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运河”申遗中的古邗沟与太伯渎问题
2020-06-11束有春
◎束有春
(江苏南京211100)
提 要:当年在运河沿线城市联合申报“中国大运河”世界遗产的过程中,内部曾经就有过古邗沟和太伯渎谁是“运河第一锹土”所在地之争。文章从文字学与史学的角度,对古邗沟与太伯渎的“沟”“渎”语义、泰伯渎名称的文献记载以及来源、泰伯奔吴时代的环境与生产力,进行分析推断,维持“中国大运河”世界遗产申报文本的相关表述。
中国人对大运河的“历史价值”认识有一个过程,对其褒贬在不同时期有天壤之别。唐代诗人皮日休《汴河怀古》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对隋炀帝开凿运河的功绩不乏赞许之声。当代人对大运河的重视,也是从其“文化遗产”价值引发开来的,并且还在逐步升温。2006 年,“京杭大运河”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2006年开始,江苏就着手省内运河沿线8 市的大运河保护规划编制工作。2009 年,国家决定将大运河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运河沿线35 个城市共同加入大运河申遗,成立了国家层面的运河城市联盟,扬州作为中国大运河申遗牵头城市。2014 年6 月22 日,在第38 届世界遗产大会上,“中国大运河”项目成功入选《世界遗产名录》,成为我国第46 个世界遗产项目。
在2009 年开始的大运河申遗过程中,曾出现过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来自外部的压力,即山东的济宁市要与江苏的扬州市争夺“牵头城市”席位,结果经过几轮论战,最终扬州成为中国大运河申遗牵头城市;第二个是来自内部的“运河第一锹土”所在地之争。当时无锡市就有人提出“伯渎港”“伯渎河”问题,认为中国大运河的“第一锹土”应该是在无锡,理由是“吴太伯”是“吴王夫差”的老祖宗。结果在“以史为征”、功能、作用等要素对比情况下,扬州市终于坐稳了中国大运河申遗牵头城市“老大”的交椅。
2019 年12 月,无锡市举办了“中国运河第一撬”学术研讨会,尽管“锹”“撬”二字音同且词性截然不同,但所要表达的意境则是清晰的。本文从文字学与史学的角度,对“古邗沟”与“太伯渎”谁是中国大运河“第一锹”开挖地的某些问题进行梳理。
一、“邗沟”之“沟”与“太伯渎”之“渎”的语义
“沟”字与水有关,其本义有二。第一是指田间水沟或水道。《周礼·遂人》中有 “十夫有沟”,意即十户人家所种的田要有一条水沟用于灌溉。第二是指“护城河”。《史记·齐世家》中有“楚,方城为城,江汉以为沟”,意思是:楚国把方城当作城墙,把汉水当作护城河。古人以“沟”来表达人工与自然相结合的水系,有 “邗沟”和“鸿沟”。
吴王夫差开挖邗沟的记载最早见于《左传·哀公九年》:“秋,吴城邗沟,通江淮。”晋代杜预注曰:“于邗江筑城穿沟,东北通射阳湖,西北至末口入淮,通粮道也。今广陵韩江是。”这是文献中最早出现“邗沟”的记载,时间是公元前486 年。中国大运河申遗文本据此表述为:中国大运河的开掘始于春秋战国时代。公元前 486 年,为北上争霸,吴国在今扬州附近开挖邗沟,沟通长江与淮河水系,成为中国历史文献中记载的第一条有确切开凿年代的运河。就文献依据的权威性以及成熟年代而言,《左传》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丘明根据鲁国国史《春秋》编成,这是中国第一部叙事编年史著作;《左传》的记述范围起自鲁隐公元年(前722),迄于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左传》问世至今,已两千多年。
“太伯渎”之“渎”字是多义字,其字义在先秦时期有些与水无关,有些与水相关。与水相关的“渎”字,见载于文献的,如成书于战国后期的《尔雅·释水》中有:“江、淮、河、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礼记·祭法》曰:“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战国后期的《韩非子·五蠹篇》中有:“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这里的“渎”就是指河流、水道。到了汉代,《史记·殷本纪》中有“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句。但“渎”字有时也指小水沟小水渠,如贾谊《吊屈原赋》中有:“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意思是说,那小小的污水沟,怎能容得下能够吞下舟楫的大鱼呢!
