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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女兵

2020-06-10项小米

福建党史月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孩子

项小米

(作者曾任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部主任、编审)

1982年,中共中央任命项南为中共福建省委第一书记、福建省军区第一政委。图为项南与汪志馨在福州。

母亲走时,还差四个月就满100岁。人们都说,这个年龄走已经可以称做“喜丧”了。可我觉得自己如同早年丧母的人一样悲痛。发明“喜丧”的人实在不懂,父母年龄越高,彼此相伴的日子越久,分别的时刻也就愈加难舍。

追悼会上,母亲一生的影像被做成了小电影反复播放,在每十分钟一次的循环里,看着母亲从那么年轻美丽的新四军女兵迅速变成一个形容枯槁的耄耋老人,仿佛时光变成了一块可揉捏的物质,一个人漫长的百年急遽缩短,母亲一生色彩最重的部分浓缩到眼前。

母亲总说,她参加新四军决不是偶然,是清醒的选择。她知道自己到哪里去,要什么。

母亲祖籍浙江奉化,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女孩子一样,她们的出生并不是家庭的期盼。她们的父亲只想要儿子。即使同属封建者,我的外公都还格外“出色”。母亲之前有个姐姐,大约因为毕竟是这个家庭第一个孩子,外公尚能容忍,等到了母亲,就绝没有生存的权利了。母亲说,外婆要分娩了,外公嘱咐接生婆,如果是男孩,就包好,如果是女孩,直接按在接生的水盆里溺死。这在今天的人听来简直悚然,可在外公那个年代,溺杀女婴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我常常会想,都是人啊,十月怀胎之苦,难道外婆也没有恻隐之心吗?

结果生下来果然又是个女孩,接生婆满面笑容地出来对家人说:“好了,吃面,吃面!”那言外之意就是说,她刚刚杀死了一个女婴,一切都处理完了。因为如果是个男婴,她就会报喜了。这话大家都懂,于是一起坐下吃面,谁知道,命硬的母亲并没有被完全掐死,随着水盆放在屋外,冷风一激,她又大哭起来。这下,外公没敢再下手。

母亲的出生就这样充满传奇。每当妈妈讲起这段,都令我们唏嘘不已,觉得幸亏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否则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母亲,更何况我们这几个“余孽”呢。

母亲的传奇从这里开始。

如上所述,母亲在这个家里活了下来,但只是活着。她没有受教育的权利。在她后面,外公连得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先后都上了学,母亲每天要负责背她的弟弟去上学,但不能进去听课。母亲是多想识字啊!但她连跟外公提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送完弟弟还要等着接他们,母亲就圪蹴在教室的窗外,隔空听老师讲课,这样一听就听了一两年,把听来的全牢牢记住了。她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时,被学校的校长看到了。校长是个进步知识分子,亲自到家里动员外公几次,说你这个女儿如何聪明,不让她念书太可惜了。可外公坚决不干,他说:“女孩子早晚要嫁人,我何苦花这个冤枉钱?”校长说,如果你能让女儿来我这里念书,学费全免。就这样,外公同意了母亲念书,但前提是家里的活儿一点不能少干。母亲有了“偷学”的基础,小学连跳三级,只三年就念完了小学,直接升入幼儿师范——而念师范的理由,也是因为念师范不要钱。就这样,外公一个子儿不花,把妈妈“培养”成了知识分子。

解放后,妈妈当了局长,赡养外公自然成了她的事。她一个季度去一次邮局,寄90块钱给外公,合一个月30元,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大一笔钱。即使花着妈妈的钱,外公也坚决不住女儿家,而住舅舅家,这是他的面子。外公后来来我家住过半年,在机关大院逢人就说:我这个女儿啊,从小我就看她有出息。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外公“掐死”妈妈的事,听了很替他老人家感到脸红。这是后话。

