化妆品、皮包、项链等高档物品。一开始,宋芝百般推辞,拒绝接受这样的馈赠。能言善辩的谢景发便以谢恩为由极力劝说宋芝收下这些东西。渐渐地,宋芝也不再推辞谢景发给她的财物了。每次与宋芝聊天时,谢景发都会提及任大奎,讲他在公司如何放肆和无理取闹,以及他对任大奎的包容和忍耐。每每这时,宋芝都对任大奎恨得牙根直痒。任大奎也明显感觉到了宋芝对她重新生出的冷落。
任大奎开长途车很辛苦,有时出去一次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他每次从外地回来,都能看到宋芝的身上又有新的装扮,这让他的心中有了隐隐的忧虑。任大奎甚至提出要带着宋芝重新回到农村生活,但宋芝不同意,她还冷言冷语地骂任大奎没出息。
任大奎开始对宋芝和谢景发的关系有了胡思乱想,这种想象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耻辱感。
“咱们回农村吧,我发誓一定好好劳动,咱们本本分分过消停日子。如果你不想回去,咱们就离婚。”任大奎向宋芝发出了最后通牒。“明天就去离婚吧!”宋芝淡淡地说着。
离婚后的任大奎离开了谢景发的公司,他觉得自己没脸回农村,便在一家修鞋店里找了一份活儿,暂时将自己安顿下来。至于宋芝,依然在谢景发家继续当保姆,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
6
任大奎和宋芝曾经在农村居住过的小屋被王国发买了后变成了发廊。习惯了头发散乱的农民们对王国发开发廊这件事十分不看好。他们认为粗手大脚的王国发最适合干的工作就是种田,让他去摆弄人的头发实在有悖他体内强大的农民基因。就连王国发的媳妇马艳也觉得他去给村里的男女老少打理头发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可王国发一点不在乎大家的议论,没人来理发时,他就仔细研究城里培训班发的教材,并在模特的头上不断练习。
没事的时候,村民们会聚在王国发的发廊里谈天说地,却没有人张罗着找他理发。对此,王国发并不恼怒,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个暮色迷漫的傍晚,小翠一脸羞涩地推开了发廊的门。她那一头又黑又浓密的头发长长地披散着,有一种凌乱的妖媚。“我想烫头,可以吗?”小翠说完,脸更红了,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伤风败俗的事。“你烫了头发会更漂亮!”一脸惊喜的王国发说着,将屋内几个闲谈的男人推到了门外。
为了展示自己的手艺,王国发给小翠设计了一个非常适合她的时尚发型。头发烫完后,小翠简直不敢相信镜子中的那个美丽又富有气质的女人就是自己。走出发廊,小翠的心中乐开了花,她在夜色中尽情地呼吸着,毫不扭捏地挥洒自己的美。换了发型的小翠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村子里的贵族,无数男人的目光投向了她,无数女人的目光也投向了她。爱争风吃醋的女人们终于坐不住了,她们陆陆续续来找王国发,希望他能有神奇的魔法,让她们成为村中最有魅力的人。
在女人们用心打扮自己的同时,来找王国发理发的男人们也多了起来。在王国发开发廊之前,村中男人的头发一般都是由家里的女人剪,致使很多人剪完头发后丑得惨不忍睹。在王国发成功推出几款男式发型后,本村的男人开始主动告别家中女人手中的剪刀。现如今再想想没有发廊时的遭遇,他们觉得特别可怕。
头发变得时尚的小村人好似集体摆出了新的生活姿态,也可以说是摆脱了一种原始的生存状态。对此,王国发感到特别欣慰,他发廊的收入也越来越多,马艳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7
光阴有时就像一缕青烟,它走动的声音总是輕得让人不易察觉。又是一年春色撩人,午后,王国发的发廊门前开来了一辆豪华轿车。郝喜双和宋芝从车上走下来。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将二人拥在了荣耀的中央,一身名牌的宋芝说话的声音特别柔软,她牵着郝喜双的手一副小鸟依人的幸福状。郝喜双的脖子上套着又粗又黄的链子,手中握着大哥大,一看就是派头十足的大老板。村里人也早听说郝喜双和宋芝结了婚。给他们做媒的人正是谢景发。谢景发和家人一起移民去了国外,他将公司交给郝喜双打理,也把宋芝托付给了他。
