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
2020-06-11曹寇
曹寇
师范大学毕业后,魏明本可以回到鸭镇当一名教师,但他志不在此,留在了省城。自出生到所谓的高四毕业,好不容易考上大学,长达二十年的乡村生活不仅没有让他形成乡土情怀,反而加深了他对乡村生活的厌烦和对熟人社会的深恶痛绝。其实很多朋友都是农村出身,但像魏明这样不失任何时机地急于表达他对农村的愤怒和攻击的,确实少见,总之给朋友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一个自幼生活在城里名叫顾益群的家伙,曾有鉴于魏明的一贯秉性,蓄意地在饭桌上向后者提出“什么时候邀请大家去你老家吃一顿农家饭嘛”,不仅遭到了魏明的当场拒绝,而且二人多年的友誼也就此暂停。
魏明的前女友们,很大一部分其实都是朋友们介绍给他的,或者带到饭桌上被魏明厚颜无耻抢先得手的。但即便如此,他跟她们分手后,这些大家都熟悉的女孩往往就人间蒸发了。他不许她们出现在自己的朋友圈,如果她们胆敢出现,那么他就不出现,而如果他和她们“巧遇”于某张朋友的饭桌,他会冷酷地说:“后果自负。”魏明无性别差的暴力倾向确实臭名昭著。几乎所有前女友都饱受过他的老拳。也只有一身肥肉体重超过两百斤的顾益群敢偶尔拿他开个玩笑。那句农家饭的提议若出自别的朋友之口,魏明怕是要掀桌子的。
虽然除了上述两大缺点魏明浑身长满了优点(后者才是大家接受他作为多年老友的原因),但在顾益群看来,魏明他妈的真不够哥们儿,你跟刘娜不谈了,我顾益群为什么就不可以跟她试试?蓄意激怒魏明并让对方率先提出绝交,现在看来可以说是顾益群老奸巨猾的所在。他确实于之后单独约过几次刘娜。刘娜有没有从了他,谁也不知道,因为以古道热肠闻名于世热衷于分享个人经验的顾益群没说。不过刘娜对他说过有关魏明的一件事,顾益群还是分享了。
刘娜说,魏明像所有人一样,睡觉也爱做梦,做完梦醒来也爱对枕边人复述。不过,魏明无论置身何地,无论梦见何人何事,梦中的场景是永恒的,那就是谁也没去过的魏明的老家——鸭镇塘村。魏明虽然永远不会把刘娜带到实地去考察一下,但还是乐于口述一番。他梦见刘娜从公司里辞职了,站在他老家房子后面的河边看着那株桑树发愣。越过草垛,魏明还看到他妈妈蹲在河边的那个石板上淘米,看样子是准备做晚饭。他想问问他妈米淘得够不够,毕竟刘娜来了。这时候魏明早已死去的父亲却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醒了。
“而且哭了。”刘娜说。
总之,这些年,魏明跟顾益群等一干朋友一样,混得并不好。工作换来换去,谈了那么多女朋友一个也没留住。索性按眼下的硬性标准来看吧,魏明都快四十的人了,没房没车没钱。最要命的是魏明去年还出了场车祸,在打工子弟小学门口被一辆送孙女上学的电动车撞了。幸运的是,魏明活了下来,不幸的是,魏明一条腿瘸了。比货真价实的瘸子好点,比起不瘸的人还是较为明显。而更大的不幸是,撞他的人是比他还穷的人。善良的魏明曾在病床上请求已经因病复合的老友顾益群,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否替他看望一下那个孙女?他说,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每天都能听见那个小姑娘哭。“告诉她,别怕。”
朋友们最终还是以探望老友的名义成群结队地来到了魏明的塘村老家,并且实打实地吃了一顿由魏明老母烧煮的农家饭。顾益群因临时有事,反而没吃上。有刘娜透露的点滴信息做底子,大家没有对魏明的塘村老家表示出失望和惊喜。嗯,确实差不多,塘村有一条小石子路,路的右侧是农民家,左侧则是一条长满水葫芦的接近于臭水沟的小河。在河岸,是农民们码垛的柴草堆。河对岸则是郁郁葱葱的农田。众人吃的农家饭就是对岸农田所出,而把它们烧熟的是从此岸柴草堆魏明老母拔出的一捆干草。至于魏家的三间瓦房,因无刘娜提供的信息,大家进了门不免有点不好意思。确实寒酸了点。堂屋的地上毫无规则地堆积摊放着竹弓、塑料薄膜、红薯、土豆等,厨房里的大灶则因年深日久黑乎乎的。魏明老母一会儿弓身添柴,一会儿又如鬼魂一般揭开锅盖飘荡于烟雾之中。魏明的房间也仅一床一桌,别无长物。值得一提的是,因行动不便,魏明苦于到屋后茅房里如厕,一只敞着口的粪桶就在床尾不远处经久不息地散发着臭味。见此情形,众人哪里还有心在魏家吃饭,一致决定把母子二人就近接到鸭镇的农家小饭馆吃饭,但这再次遭到了魏明的严词拒绝和厉声呵斥。考虑到魏明的固有脾气和现实处境,大家不敢坚持,只好就范。
