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电商肆意上网,濒危植物盗采下山
2020-06-11陈白水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陈白水
数据来源 ❘ 裁判文书网
整理 ❘ 陈白水
冯庆超 ❘ 制图
淘宝App搜索关键词“独叶兰”,可轻易找到卖家。淘宝截图
抖音App中关于“下山兰”的视频。
抖音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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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恩施一家农业公司称售卖的“独叶兰”均系从山上采挖,售价为25元一株。在挂出的商品中,还注明“野生独叶兰、稀有花卉植物,现挖,包邮”等关键词。
从形态上看,卖家所称的“独叶兰”和独花兰极为相似。南方周末电话咨询时,该商家负责人再次确认,“都是从山里挖的,保证野生的,放心。”独花兰生存条件苛刻,需要湿度较大和腐殖质土壤等,但为了售卖,这位商家声称:“不管南北方,都很好养,不会死”。
“都觉得山里采的比人工种植的好”
公益组织“让候鸟飞”的志愿者蒋天明长期关注盗猎、盗采问题。他从2018年开始,关注到网络上出现大量采挖植物的直播视频,他的工作范围延伸到植物保护。“只要有人愿意买,大到需要五六个人抬的树桩,小到苔藓,都会被挖,有人甚至专门靠此为生。”
为什么有人非要买野生植物?顾垒认为,主要因其观赏和药用价值。“我们有个不好的传统观念是,不管是吃、用药还是拿来卖,都觉得山里采的比人工种植的好。”
在云南贵州四川等省的乡镇市场上,顾垒曾看到濒危植物被公开售卖,“有卖石斛的,一车一车地卖”。石斛也是兰科植物,被认为是养生药材。在传统观念里,居民“靠山吃山”、资源“为我所用”。而通过网络平台出售“下山”植物,被认为是“靠山吃山的现代化形式”。
香樟是南方常见的行道树,鲜为人知的是,野生香樟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在淘宝平台,有商家公然售卖野生香樟,并强调“苗圃基地的香樟一点都没有药用价值,请大家注意”。
野生石斛、天麻、重楼是快手平台“采药人”最常见的植物。一位云南澜沧县的“采药人”除了自己采挖外,也发布野生石斛收购信息:“15块钱一斤”。
红豆杉及相关制品是多年的“网红”。在闲鱼平台,一位湖南省东安县的卖家,挂出5棵10年龄的红豆杉,称“仅支持上门批量自运、自挖”。另一位四川卖家挂出尚存活的红豆杉桩,“包挖”。
乌柿因造型奇异,挂果被认为“喜庆吉祥”,成为广泛应用的盆景素材。广西桂林一个视频发布者的近五百条视频中,几乎都是关于乌柿和紫薇的“下山桩”。他多次和同伴一起上山砍伐,几人一起用杆子抬回,高两米多的植株售价数千元。
不过,采伐植物者并非都是牟利。南方周末根据裁判文书网梳理的151起案件中,有一半以上的涉案保护植物在5株树木及以下。
有的涉案原因匪夷所思。上述案件中,至少有8人是为了“砍柴取暖”,有3人因为影响“采光和农作物生长”,还有人为了架设电线杆、做家具、棺材甚至一块切菜板。
涉案人员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151起案件中,主要涉案人员文化程度在小学及以下的超过一半。
蒋天明感觉,此前多个公益机构关注、宣传野生动物保护,加之新冠肺炎疫情,让人们对盗猎野生动物的案件更为关注和重视,整体有所改善,“但相比起来,大家对野生植物没什么保护意识”。
2016年,为栽种天麻,云南镇雄的一位农民在当地集体林地及自然保护区内砍伐珙桐17株,获罪4年。珙桐开白花,被称为“中国鸽子树”,是1000万年前留下的孑遗植物,被称为“植物活化石”。
在一些风景区门口,周佳俊常见到一些小摊贩售卖山上挖的花花草草,“它们看着不起眼,可能就是濒危植物”。
有学者发文称,近年在浙江省温州永嘉海拔八百多米的山谷岩石上,发现了一个新种——永嘉石斛,距离村庄仅约500米。“关于它的论文今年5月刚发表在学术期刊,这个分布点就已经被挖了。”顾垒说。
21年未更新的保护名录
在刑法中,这些行为相对应的罪名是“非法采伐、毁坏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南方周末搜索的151起案件中,144起的涉案人员因此罪被判刑,还有7起因盗窃罪或盗伐林木罪被判刑。
151起相关案件中约17%为多次作案,有16起案件砍伐的植株数量在20株以上,最高一起达401株。
案件以木本植物为主,有二十余种,均属《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以下简称《名录》)。其中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珙桐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水曲柳、黄波罗、紫椴、香樟、土沉香等。香樟的涉案数量最多,占比接近1/3。
南方周末发现,《名录》中也不乏草本植物,但以其中不被人熟知的植物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如画笔菊、中国蕨、七指蕨、芒苞草、金钱槭、七子花、瑶山苣苔、蛇根木、膝柄木、伯乐树等,均没有相关案件。
草本等保护植物个体较小、易摧毁、鉴定难、取证难,对于基层人员来说,执法存在一定困难,容易被忽视。周佳俊说,通常最后能走入执法流程的基本只有砍树、毁林。
相较于野外,一些发生在保护区内的盗采行为理应更易执法。但周佳俊认为,宝华山国家森林公园发生的独花兰事件,暴露出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园的问题。对珍稀树木来说,管理方可能设专人看护以防盗伐,但对一些体型较小的植物,他们并不熟悉,也疏于管理。