郝喜双带着宋芝回村一是探望家人,更主要的是他想在全村人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成功后的风采。
宋芝还是情不自禁地走进了王国发的发廊,她打量着屋内完全陌生的一切,遗憾的是,那些曾经生活的琐碎已在她不愿封存的记忆中干枯死亡。立于人群中的郝喜双将身子抻得直直的,满嘴的高谈阔论,他想用自己崭新的大人物形象模糊掉人们对他曾经处于生活阴影里的记忆。
这辆豪华的小汽车开走后,小村的一切又恢复原有的安详,刚刚的喧嚣开始在春风中流散、飘走。
8
村里开始统一安装自来水设备了。在此之前,村民们也曾无数次地幻想过上每天不用去挑水的生活。为了实现大家的这个愿望,村领导也是痛下决心,号召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挥锹抡镐挖通户与户连接的地沟,然后将自来水管埋进去。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就仿佛要开展地道战一样,家家户户都将被肩膀宽二米深的土沟串联在一起。虽然劳动强度非常大,但这样做将一劳永逸,因此,没有人站出来反对。相反,安自来水行动让大家在平淡的生活中看到一缕新生活的阳光。
身材矮小的巩胜利是村里与自行车最亲密的人,因为他每天要骑着自行车去乡政府上班。巩胜利的职务是教育助理,没什么实权,可酒局不断。人们说,他看见酒比看见学生还痴情,每次端起酒杯,巩胜利都顿时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不管多么重要的事都将被他抛诸脑后。
乡中学的吴老师为了评职称将巩胜利拉到了饭店,希望他能上下协调促成此事。双脚一踏进饭店,巩胜利细长的大马脸上又有了无限欢欣。吴老师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激动。因为,他的心里已经开始为评上职称而翘首企盼了。接着,大口大口的酒在巩胜利的体内滑落,他表现得越来越兴奋。
直到日头偏西,巩胜利才骑上自行车左右扭动着朝家的方向驶去。路上,巩胜利从自行车上跌下来无数次,终于,他在夜色中看见了村口那几株等待他的老榆树。此时,巩胜利对于村中已赤裸着布好了四通八达的自来水沟这件事毫无记忆,他也没有意识到被夜幕笼罩的村路是多么险恶。也许,对于醉酒后的他来说,就不应该回来融入这个小村。
巩胜利僵硬的身体呆呆地骑在自行车上,他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手,满脑子装的都是餐桌上的酒肉。突然,他觉得车子前面下沉,然后他身子侧翻过来,掉进了将要埋自来水管的深沟。
第二天一大早,闫易仁和小翠出门放牛时,听见地下有呻吟声,他们寻了半天,终于看见被死死卡在地沟里的巩胜利。往日气宇轩昂的他此时满脸青紫,连大声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让巩胜利心安的是,村子很快安完自来水管,那一条条深沟变成了平地。村民们在家中拧开水龙头便感觉到了水花四溅的清凉。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草叶上的青虫在恐惧中收缩着身体。在巩胜利的办公室,几名村小学的校长也紧张得屏住呼吸听着他劈头盖脸的训斥。为了迎接六一儿童节,巩胜利策划了全乡首届小学生团体操大赛。他要求各小学都要出代表队参加比赛,并且要统一服装。巩胜利强调,他已经联系好了服装厂,各校必须到该服装厂定制服装。
“让家长出钱买服装,参加这样的活动,他们会不会提出异议?”一位校长小声说。巩胜利的脸色马上就变了,蒙上了一层铅灰。“如果你们这些校长连这点小事都布置不下去,就是没有工作能力的表现!”其他校长都不再言语了。巩胜利发怒时眼珠子外冒,像一匹饥饿的狼冷漠地注视着那一张张紧绷着的脸。
在巩胜利的威逼下,全乡首届小学生团体操大赛如期举办了。身着崭新服装的孩子们笑靥如花,观众席上的家长们却冷言冷语地议论着。各村小学的校长一脸卑微地给家长们赔着笑脸,并用哀求的口吻安抚着他们心中极度不满的情绪。
