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信(节选)
2020-06-12宗璞
今年的春,来得特别踌躇,迟疑,乍暖还寒,翻来覆去,仿佛总下不定决心。但是路边的杨柳,不知不觉间已绿了起来,绿得这样浅,这样轻,远望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轻盈的、明亮的雾。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觉在枝条上缀满新芽,泛出轻浅的绿,随着冷风,自如地拂动。这园中原有许多花木。这些年也和人一样,经历了各种斧钺虫豸之灾,只剩下一园黄土、几株俗称瓜子碴的树。还有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己绿着。
少年时候,每到春来,见杨柳枝头一夜间染上了新绿,总是兴高采烈,觉得欢喜极了,轻快极了,好像那生命的颜色也染透了心头。
抗战期间在南方,为躲避空袭,我们住在郊外一个庙里。庙的右侧,有一个小山坡,草很深,杂生着野花。坡下有一条深沟,沟上横生着一株柳树,据说是雷击倒的。虽是倒着,还是每年发芽。靠山坡的一头有一个斜生的枝杈,总是长满长长的柳丝,一年有大半年绿荫荫的,好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我和弟弟经常在这柳桥上跑来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树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够把我们藏起来了。
一个残冬,我家的小花猫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着,闭着眼。我和弟弟用猪肝拌了饭,放在它嘴边,它仍一动也不动。“它死了。”母亲说,“埋了吧。”我们呆呆地看着那显得格外瘦小的小猫,弟弟呜呜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还不离开。“埋了吧,以后再买一只。”母亲安慰地说。
我作了一篇祭文,记得有“呜呼小花”一类的话,放在小猫身上。我们抬着盒子,来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伞下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有枯枝。我们掘了浅浅的坑,埋葬了小猫。我拉着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忽然間,那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那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呵!我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杨柳绿了,杨柳绿了,我轻轻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那时我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些字眼,但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经历了好多次的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我的母亲也撒手别去了。我们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我们的母亲了。母亲病重时,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这房子里怎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怎能没有母亲照顾每一个人、关怀每一个人的呵叱和提醒,那充满乡土风味的话音呢!然而母亲毕竟去了,抛下了年迈的父亲。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我从外面回来,走过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这小径,我曾在深夜里走过多少次啊。请医生,灌氧气,到医院送汤送药,但终于抵挡不住人生大限的到来。我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这时,侄儿迎上来说,家里的大猫死了,是让人用鸟枪打死的,已经埋了。这是母亲喜欢的猫。这两个月,它天天坐在母亲房门外等,也没有等得见母亲出来。我没有问埋在哪里,无非是在这一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我却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没有母亲来安慰我了,再没有母亲许诺我要的一切了。
深秋的风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那株柳树。在秋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我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时节,我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可以辟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样。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这些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
(有删节)
技巧借鉴
描摹真切,情感内敛。宗璞善于从对客观对象的细微体察中,提炼出弱小者的强大生命力,将它上升为一种自我砥砺的积极情怀。这篇伤逝追怀的《柳信》也不例外。“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的柳枝,却以生命的绿色给了作者情感上的慰藉和精神上的支持。清白、温馨、坦诚,是她笔下花草的特性,也是她本人的真实写照。如璞玉般的纯洁情怀,使她的文字清新而又隽永。
借物抒情,作者对眼前垂柳有所感触,以柳树的平常普通,表现像母亲一样的平凡清白的人,能带给人安慰和坚持的力量;以柳为线索组织材料,照应全文。柳树是作者情感的触发点;柳枝透露春的信息、生命的信息,给人以生机和希望,暗示(喻示)文章的主旨。运用借物抒情的方法,关键是找准物品的特点与自己的感情引起共鸣的地方,使物品与感情相统一,使感情有所依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