饭间,众人除了安慰魏家母子,确实也找不到什么好话来说。魏明倒是表现坦然,热情异常,居然还幽了一默,说:“可惜顾益群没来。”
回城路上,大家都心情沉重,没人说话。众人都给魏明老娘塞了或多或少的钱。但也就这点心意了,谁叫我们都是穷人呢。反正他们觉得自己是再也没有勇气来鸭镇塘村了。和他们刚才饭桌上安慰母子二人的话相反,谁都笃定,魏明那条腿确实废了。因为这是医学,而医学是科学。他们为自己能力有限,没法从命运的角度帮助这位因意外残疾只得返回破败老家的老友而深感羞愧。
顾益群来过的次数最多。有结伴的情况,更多的是自己来。
据顾益群说,魏明不打算回城了,人到中年,他坦陈自己大学毕业留在城里在世俗层面未必是明智的。就说他的一个师范同学吧,与他相反,回到了鸭镇,早早分到了单位的福利房,早早地娶妻生子,现在都当副校长了。这难道不是魏明未曾走但在当年完全可以走的另一条路?一条是通往副校长的路,一条则是通往残疾孤寡老人的路,在最初选择的时候,谁也没法预测。也不是后悔,而是奇妙。魏明说,他不会简单地把这个理解为选择的对与错,而是,“怎么说好呢……命?报应?”这有点玄了,顾益群也不擅长,他只能活跃气氛,建议魏明学学张海迪、海伦·凯勒之类的。所谓塞翁失马,“哈,我记得这个故事里确实有个瘸子。”
“最近跟刘娜还有联系吗?”魏明问。
“操,”顾益群赶紧摇晃自己的肥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魏明似乎眼角含泪,居然对顾益群吐露起了衷肠。他说,他交往过的女朋友中,最念念不忘的其实就是刘娜。顾益群没说假话,刘娜的手机早就停机了。即便如此,回城后顾益群还是找了找刘娜,目的无非是转达残疾人魏明对她的怀念,但确实没找到。
太惨了。写到此处,笔者都要同情魏明了。不过,这并非事实,或并非事实的全部。
魏明毕竟是塘村唯一的大学生,在鸭镇的同龄人中恐怕也不多见,不少乡亲至今还能听见二十年前魏明考上大学时燃放的鞭炮声。到底算一个曾经的体面人,起码也是一个体面的残疾人。亲戚朋友探望者络绎不绝。顾益群说,为了使探望者有个良好的印象,魏明不仅将床尾的粪桶移至别处,三间瓦房也翻修一新。鉴于他的伤残状况,鸭镇政府和塘村大队分别上门表示过关心。当时顾益群也在场,政府甚至还考虑到魏明当过报纸编辑,表示鸭镇文史馆确实缺一个事业编名额。不过,这年头事业编需要公开招聘,要走程序,所以还请魏明魏大学生恭候一段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此事成真,魏明确实因祸得福。所有的朋友都是社会闲散人员,事业编还了得。
而且顾益群多次往返鸭镇塘村也并非他与魏明交情深于旁人。他第一次来就发现:鸭镇距离城里没想象的那么远,而此处发展缓慢,在日新月异的当下,确为难得一见的乡野风光;更牛逼的是,鸭镇野河野塘甚多,且靠近长江,对于四下寻找水域的钓鱼发烧友顾益群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也就是说,他每次都是扛着钓竿来的。到了饭点,就直奔魏明家,扒两口饭,顺便听后者扯几句淡,然后嘴一抹再奔河塘。
自然而然的,赋闲在家静候事业编考试的魏明最后也扛上钓竿跟顾益群一起去钓鱼了。对河塘和钓鱼,魏明可谓轻车熟路。所以,与其说是一位城里的老友下乡来看望一个残疾人,不如说,一个城里人和一个农村人,在酒友之外,又成了钓友。而且这绝非农村人陪城里人。塘村人看到的景象是,那个城里人无论来不来,魏明每天天毛毛亮,就骑着电瓶车在一陣鸡鸣狗吠中去钓鱼了。电瓶车上可看不出他瘸不瘸。
“半年后去文史馆上班后,就没有这个闲功夫咯。”魏明说。
半年后的某天,顾益群一如往常来魏明家喊他钓鱼。魏明没有像平时那样瘸着走出来,仅仅在窗口露张脸说不去,叫顾益群自己去。后者没多想,就自己去了。中午到魏家吃饭,居然冷锅冷灶没饭吃。确实没看到魏明老母,顾益群没好多问,想,魏母恐怕出门忙什么事去了。魏明也确实从来不会做饭。顾益群只好喝了两瓢凉水,又去钓鱼了。
“今天鱼真的太好钓了,你真的不去?”“不去。”魏明说。
鱼获相当丰富。顾益群一直钓到天黑,不打算晚上再到魏明家。所以他至今也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到魏家的。也就是说,他还是到了魏家。大家普遍认为,他打算到魏家显摆一下自己的鱼获再走,只是后悔了而已。此时魏明还没有把因为笔试不合格,文史馆为他量身定做的职务被另外一个更年轻更优秀更健康的应届大学生抢去了的噩耗坦诚相告。