巩胜利身子直挺挺地坐在主席台上,他看人的表情温和了许多。“多么壮观的场面呀!”他邀功似的和身边的乡领导聊着天。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乡领导反馈给他的只是面无表情的沉默。自觉无趣的巩胜利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是冷漠的表情。除了那些热火朝天表演的同学,似乎其他人都不是很认可举办这样一场规模空前的盛会。
心情郁闷的巩胜利不想再搭理这些粗鄙之辈了,他也拿不准这些人的心里在琢磨什么。实在按捺不住时,他便自言自语:“太精彩了。”“这场活动太成功了。”“应该多开展这样的群体性表演。”无论他怎么吆喝,周围的人就是不买他的账。其实巩胜利也意识到了,大家好像对他的言谈也不感兴趣。
作为整场活动的组织和指挥者,巩胜利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受外界的影响,他要把一切不利的因素当作强加给自己的考验。在他深深的忧虑中,这场熬心的活动终于顺利闭幕了。
巩胜利神情轻快地走下了主席台,县教育局纪检组的两名同志迎了上来,将巩胜利带上了一辆车。由于紧张,巩胜利的额头和双颊泛起了红晕。“你们这是带我去干什么?”他忐忑地问道。车上的人保持着固执的沉默。这种无声的环境让巩胜利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嘲弄的轻蔑。
从县城回来后,巩胜利的身份变成了一位普通农民。因为县教育局纪检组收到了多封举报信,揭发巩胜利在采购学生表演服装过程中捞取回扣……
巩胜利也毫不回避地承认了自己收取回扣的不光彩行为,并主动上缴了赃款。
表面不再光鲜的巩胜利把酒戒了。他拿出家中全部积蓄买了一群羊,开始和闫易仁搭伙儿成为一名牧羊者。也许在大彻大悟后,巩胜利厌烦了与人打交道,或者说他放羊是在进行一番苦行修炼。村里人都惊叹于巩胜利的人生角色转换,闫易仁也认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想通过放羊來逃避人们带刺的目光。可事实并非如此,巩胜利每天放羊时都背着几本饲养羊的技术资料,有时他也看一些养牛养猪方面的书籍。经过一番钻研,巩胜利这个半路出家的农民竟成了村子里的养殖能手,就连闫易仁遇到养牛的难题都来向他求助。附近村子里的养殖大户们给巩胜利起了个绰号“巩诸葛”,因为他们在遇到养殖难题时也是请巩胜利帮忙解决的。
此时的巩胜利又摇身一变成了附近十里八村中的大能人。每次成功帮助养殖户解决完问题后,对方都对巩胜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巩胜利也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如此尊重的声音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失去乡政府工作后却能这般被大家敬重,更重要的是,他在大家的态度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真诚。
渐渐地,巩胜利喜欢上了当牧羊人的感觉,他痴迷于和农民打交道,大家也愿意主动接近他,并且成了他忠诚的崇拜者。巩胜利有一个野心:他想把养殖户们联合到一起,成立一个互帮互助的组织,大家团结一致扩大养殖规模,在养殖上赚更多的钱。“咱们都好好干,做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巩胜利信誓旦旦地对周围人说着,顿觉全身上下无比清爽。
9
在巩胜利的影响和带动下,闫易仁为大伙儿放牛更加尽心尽力。小翠回娘家借了一笔钱,也买了三头母牛放到牛群里去繁殖。拥有了自家牛的闫易仁干劲更足了,他的心中也对小翠增加了一份感激之情。
星光凋零的夜晚,闫易仁被牛栏里的躁动惊醒,他握着一根木棍摸出了屋。他看一个黑影在牛栏里左右碰撞,应该是在偷牛!“谁!”闫易仁大喊着扑向了那个人。牛棚里的人被吓得立刻逃窜,可是他不小心被牛栏木桩绊倒在地,被闫易仁骑在了身下。
“别动手,别动手,我是任大奎!”地上的人哀求着。闫易仁浑身像触了电一样,他迅速从说话人的身上离开,并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将双眼贴到他的脸上。
“真是你呀!你怎么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对了,你不是在县城里修鞋吗?咋跑回来了?”
