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之苦3》:女性的迷失与突围
2020-06-10王玮
王 玮
(榆林学院 文学院,陕西 榆林 719000)
在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之外,山田洋次被认为是日本拍摄家庭题材剧情片功力最深厚的导演之一。山田始终对日本当代家庭给予细腻关注,能借助看似松散、平淡的家庭琐事创作出张力十足,发人深省的故事。在2016年,山田拍摄了《家族之苦》,在日本引起热议。随后山田继续拍摄了《家族之苦2:麻烦老爸》以及《家族之苦3:蔷薇之妻》。第三部的片名就来自成濑巳喜男于1953年拍摄的,展现日本女性生存状态的电影《愿妻如蔷薇》。在《家族之苦3》中,大儿媳平田史枝成为冲突的焦点。在史枝的不告而别,去而复返中,日本当代女性,尤其是身为“妻”的已婚女性,她们的困厄处境与迷失心态,以及勇敢而艰难的突围被充分披露了出来,而山田对女性们,乃至对日本未来社会的期待,也寄托其间。
一、困厄与迷失
长期以来,东西方社会都笼罩于浓厚的男权氛围下,在文化上具有混血性的日本亦不例外。在早年受中国“男尊女卑”儒家文化影响,女子地位普遍低下的基础上,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在接受了欧美启蒙思想后,又创立了“贤妻良母主义”。如1887年启蒙思想家森有礼就曾提出:“女子教育的重点在于培养女子为人之良妻,为人之贤母,管理家庭、熏陶子女所必需的气质才能。国家富强的根本在教育,教育的根本在女子教育,女子教育的发达与否与国家安危有着直接的关系。”认为女性对于国家前途有重要意义,但是女性在参与其中时,扮演的角色只能是贤妻良母。这样一来,日本看似走向了文明开化,但女性的局促、不利处境却并未改变,她们的社会分工被固定在了“主内”上。直到当代,依然有大量日本女性选择留在家庭中做主妇,将相夫教子化为了一种内在欲求。
在《家族之苦3》中,史枝就是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主妇。已经老迈的公公平田周造,婆婆平田富子和史枝夫妇生活在一起,史枝还有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谦一与信介,而三代六口人的生活都由史枝一个人照顾。丈夫平田幸之助则在企业上班,每日来去匆匆。家务劳动繁重且周而复始,占用了史枝全部的时间与精力,而更可悲的是,由于幸之助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史枝在家庭中毫无地位可言。如在电影一开始,史枝早起为全家人准备早饭,幸之助则急匆匆要赶去香港应对中国企业的投诉。在幸之助走前,史枝怯生生地向幸之助要生活费:“孩子的爸,这个月的钱还没有给我……能不能多给我一点,现在什么都涨价,黄油、啤酒……明天谦一也要考试了。”在幸之助掏钱后,史枝还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而在幸之助出差期间,家里失窃,史枝藏在冰箱里的私房钱40万日元被偷走。这让幸之助勃然大怒,他既羞恼于妻子竟然藏有私房钱,又怪罪小偷来时妻子在睡觉,为此痛斥史枝。而类似的遭遇也存在于长一辈人身上。如富子就曾想过与周造离婚,在离婚风波过去后,富子依然会常常埋怨周造“只会说挖苦的话”。而对于赚钱养家的儿子,富子在送他上班时还要弯腰礼貌地说:“拜托你了。”在“主内”的生活中,女性无法自食其力,其为家庭的奉献也难以得到礼敬,只能在泥淖中忍气吞声。
大量女性不满于这种家庭生活,但已长期与社会脱节,失去了摆脱梦魇、另觅归宿的动力,于是陷入一种迷失之中,她们在忍耐中进行自我说服,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将自己遭遇的不公对待合理化。例如在《家族之苦3》中,谦一与信介在看到母亲向父亲索要生活费后,问道:“吉田家里不是爸爸给妈妈钱,而是妈妈给爸爸钱,为什么我们家是这样啊?”“是啊,为什么你们结婚以后就一直这样啊?”对此,史枝只好说:“因为你们爷爷奶奶也是这样吧。”将自己所遭受的,在夫家已经根深蒂固,但在其他人家里早已松动了的两性地位差异,归为对长辈生活方式的模仿。而奶奶富子在听到这话以后,赶忙说:“我倒是觉得只拿生活费会比较轻松呢。因为管钱很麻烦啊,所以就都交给爷爷管了。”将自己无法掌握经济大权归结为“麻烦”,男性甚至在这种自欺欺人的话语中,被美化为一个多劳者。两位女性都是在对这种夫妻关系有所不满的情况下,依然为了自尊等原因,自我安慰和欺骗,将其合理化。而可悲的是,如若谦一与信介得不到如叔叔、姑父那样的示范和引导,他们也极有可能成为下一辈的幸之助,继续建立这种恶劣的婚姻关系。
二、从迷失到觉醒