母亲因为成绩优秀,师范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教员,从那时开始就承担起养家的重担。外公在上海摆了个小摊,原本生活可以糊口,“八一三”毁于日寇炮火,全家又回了奉化,生活顿时陷入贫困。母亲为了能多省一个铜板给家里,节衣缩食,长期只吃一样菜:咸萝卜条拌米饭——当时学校的午饭是各人自己从家带来,中午由学校统一热一下。因为饭食太简陋,母亲从来不肯和大家一起吃。结果后来出了一件事:学校有人丢了钱,而且数目不小,就有人诬陷说,一定是母亲偷的,原因是她太穷。母亲说她那时一是年龄小,二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坏的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觉得天都快塌了,尽管也有人同情她,但就像是没人能证明她偷了一样,也没人能证明她没偷。如果这事查不清楚,她很有可能被开除。别无他法,她只能哭,并不懂这样其实更使自己陷入被动。这样哭了好几天,后来学校里请了一个断案的人,这人支了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个墨盒,让大家排着队一一从桌前过,每个人要用指头蘸一下墨盒。人们不知就里,各自揣着心思一个个去摸那个墨盒,后来这断案的人就说:“找到了,就是他!”就这样抓到了小偷。母亲特别奇怪,不知这人是怎么断出来的。后来听人说,没有偷的人心里坦荡,过去就过去了,蘸一下就蘸了,但那真正的小偷做贼心虚,从神情上就与众不同,蘸完了墨一看手上留下了墨渍,就在身上拼命地擦,结果暴露了。母亲说当时她的心情就好像被人从黑得见不到底的洞里拎出来,一下见到了太阳!她说幸亏遇到了好人,不然她真的活不下去了。这侦探是母亲命中遇到的第二个贵人。第一个是她的小学校长。

今天想想,母亲那时真是孤苦无助,但同时也很幸运。她总能遇到好人。并且彼时坏人坏的程度,又实在低幼的可怜。想想看,倘若是今天的人遇到这事,你就是把他泡在墨缸里,他心里也是坦荡的,那可如何是好?

今天人们看历史,不再受教科书束缚,有了自己分析的头脑。比如有人说,当时国民党也是抗日的,那些知识青年究竟是选择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实在很偶然。其实不然。那个时代的青年也是有头脑的。当时新四军和国民党都在上海动员知识青年参军,共产党组织和国民党组织也都在学校宣传,但母亲和她周围的同学,并不完全看宣传者说什么,而是去比较这两个党派的人们在做什么。母亲的几个同学选择了国民党,用母亲的话讲,“当姨太太去了”,当然不是说那个时代凡参加国民党的女生都是去当姨太太,但上海的青年学生当姨太太的概率的确很高。母亲的想法很清晰,“我可不愿意给人家做小老婆”。与国民党的暮气沉沉、骄奢淫逸相比,母亲选择了更清贫,但更有朝气、更贴近民众的共产党,尤其是共产党反封建、男女平等的政治主张更是深深地打动和吸引她。于是她和几个同学毅然选择了去苏北,参加了新四军。

众所周知,当时从南方几省集中到苏北和从延安八路军充实到苏北的干部,组成了新四军各级骨干。他们多是经历过长征和三年游击战争的年轻“老”干部,都到了该解决个人问题的年龄。而这批上海来的女学生到了盐城,在当时是知识水平和颜值最高的一群人,也就成为老革命们争相追逐的对象。母亲却看不起那些眼睛专门盯着高级干部的同学。有不少这样的同学,为了嫁给领导还是很用心思的,并不像今天电视剧里那样,全是组织拉郎配。当上高级干部的妻子,虽不能像国民党姨太太那样享受荣华富贵,但可以不住集体铺位,可以少出勤甚至不参加战斗,身边又有通信员、警卫员使唤,还是蛮风光的。可母亲不,她又一次显示了个性。

母亲说,当年在老家,姐姐出嫁时,她要嫁的人自己都没见过,走的那天哭得要昏过去,当时她就在心里暗下决心:我将来决不让别人做我的主,要找就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母亲的标准是三个“相当”,即一定找一个年龄相当、资历相当、水平相当的人。一句话,年轻人。年轻当然好,但通常职务不高。有不少老干部托人或自己找上门来说项,被母亲一连拒绝。母亲说,当时也是有压力的,有一个老干部,因为母亲不同意跟他谈恋爱,就处处整她。当他发现母亲和一个区委书记谈了恋爱,这位区委书记立即被派到了最危险的地区,很快就牺牲了。

母亲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也只是一个区委书记,在敌占区和游击区钻来钻去,疲惫不堪,又黑又瘦,因为天冷,腰间扎了一条草绳,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父亲就以这样的形象吸引了母亲,颇有点东床招婿的味道。而两人从相爱那一天起,真正做到了相爱一生。