闫易仁满脑子疑惑地问道。阴影中的任大奎垂着头,只是不停地叹气,想说什么又不太想说的样子。
朝阳划破了晨雾,一夜未眠的任大奎眼睛里闪烁着朝霞一样的血红。他和闫易仁坐在牛栏旁一直聊着他进城后的种种遭遇。讲他最初的风光,到后来他如何被郝喜双排挤,被宋芝嫌弃,被鞋店里的顾客羞辱……任大奎说他之所以来偷牛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在几天前,他和一位无理取闹的顾客发生冲突,将对方的一条胳膊踢断了。伤者同意私了,条件是任大奎付给他三千元赔偿金,否则会告到法院。
三千元现金足可以在村里盖上三间砖瓦房了,每天度日艰难的任大奎根本没有钱,他又害怕坐牢,思来想去,他想到了闫易仁替人看管的这些牛……闫易仁一直静静地用眼睛和耳朵承接着任大奎的痛苦,甚至他心中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让任大奎将自己家新买的三头母牛牵去卖钱!可这时早起的小翠一脸幸福地从屋里走出来,那一刻,闫易仁改变了主意,因为他不想让小翠脸上美丽的神情消失。
对于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小翠毫不知情。闫易仁只是说任大奎是回村里办事的,顺便来看看他。
任大奎决定马上离开,毕竟天越来越亮,村路上的人就要多起来,他不想被别人看到颓废的形象。闫易仁也没有做任何挽留,他目送着清凉的晨风将任大奎的身影吹远。他也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不让任何人知道任大奎深夜回村偷牛的这件事。
双脚踏进县城的任大奎又有了种在别人的故乡里游荡的感觉。现在,他除了能与自己的身影相依为命,再无别的选择。当他回到出租屋的门前时,看见一脸焦急的宋芝立于光线洗亮的尘埃中。也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任大奎心中哗哗地落下了泪。这些无形的滚烫的泪水温暖他对宋芝所有的记忆。
现在任大奎的样子寒酸得有些猥琐,曾经强壮的身体变得瘦削不堪。“别整天瞎折腾了,我和郝喜双说说,你还是回车队当司机吧,至少能挣钱把自己養活好。”宋芝的话语中既有指责又包含着心疼。“不给你添麻烦了。”任大奎含着泪咬着牙说着。“这是郝喜双让我给你送来的五千块钱,你赶快去把医院里的事解决了,别吃官司。”宋芝扔下钱步履匆匆地走开了。
心中百感交集的任大奎紧紧地将这一叠钱抱在了怀里,他生怕自己一松手这些钱就不翼而飞了。
任大奎的城市之旅最终被冠以悲情的结尾。他又折返回农村,用腰包里剩余的钱买了一间小房,然后开着三轮车去各村卖鱼虾和雪糕,偶尔也收一些废品。
村民们发现任大奎变沉默了,像一块被生活打破的陶片;也变勤快了,他几乎成了全村最早起的人,每天吃完饭他便出门做生意。只是在村中经过时,他都尽量绕开王国发的发廊——那个他和宋芝曾经携手组建的家,现在已变成人生经历中的一处最重要的遗址。
王国发的双手将全村人的发型打理得越来越精致了,尤其博得了广大妇女的敬意,她们看见他都会十分殷勤主动地凑上去跟他谈论一下自己的头发。王国发也将自己的言行提高到一个村里人难以企及的高雅层次,就连挤眉弄眼也和土气的农民汉子截然不同。他的穿着打扮时尚得令村里的小伙们眼热,他们也经常和王国发探讨服装的选择和搭配。
“你都快变成村子里的花花公子了。”王国发的媳妇马艳说话时神情十分严厉,她担心变得风度翩翩的王国发会被村中别有用心的女人盯上。与王国发相比,马艳穿着特别随意,格调不高,看女顾客时总是一脸嫉妒的神色。没事的时候,马艳就坐在发廊里监督王国发和女顾客间的一言一行,这让王国发感到十分尴尬和心烦。“不用你天天盯着我,我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人做事。”王国发一脸反感地说着,将理发用的剪刀扔在镜子下面的平台上。