吴地人喜欢用“渎”字命名水系,反映了水网密布的地域特色。除了“太伯渎”,还有“木渎” “练渎”“射渎”“蠡渎”“孟渎”等。至今,吴地仍有许多地名是带“渎”字的,宜兴现存有72 渎,每个渎都有自己的名字,当地还专门成立“渎文化研究会”。如果我们放眼至长江北岸的“老吴地”,吴王夫差开凿的古邗沟,亦有“山阳渎”别称。而“盐渎”则是盐城的古称,盐城在历史上盛产盐,“盐渎”应是指用于运盐的水道“串场河”。如今,“盐渎”也成了盐城地方文化的代表性符号,有《盐渎》杂志、盐渎公园、盐渎街道,还有“盐渎风”文化品牌。
二、“太伯渎”名称来源的蠡测
根据资料,“太伯渎”(亦作“泰伯渎”)出现的最早时间在唐宋时期。北宋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二记载:“太伯渎,西带官河,东连范蠡渎,入苏州界,淤塞年深,粗分崖岸。元和八年,刺史孟简大开漕运,长八十七里,水旱无虞,百姓利之。” 这里出现了唐代刺史孟简所开“孟渎”与传说中的吴太伯的“太伯渎”的关系。查阅宋人欧阳修、宋祁撰写的《新唐书》,在卷四十一《地理志五》“江南道·常州晋陵郡”条的原文和补注是这样的:
“武进,望。武德三年以故兰陵县地置,贞观八年省入晋陵,垂拱二年复置。西四十里有孟渎,引江水南注通漕,溉田四千顷,元和八年,刺史孟简因故渠开。”“无锡,望。南五里有泰伯渎,东连蠡湖,亦元和八年孟简所开。”这是“泰伯渎”在官史中的出现,但同时又注解泰伯渎亦是元和八年孟简所开。由此不难推断,“泰伯渎”的出现,最早也就是在唐宋年间的事。
正是在这样的官史文献基础上,后起之地方史乘不断地对“泰伯渎”加以发酵,日积月累,遥想入志。清代《锡金考乘》卷一转引元代王仁辅《无锡县志》云:“渎开于泰伯,所以备民之旱涝。民德泰伯,故名其渎,以示不忘。”《梅里志》卷二:泰伯渎“西枕运河,东连蠡湖,而梅里当其中。长八十七里,广十二丈。起自无锡县东南五里许。历景云、泰伯、梅里、垂庆、延祥五乡,入长洲界,相传泰伯所开。盖农田灌溉之通渠,亦苏锡往来之迳道也。唐元和八年,常州刺史孟简尝浚导之,改称孟渎。然民间有口,但云伯渎,不闻孟渎也。”《锡山志》又云:“泰伯渎,运河之支也。于清宁桥南入口。有桥跨其上,名伯渎桥。”“相传”多了、久了,人们就又禁不住从实处来做,并且是愈做愈逼真,因为他们在落笔成文时,看到的就是眼前“此时”的现实,而对于泰伯“彼时”的实情并不在意也无法在意。历史是叠加的、渐进式的,犹如“积薪”,使用者从其中任意“抽”取一页,都可说是历史,都可以为我所用,但问题的关键是历史的原点在哪里?