母亲说:我不想生孩子,生了孩子太拖累,什么都做不了了。父亲说,将来有了孩子,我们一起带,决不让你影响工作。父亲说到做到,母亲在战争年代生的三个孩子,都是父亲找人做的襁褓、小衣服,然后找老乡家寄养,不让母亲操一点心。父亲对母亲的关爱,简直到了娇惯程度。在以后几十年的生活中,家里大事小事都是父亲操心,记得父亲去世后,我们帮助整理家里的东西,问母亲家里的存折在哪儿,身份证在哪儿,所有东西母亲一概不知道,原因是所有这些过去都是父亲管。

父亲突发心脏病离世,对母亲是个突然打击,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每时,在任何时候见到任何人都只重复一句话,说我父亲走的太早了。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得了那个可怕的绝症——老年痴呆,只是以为她是思念父亲过重。凤凰卫视来家里采访时,母亲早已没有了正常思维和表达的能力,却讲了一段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她说当年在盐阜区,晚上在老乡家借宿,当时干部们都是借老乡家的门板当床睡觉,她一个门板,父亲一个门板,晚上睡着睡着,她的床板塌掉了,就睡到父亲床板上去了,后来为了这件事给了她和父亲一个处分,因为当时两人还没有结婚。采访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家,只有父亲的秘书在,秘书在旁听得着急,便告诉凤凰卫视的记者老人家已经糊涂了,这一段一定不要播出,对方也答应了。可播出的那天,居然把这一段原封不动地播出了。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互打电话,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朋友们也纷纷来电询问,直到听父亲的秘书解释,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转而大骂无良媒体,没有诚信……这事过去了很久,我一直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想明白了:其实也没什么,和那些赞颂、粉饰已故之人的采访不同,母亲不过是在无觉的状态下说出了一件真实的往事。如此而已。也并未见得就是贬损了父亲和她自己。我倒是觉得,母亲即使已完全痴呆,在已经无法梳理和表达自己思绪的情况下,依然将这样一段浪漫往事用她细若游丝的吴侬软语说出,说明父亲之于她、与父亲的感情之于她是多么重要,这段年轻往事,尽管过去了60多年,却依然带着苏北平原的氤氲香气,沁入少女心田,亦如记忆之城的电影,在她看似痴呆的脑中清晰地一遍遍播映,令她沉浸其中。她其实是幸福的。望着电视里她的眼神,你就知道,她其实不是说给记者,不是说给镜头,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早已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那个世界,我们无法抵达。

吃够了封建社会苦头的母亲一旦加入革命军队,便焕发出无尽的热情和能量。母亲一直是她的同龄人中工作最努力,最不怕吃苦,也是成绩最突出的那个。母亲到达苏北,正逢苏北盐阜区抗战最艰苦的日子。苏北抗日根据地包括淮海、盐阜两个地区,处在华中日伪控制的腹心地区,不断遭受日军重兵“围剿”,加上伪顽的不断摩擦,条件极其艰苦。1943年3月,著名的刘老庄战斗正是发生在此,在毙敌180人之后,新四军3师7旅19团4连从连长白思才、指导员李云鹏以下82人全部与敌肉搏战死。日军第一次“大扫荡”,年复一年的梳篦式拉网“扫荡”,母亲都身处其中,先不要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就连物资供应、吃穿用度都极其困难。和母亲一同从上海来新四军的同学,有相当一部分因为受不了艰苦回家了。母亲说有一个女同学,突然有一天看到自己的毛衣里,每一个针眼里都有一个虱子,受到惊吓,就因为这个回家了。而母亲从未动摇。

盐阜区平原既不利于作战,也不利于隐蔽,一望无际的盐碱滩,星罗棋布的小芦苇荡,给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带来极大困难。为了对付日军的梳篦式拉网“扫荡”,盐阜区的军民创造了一种形式:跑反沟。跑反沟是人工挖掘的数条一丈多深的壕沟,每当日军出动,群众就下到壕沟里和敌人兜圈子。母亲说,经常能从地平线上可以看到运动的敌军,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战争,对于常人来说尚且是一件艰难的事,而对于孕妇就更是可怕的噩梦了。母亲从结婚到建国前共生了四个孩子,她说,当时女同志们都生怕怀孕,怀孕后为了流产,她们不惜跳深沟、吃奎宁(一种治疗疟疾的药,据说很毒,可以打下胎儿)。我的婆婆也是盐阜区的干部,怀孕后吃奎宁,药品的毒性导致一个儿子生下后成了瘸腿。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出生后就被寄养在老乡家的菜窖,长期不见阳光,又缺医少药,在一次高烧后瞎了一只眼睛,两人都落下了终身残疾。天下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女?又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健康平安地生活在自己身边,生活在阳光之下?可是战争,令这一切成为奢望。