他们最激烈的争吵一般都是在家中进行的。喜欢作闹的马艳经常不做饭,以把节省下来的时间用于和王国发的争吵上。王国发不是十分机智的人,但他面对马艳的恶语拷问时总能对答如流。这样的结局让马艳感到特别沮丧和没有成就感,她怎么也没有猜到婚前一脸羞怯的王国发现如今能在全村女人面前应付自如。
几场大规模吵闹过后,王国发一气之下搬到发廊去住,马艳一时间慌了,可是为了保住自己悍妇的面子和地位,她没有理会王国发,只是悄悄地站在发廊外打探屋里的情况。
经常来理发的人都很讨厌马艳说话时阴阳怪气的样子。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不搭理她,仿佛她如地上被丢弃的头发一样存在着。成了全村人孤立对象的马艳变得对大家彬彬有礼了,不过她这些伪装出来的做作举止没有一点儿真诚。
王国发回到家中,他不是来找马艳求和的,而是通知她一个决定,他要离开村子去乡政府所在地开发廊。
马艳的一身高傲彻底消失了,“我怎么办?你要抛下我不管了吗?”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王国发看马艳的目光有些轻慢,他微动的嘴角上挂着嘲笑,“你要是能管住自己的言行就和我一起去乡里住,要还是整天没事找事就烂在村子里吧!”
王国发的话无非就是想让马艳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他好好过日子。事到如今,马艳完全顺从了王国发对她的种种要求。半月后,王国发带着马艳搬走了。村民都想挽留王国发,因为他们已不习惯没有正规理发师的生活。可王国发觉得乡政府所在地客流多,他想扩大发廊的经营规模,增加婚礼盘头、化妆等新项目,无疑他想做更大的生意选择乡政府所在地是特别合适的。只是没有了发廊的小村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每当大家从原来发廊门前经过时,心中都会莫名地生出一些失落。好在王国发承诺大家,去乡里找他理发时一律半价。
王国发在村里开发廊用的房子卖掉了,刚开始任大奎想买回它却拿不出来钱。后来宋芝听说了,她回村买下了这个房子,并一个人住了进去。面对那些一脸诧异的村民,宋芝毫不隐瞒地说,她和郝喜双离婚了。至于离婚原因,宋芝只说了一句:“他看上了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
事业如日中天的郝喜双确实抛弃了宋芝。他的新欢是他新招聘来的秘书,这个年轻女孩身材细高,头发卷曲,喜欢穿长裙,举止高雅。在她面前,宋芝显得俗不可耐。好在宋芝有自知之明,她向郝喜双要了一笔钱后选择自动退出,将自己并不看好的第二任丈夫拱手让了出去。在得到郝喜双出轨的证据后,宋芝没有让自己失去有教养的风度,除了对郝喜双的态度变冷淡后,她没有到郝喜双的公司大吵大闹。这一点,令郝喜双对她刮目相看,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郝喜双给宋芝的分手费是她提出的那个数字的双倍。
关于宋芝的流言传到了任大奎的耳中。他心中很恼火,又不知找谁去发作。夜深人静之时,他开始在脑海中翻寻和宋芝共同生活的那段光阴。他还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宋芝除了不苟言笑之外还一脸青涩,头发有些黄,而他,也俨然是一个仪表不俗的帅哥。他没有想到宋芝到谢景发家当了保姆后会变得那样高傲,在他面前完全一副女王的做派。想着想着,任大奎的好情绪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恶劣地带。