中国传统文化自古就有“尚同”“尚贤”习惯性思维。黄帝时代的一切发明创造,人们都归到黄帝身上;尧舜禹时代的一切罪恶和不好的东西,人们一律归到“四凶”头上。吴王夫差开邗沟,图谋伐齐,国力再强大,但他最后把吴国丢了,把老祖宗创下的基业毁了,后世子孙们就是不能原谅他,只说老祖宗泰伯好,骂夫差坏。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诉求,吴地人在埋怨夫差的同时,诅咒范蠡使用西施美人计,所以至今仍有一个地名叫“骂蠡港”,同时也总想找个合适的光环给老祖宗“太伯”,以表纪念、以抒正气。孟简作为唐代常州刺史,受朝廷之命,历时四年多,带领十多万民众开展疏浚河道,引江入运的通漕工程取得成功,这应该就是隋代大运河工程在唐代的延续,所以人们称“隋唐大运河”也是于史有征。孟简不仅留下了“孟渎”,还留下了今天常州境内的“孟河镇”。如果说孟简是丢掉了在今无锡境内的“孟渎”而成了“伯渎”,但今日常州境内的老“孟河”及孟河古镇的存在,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告慰。
唐代的无锡地区属于“常州晋陵郡”管辖,不仅《新唐书》如此记载,《史记·吴太伯世家》唐代人张守节“正义”也告诉我们:“太伯居梅里,在常州无锡县东南六十里”。常州是郡府,无锡是县衙。长期以来,吴地人养成了宽厚善良、吃苦耐劳、不忘根本的好传统,当他们在取得治理水患成绩时,忘不掉老祖宗当年的辛劳与伟绩,将一段疏浚开通的河流冠以老祖宗的名字,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伯渎河”“伯渎港”,假设纵然不是太伯、仲雍时代的产物,但它的确是吴地古人对他们的祖先的感恩之情的圣洁表达。况且,如果从唐代孟简所处时代开始算起,“泰伯渎”的名称也有1100 多年的历史;如果从宋代开始算起,“泰伯渎”的存在也有1000 多年,已经足够值得我们去珍惜和纪念。
三、中国大运河开挖的“第一锹土”都在古吴大地上
关于太伯、仲雍兄弟二人当年由西北岐山周原“奔吴”一事,《史记·吴太伯世家》说他们奔的是“荆蛮”之地。“荆”是古荆楚之地的旧称,泛指湘江流域,“蛮”是泛指闽越南夷之地。也就是说,他们当年离家出走后,落脚的地方是在古老的楚、越之间。尤其是他们 “文身断发”后,更充分说明当时的荆蛮是以渔猎为生,要经常下水“捕鱼捉虾”的。如果今日的无锡一带也属“荆蛮”之地,那当时一定是一派“水乡泽国”风光——独木舟自由穿行水面,弄潮儿涛头站立,又何来“渎”有?又何须用工具去掘去撬?
太伯生处商代,那时南方的生产力水平还极度低下,铁器还没有产生,处于刀耕火种渔猎时代,如果要修渠挖渎,其劳动工具也只能是大禹治水时的木质“耒耜”而已。只有到了铁器时代即春秋战国时代,铁制农具尤其是类似后世铁锹的出现,进行大规模的河道开挖才成为可能,而吴王夫差的春秋时代已经具备了这种生产能力。
当年竟然有一千多户没有见过世面的“荆蛮”们愿意跟着太伯、仲雍这两位“北方佬”干,要抱团发展就得有旗号,于是就带着“舌”之音,取号“句吴”,太伯这个外来户自然就是“大酋长”。一直到了周武王伐纣成功、周王朝正式建立后,通过“周章”这个晚辈后生,周武王“追封”他那位未曾谋过面的堂曾祖父为“吴太伯”,从此有了“吴国”。吴太伯是“无子”没有子嗣的,他去世后,实行的是“兄终弟及”制,让弟弟仲雍坐上了他的大酋长交椅。《史记》明确告诉我们:后来的吴王夫差与吴太伯之间没有直接血缘关系,夫差是仲雍的嫡系后裔。
日月迢递,江河东逝,沧海化为桑田。当年的荆蛮之地逐渐“裂变”诞生出了“楚”“越”“吴”等,当年的水乡泽国“裂变”出了许多湖、泊、汊、港、渎等。从宏观历史角度来看,无论是吴太伯时代的“句吴”还是吴王夫差时代的“吴国”,无论是今天的“古邗沟”所在地扬州还是今天的“泰伯渎”所在地无锡,他们都属于“吴地”范围。在中国大运河成功申遗数年后的今天,争论姬姓“吴门”的这两位先人关于大运河“知识产权”的归属,首先要弄清楚有关概念,作为申报世界遗产的“中国大运河”与“中国运河”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世界遗产申报文本中对“中国大运河”有特定的范畴,即使泰伯渎是中国最早的运河,但它也不在“中国大运河”的特定范畴之内。但可以明确的是:不论是争“最早的中国运河”的无锡泰伯渎还是开挖中国大运河“第一锹土”的扬州邗沟,它们都是在共同拥有的古吴大地上,而不是在中州大地上的长安或洛阳,不是在燕赵大地上的涿郡或大都。吴王夫差虽然不是吴太伯的嫡系,但他开挖“邗沟”,打通江淮,北上争霸的行为,正是对祖先那种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不断进取精神的最好发扬,是吴文化自强不息精神内涵的又一次伟大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