一位东北某县森林公安民警也向南方周末证实,从未处理过关于草本类保护植物的案件,“处理最多的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黄波罗”。
蒋天明还发现,被列入《名录》的红豆杉、楠木、沉香等,在举报后会得到更有效的反馈,但像兰花这种《名录》之外的濒危植物,“即便森林公安出警,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
相较于保护动物,保护植物的法律法规很少。“即便被盗猎的动物没有保护级别,也大概率属于‘三有(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但植物除了《名录》外,几乎没有其他执法依据。”蒋天明说。
比如兰科全科所有种类均被列入《野生动植物濒危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下称《CITES公约》)的保护范围,中国加入了公约,但是《CITES公约》的监管范围只针对进出口贸易,难以作为国内执法的参照标准。
《CITES公约》的名录实时更新,包含了越来越多的濒危、珍稀物种,而我国《名录》自1999年公布第一批保护植物外,第二批保护植物至今尚在讨论阶段,未正式公布。
蕙兰等被列入《CITES公约》但并不在我国《名录》内的濒危植物,在法律量刑等方面早有争议。2016年,一位河南农民采了3株蕙兰,一审被判了刑。上诉后,法院再审查明,《名录》未将蕙兰列入其中,即蕙兰不属于国家重点保护植物,二审改判无罪。
“大家都认为,采些野花、野草没关系”
中国绿发会副秘书长王豁认为,我国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但并无“野生生物”或“野生植物”保护法。相关的法律依据不足,导致这方面的执法缺失、一些濒危植物的监管几乎处于空白状态。她希望能够尽快更新《名录》,并出台专门针对野生植物保护的相关法律。
放眼国际,美国早在1969年就颁布濒危物种保护法,此后多次修改调整;拥有“超级生物多样性”的巴西,出台修订环境法、生物安全法、亚马逊地区生态保护法等多种法律法规。
不只是久未更新的国家《名录》,即便有的植物被列入了地方保护名录,因缺乏配套的地方管理办法,也难以执法。
2020年4月,有植物爱好者发文称,生长在岩石上的北京市一级保护植物槭叶铁线莲,却疑似出现在了上海的一个小区内。
事发后,中国绿发会就槭叶铁线莲的采挖许可证名单申请信息公开。北京市农业农村局回复称,槭叶铁线莲未被列入国家的《名录》,北京市也尚未制定出台本市的重点保护野生植物管理办法,因此对槭叶铁线莲这样列入《北京市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的野生植物暂无行政审批等相关具体管理信息。槭叶铁线莲所在的毛茛科归属林业管辖,建议向林业部门咨询,而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给出的回复是“所申请的信息不存在”。
当地的森林公安也对绿发会表示,槭叶铁线莲是北京市一级保护植物,但尚未达到国家级重点保护植物,不属于森林公安管辖范围。多部门协调后,事件由相关区的林木种苗管理站继续跟进。
顾垒认为,《名录》迟迟得不到更新,一方面是因为多部门在植物的利用,尤其是具有重大经济价值的物种上,还存在争议。另一方面是缺乏物种信息,尤其是种群数量、实际分布、致危因素等。“光靠政府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们也希望更多的民间力量来做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工作。”
2019年,周佳俊在广西河池一处陡峭湿滑的岩壁上拍摄到了白花兜兰。这种小兰花很可爱:叶片狭长,毛绒绒的花葶直立,上边顶着一朵白花。四个白色的花瓣中间,唇瓣像一个淡雅的黄色小口袋,上边有浅浅的紫色斑点。
白花兜兰生长极其缓慢,在自然环境中从萌芽到开花,可能需要近十年。“面前这一丛兜兰的年纪可能比我还大,但在兰贩子手下,只要一铲子就让它们灭门。”他在自己的微博发文,呼吁爱好者拒绝山采兰花。
尽管特意定位在广西河池市区,但还是被评论区里的植物爱好者提醒,“连市也不要提”,免得这丛白色兜兰“被盯上”——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种“保护”方式。
目前,我国保护濒危野生植物的方式主要分为就地保护、迁地保护、人工繁育后野外回归。顾垒介绍,原产地已经没有分布但需要恢复种群,可从迁地保护和人工繁育的种群中,来找一些做野外回归。“一个很大的问题是,大家热衷于做迁地保护和野外回归,但是对野生聚群的保护是很弱的,维持现状都很难。”
很多植物的濒危程度,一点都不亚于大熊猫和金丝猴,甚至比大熊猫还稀少。除了完善相关法律法规外,中国植物学会植物园分会理事长、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院总工程师赵世伟认为,亟须加强公众对于保护野生植物的教育:“大家都认为,采些野花、野草是没关系的。”
他建议保护区为珍稀、濒危植物建档,加强管理和巡护。同时加强管理人员及执法人员的专业素养,“如果连这植物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好谈什么保护了。”
物种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相互竞争又相互依存,一个物种的生存状况,势必影响到依赖它生存的其他生物。在赵世伟看来,一个物种的灭绝可能会产生蝴蝶效应,“在别的地方(物种)引起一个‘风暴”。
保护生物多样性意义还藏着诸多未知。正如人类面对疟疾束手无策时,科学家从金鸡纳树皮里找到了能够治疗疟疾的奎宁;屠呦呦从黄花蒿的茎叶中提取出青蒿素制成了抗疟药,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