几声犬吠后,任大奎听到了轻轻的敲窗声,他立刻从炕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后,他看到了青白月光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宋芝。激动和胆怯瞬间溢满任大奎的身体。宋芝进门后显得有些慌乱,似乎沉迷在尴尬的羞涩中不能自拔。“有啥急事吗?”任大奎终于想到了这样一句自认为很得体的话。
“一直想来看看你,白天人多嘴杂,不方便过来。”宋芝头上垂下的长发挡住了她半张发红的脸。
“为啥想回农村了!你不是很喜欢城里生活的吗?”任大奎的话语有了锋芒。“待够了,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在农村活着。”宋芝缓缓地说着,情绪变得特别低落。也许通过与谢景发交往,到后来嫁给郝喜双,这些情感波折让她对生活有了更新更深的理解和感悟。活着就是无数个意外加难料,宋芝不想在城里挺下去了,在虚荣的舞台上早一点谢幕,她也会攒足力气活好以后的日子。
“你自己一个人顶门过日子不容易,有啥活儿就喊我一声,我帮你干。”任大奎说话时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芝。他发现摆脱了那些名牌服装捆绑的宋芝身上又透露出善良和贤惠。
听了任大奎的话,宋芝抬起了頭,眼中荡漾着清澈。在这清凉的夜晚,两个人心中又有了初次见面时的情感。宋芝回去的时候,任大奎一直将她护送到家门口,在温柔的月色中,两人共同凝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小屋,心中满满地盛着激动。在这安静无人打扰的夜晚,他们又遇见了美好的对方。
乡野的风都带着尘土的重量,闫易仁家的三头母牛在风中行走时也越来越吃力,因为它们都怀孕了。肚子像皮球一般日益胀起的小翠也要再一次当妈妈了。这接踵而至的喜讯乐得闫易仁一连几晚都没有睡好觉。他曾以为幸福已将自己一脚踢开,可如今他才深深地感受到幸福一直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三头小牛出生后不久,小翠也到了预产期。闫易仁将牛群和小锁头交给巩胜利帮忙照看,他则在乡医院里守着小翠。听到小翠呼喊时,闫易仁会像旋风似的拥到她身边,竭尽全力地给她最贴心的照顾。女儿出生的当天,任大奎突然来到医院,从他一脸的愁容中闫易仁预感到了不详。果然,任大奎将闫易仁叫到医院外的隐避处,他告诉闫易仁,有警察来村子里找他,告诉他被拐走的两个女儿找到了,警方让闫易仁亲自去公安局接孩子,并说两个孩子患上了严重的肺病,需要马上治疗……
说话时,任大奎的眼中闪烁着焦急的火焰。
闫易仁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他没料到生活会趁他不备时又给他致命一击。望着任大奎的一脸担忧,他竟一时心乱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把宋芝叫来吧?让她替你伺候小翠,你去接孩子,然后带他们去大医院看病。”任大奎说。闫易仁好似在梦幻里,精神状态变得混沌不堪,以至于任大奎等了半天,他才迷茫地点了点头。
“你马上回去把家里的牛全卖了,给两个孩子治病。” 这是小翠听完闫易仁讲述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的样子是那样温和,好似这个意外的消息没有给她带来任何不快。闫易仁静静地望着小翠,发现她既温柔又通情达理,和她生活在一起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闫易仁将两个女儿带回家时,小翠怀中的孩子已经满月了。闫严和闫格没有长高多少,瘦得像纤细的花苞。对于这个家和家中的新成员,她们表现出了一种陌生的恐惧。