冷锅冷灶,和中午的情况差不多。不过,堂屋的桌上有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看来魏明自己到镇上卤菜店去了趟。他已经坐在那喝了起来。见顾益群来了^魏明又找来一个杯子。
这顿酒,魏明给顾益群讲了前一天后者没来他独自去钓鱼时发生的一件奇事。鉴于对话描写的繁复哕嗦,笔者将用魏明的口吻复述。
我一大早就去江边那个沟里钓鱼,可能我去得太早了,钓了很长时间天都没亮。对,我什么也没钓到,这不重要。后来天终于有点亮了,我看见鱼浮已经被拉到水下了,所以我拎,但没有,空的。这时候,我看到大堤上有一个黑影,像个老头。确实是个老头,因为他走了过来,站在旁边看我钓鱼。说不清长相,我看鱼浮,没看他的脸。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话。他说你现在钓不对,钓鱼最好等涨潮了钓。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涨潮。他说还要过几个钟头。总之,他说话很内行,对潮水对长江很懂的样子。我说你是在江里打鱼的吧?他说现在渔政部门不给人在长江里打鱼了,捕鱼证收走了,说要保护大自然什么的。我说那你以前在江里打鱼都能打到什么鱼?他笑了,他说那就没根了,好的时候能打上百斤鱼,差的也就十来斤。最大的呢我问。最大的有二三十斤吧。我说那你这样的再叫你钓鱼就没什么意思了。他说是,钓鱼没劲。这时候我才看了他一眼,就是老年人那个样子,说不出来。我说我也鸭镇的,鸭镇不大啊,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然后他说,我也好像没见过你,你哪个村的?我告诉他我是塘村的。他说塘村人他没有不认识的。我说我二十年前就出去读书了。他哦了一声,然后说那我肯定认识你老子。于是我把我父亲的名字说了出来。他确实认识我父亲,而且知道我父亲死了。我说死了快三十年了。这他倒是一惊,说真没想到,我还一直以为是前几年才死的呢。出于礼貌,我也顺便问他儿子叫什么。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他没有儿子,有两个女儿。一个女儿嫁到城里,另一个女儿嫁到隔壁村。小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杨惠燕,跟你是不是同学?我说我不知道,要么我忘了,要么就是她跟我不是同届或同班。然后就没话了。他说你慢慢钓,他就走了。
这个老头走了后,天还是没怎么亮。这时候我才发现雾很大,非常大,刚才能看见大堤上老头走下来,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好收拾鱼竿回家。只能看见眼前一小块地方,我开着车灯用最慢速度回的家,路上也没遇到什么人。到家后,老娘还问我今天咋这么早就回。我说雾太大。我老娘居然笑了起来,说哪有雾?我一看,确实没雾,太阳出来了。但我没往心上去,只想回家路上正好雾散了。然后我就跟老娘说刚才遇见的老头。我老娘在鸭镇显然比我认识的人多。我也不知道老头名字,只说姓杨,以前在江里打鱼的,有个女儿叫杨惠燕。我老娘一听就明白了,她说杨惠燕小名叫小燕子,挺漂亮的一个小丫头,确实跟我是同学,而且当年两家还差点定了娃娃亲,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你比我这个老太婆记性还差。至于这个老头,她叫……我老娘刚准备说老头的名字,突然怔住了。她反问我,你真遇到这个老头了?我说这还有假。她看了我两眼,不再说什么。扛起锄头就要下地干活。
魏明老母显然不愿意告诉儿子实情,但拗不过年近四十且已残疾的儿子,说:“他叫杨万才,早就自己不小心从船上掉江里死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到现在还没捞着呢。”这么说着,魏明的母亲扔掉锄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了起来,“儿啊,你是遇到鬼啦。”
说到这里,魏明大概是喝多了,没有再回答顾益群的任何问题。比如魏明老娘一天都没见了,人到哪儿去了。魏明只是矢志不移地反问顾益群一个后者确实没法回答的问题,仿佛这是交换,只要顾益群能回答魏明这一个问题,魏明就能回答顾益群所有问题。魏明问:“顾益群,我是不是已经被那辆电瓶车撞死了?在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