母亲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遭遇她人生最为惨烈的一次经历。当时她腹中的胎儿已经足月,即将分娩,却传来了部队开拔的命令。几乎同时,她的阵痛开始了。部队很快就开拔了,只为她留下了一名接生的医生,而这医生还是位外科大夫,怎么办?已经可以听到远处鬼子的枪声,而她的孩子先伸出了一只手——难产中最为可怕的一种:横位。有人称之为“死亡之手”,即难产中只要先见到手,就是一尸两命,大人孩子全活不成。书生气的医生还在问要大人还是要孩子,殊不知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为母亲做决定的人?母亲自己说,不要孩子了。这位勇敢的外科医生,此时做出了一个异常残忍但事后被证明是唯一正确的决定:他用器械深入母亲的子宫,将这个昨天晚上还在活泼跳动的孩子一块一块分解,然后从母亲子宫里一块一块取出,母亲身边堆满了血淋淋一堆碎肉。做完这一切,两人立即蹚着冰冷的湖水转移——母亲从此落下严重的妇科病,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最轻时只有不到60斤。

“这个孩子头一天晚上还在踢我。很健康的一个孩子。”母亲后来跟我们讲。我小时候也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个不幸没能成为我哥哥的小男孩,究竟长得像谁?像大哥、二哥或者三哥?也或者像我?他的性格又像谁?在我心中毫无来由地固执认为,那应该是我们家最优秀的一个孩子。

他就这样成了一个永远的谜,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直到我们都已经长大,已经老去,他依然是一个婴儿。

解放战争中,母亲参加了苏北战场几乎所有的战斗,直到全国解放。在夏季夜晚凉爽的微风里,她给我们说过许多战役。我印象最深的是孟良崮战役,打张灵甫。她说解放战争打仗就是跑路,几乎每天都在跑步中,就是和国民党比谁跑得快,有时一天要跑上百里。由于母亲特别能跑,个子又小,所以被同志们亲昵地称为“小钢炮”。如果以为母亲热衷于跑路,热衷于战争,那就错了。母亲毕竟是上海的小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活跃的思维、丰富的想象和对事物的敏感,她都有。她曾说,有一天晚上行军,人已经极其疲惫,部队穿过一片山谷,大约是春天了,山谷里开满了白色的花,非常漂亮,也非常香,当时月亮在天上明晃晃的,空气中充满了花朵的馨香,她就想:如果没有战争,就这样,多好啊!

她大概不会想到,这句话曾带给我多大的震撼!我一直以为,一个真正的战士,总是刚强和视死如归的,总是渴望硝烟和战场,不畏鲜血和死亡。而面对月色下的山谷、一片白花,能发出如此感慨的,该不该只是徐志摩和郁达夫?就是这个细节,让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变得丰富和完整。没错,母亲是战士,但同时是个女人,渴望和平、渴望安定的生活,渴望在月色降临的时候,能够和自己的孩子安静地呆在家里,而不要每天这样上百里地跑来跑去。有母亲这样想法的女人、女兵,应该有成千上万。可是,从1921年到1936年,从1937年到1949年,从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战争一个接着一个,其间有短暂的和平,但后来还是战争,充满硝烟和鲜血的战争一天也没有离开她们,而她们的梦想——和平、宁静、安定,一天也不曾成为现实,可她们并没有因为这梦想迟迟没能实现而气馁、胆怯、退缩,为了她们的梦想、为了孩子,她们一直顽强地坚持着、战斗着,和男人们一起,和男人们一样,直到梦想成为现实。

2015年9月,几辆车缓缓驶进我住的小区,中办老干局的几位领导和同志来到我家,为母亲亲手送上一个红包,说是抗战老战士慰问金五千元;然后打开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枚镀金的勋章——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弯腰为母亲戴在脖子上。

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着胸前的勋章,一脸的疑惑。99岁的她,已经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了。

老干局局长大声对她说:大姐,这是组织上授予您的抗战勋章!

母亲疑惑地看着他。

局长向她竖起大拇指,再大声说:大姐!您是这个!了不起!

母亲摇摇头,还是疑惑。

我想,从那个年代冲杀过来的大多数人,应该是早已不在了。少数如母亲一样高龄的幸存者,应该都像母亲一样疑惑了。但是,国家完成了对她们的致敬。

而作为后人,对于她们跋涉走过的历史,我选择尊重她们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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