闫易仁将她们推到小翠面前,小翠的手在宁静的喜悦中触摸着她们脏兮兮的头发,两个女孩感受着她的朴素和深情。“咱们拿两头牛换回来两个女儿,太值得了。”小翠颤抖的声音中环绕着幸福,闫易仁忐忑不安的心立即在光芒中跳跃。听闫易仁讲,人贩子将小姐妹俩卖到了广州一家黑工厂,老板将她们塞到一间封不透风的小屋里,让她们不停地给那些冒牌皮鞋刷胶,由于没有防护措施,姐妹俩的肺部都被毒胶水熏出了病,若不是这家黑工厂发生火灾,姐妹俩还不会被警方发现……在闫易仁讲话期间,闫严和闫格还不时地咳嗽。“大夫说还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能彻底好转。”闫易仁的话语中充满了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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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发带着马艳和理发工具回村来了,他们也是来看闫严和闫格的,王国发给姐妹俩理了漂亮的发型,马艳又给她们换上了新买的衣服,一周后,巩胜利拿来了两个孩子的入学通知。
闫家门前的小河依旧唱着嬗变的歌谣,只是两姐妹已无心来此倾听,她们要努力读书,帮大人做家务……渐渐地,清凉的小河带走了她们的咳嗽声,更多的笑容出现在了她们的脸上。
家里一下子多了三口人,闫家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不过,幸福在情景中还分布在闫易仁和小翠知恩含爱的心中。朱桂珍还时常在电视中出现,不过闫严和闫格看她的目光如春花凋谢,不再有任何光彩。私底下,朱桂珍偷着给闫易仁寄回几次钱,让他养好两个女儿。小翠让闫易仁将这些钱一分不少地交给闫严和闫格自己保管,她说这样做能让两个孩子感受到母爱的存在。
爱有时是用沉默发声的。平日里,小翠跟闫严和闫格的交谈不多,更不会对她们声严厉色地说教,她总是默默地做着各种事,让两个历经苦难的孩子心中不断涌入清澈透亮的阳光。
巩胜利成立了养殖场,闫易仁和任大奎都成了场里的副场长。当然,村里的那些牛也被闫易仁带到了养殖场统一饲养。升职后的任大奎依旧没有离开三轮车,他要用车去运饲料和牲畜。是宋芝将任大奎送到养殖场的,因为她给巩胜利投了一笔钱。对于宋芝的安排,任大奎是没有任何异议的,他也寄希望于这样的藕断丝连会在某一天将他们重新牵到一起。
满脑子活跃思想的巩胜利决定召开一次人畜运动会,主要项目有顶牛、跑马、跳羊、抓猪等。为了活跃气氛,巩胜利还从省城里的民间艺术团请来三对二人转演员,进行助兴。朱桂珍便在其中。这场别开生面的活动吸引来了方圆百里的村民,就连省城电视台、广播电台的记者都来了。
为了展示养殖场的整体形象,巩胜利让全体员工统一服装,就连参加表演的牲畜们也都盛装上场。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将小村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家的围墙都被行人挤倒了。不过村民们很开心,巩胜利事先已挨家挨户动员过,他建议大家在活动当天多准备一些吃的东西,然后卖给来看热闹的人。在巩胜利的号召下,家家户户在院门口搭建起了小食摊,煎饼、烀玉米、烧土豆、煮鸡蛋、黄瓜、西红柿……堆积如山的食物没多大一会儿就被路过的人买光了。手中攥着钱的村民们又跑回院中,仔仔细细地翻找着一切可以出售的东西……
小翠带着几个孩子也没闲着,她让闫易仁从养殖场里买回来三只羊,然后她在路边支起一个大锅,煮羊肉和羊汤来卖。煮羊的醇香吸引了众多食客,闫严和闫格像两个快乐的精灵为大家分发着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