如前所述,部分女性迷失于对男性,对家庭的归属、服务意识之中,在闭塞的家庭空间中缺乏主体性,而只拥有“贤妻良母”的角色意识,只能做出特定的、符合男性期待的行为。“她们世世代代按照这命定的角色要求生存下去,……直到老死而终,她们的存在,她们的特性,都是以男性的利益和心愿而被规范和塑造的。”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女性解放的观念也开始进入她们的心灵,引领着她们的精神觉醒,她们开始怀疑甚至颠覆“妻”“母”的规范和描述。
这种觉醒有可能以突发事件以及激烈的冲突为导火索。如史枝终于决定离开这个家,就是源于这次失窃事件。原本省吃俭用积蓄下来的私房钱被盗是自己倒霉,并且及时下楼查看情况的史枝实际上也避免了家里遭受更大的损失,然而幸之助却觉得这笔惨痛损失是自己的。即使其他家人都告诉他大家都有私房钱,幸之助也不能接受妻子存私房钱,这其实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妻子敢于稍微拥有一点脱离自己控制的可能。更令史枝绝望的是,她那天明明是因为做家务太累而睡着,幸之助暴跳如雷之际却说:“我在外面辛苦工作的时候,你在家里打盹儿?”主妇的利益与丈夫的利益之间严重对立。在自己的努力得不到肯定的情况下,史枝产生了抛弃“贤妻良母”角色定位的念头。
觉醒也有可能产生于看似平静如水的日常生活中。以富子来说,她就是在生活中日渐不满丈夫周造的大男子主义、独断专行,以及不考虑妻子的感受,于是在金婚即将来临之际提出离婚。最后富子打消了这一念头,但她已经开始寻找自己的人生,如在周造沉迷于与朋友打高尔夫球时,富子也从参加老年人文化中心的读书活动得到了心灵自由。在读书活动中,富子结识了两个老闺密,并进一步接触到了更现代的理念。如大家一起赏鉴林芙美子的小说,为“如果你不结婚也能过得很好,那么就没有必要结婚”的话感到振聋发聩,三个老年女性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又如小说中带有情色意味的描写,也让她们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原也可以光彩夺目。正是在觉醒中,富子在儿媳离家出走后,直接表示腰痛不承担家务,接受了周造精心的照顾,富子还提出过死后不要葬在平田家的祖坟里,以反对这种对夫家的依附关系。
其他现代女性的启发也是家庭主妇觉醒的缘由之一。在《家族之苦3》中,史枝先是发现其他家庭主妇开始了“半工半家”的生活,她们每天兴致勃勃地出去打零工给自己存钱,后是在职业女性,即小叔子的女友,护士间宫宪子那里得到指引,宪子在家庭会议上表示:“大嫂你在做着一份非常了不起的工作,正是因为有大嫂你的劳动付出,才有了这个家。但是现在的这个社会,像姐姐这样的主妇的劳动价值,怎么说呢,没有被正确地评价,就以一句‘是女人分内的事’给概括过去了。这才是问题的症结。”这对于史枝是一种安慰。而在家乡劝她开酒馆的女朋友,也让史枝看到了同性能为自己提供的帮助。
三、艰难而未竟的突围
觉醒所带来的必然是对父权困境的突围。在《家族之苦3》中,山田洋次展现了两类女性,一类是基本克服了女性长期的内心积弱,成功突围者。如从事法律工作的长女金井成子,以及做护士的宪子。她们拥有了女性主体意识,确立了自己的人格,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她们拥有一份辛苦却稳定的工作,在经济上自食其力。在金井一家中,做丈夫的金井泰藏赚钱不多,自觉地做起了男性“贤内助”,在妻子面前居于弱势,成为那个藏私房钱的人。而平田庄太和宪子之间则是相互尊重,拥有健康的两性关系。
另一类则仍在突围路上。如电影中的史枝。在回到老家不久后,由于幸之助终于意识到了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开车前去道歉,将史枝带回家中。电影中曾多次出现“笼中鸟”的意象。史枝养的小鸟,只有在她吃饭等少数时间才能被放出鸟笼,在史枝出走时,鸟笼也被她带在身边。而在出笼时,小鸟也只是啄食桌面的食物,没有飞离房间的意图。在史枝回家后,小鸟飞到了幸之助的手上。小鸟成为史枝突围不成功的隐喻。她依然不能,或不愿实现彻底自由飞翔。因此观众可以看到,回家后的史枝也不再对幸之助提起自己想学习弗拉明戈舞蹈的愿望,她接受了自己继续生活在平田家的“笼”的结局。史枝并非没有觉醒,并非不愿意摆脱传统对自己的强迫性的他者、次性身份塑造,但她还不能彻底地蜕变,她对家庭的依赖既有经济上的,也有精神上的。她在离家之后,很快就面对别人的孩子黯然神伤,她的回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思念自己的两个儿子。与中国《黄金时代》《萧红》中同样表现出走女性的萧红弃子舍爱,极为排斥母职不同,史枝对母职的抗拒程度要小得多。
山田洋次曾表示自己绝不会拍摄“鲜血淋漓”的故事。这也就导致了在人们习惯了小津和是枝电影,如《东京物语》《比海更深》等电影中,家庭基本都走向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时,往往会觉得山田电影有着更为和煦的基调和乐观的态度,《家族之苦》系列的每一部电影都以家庭成员的言归于好结束。《家族之苦3》的结局,也被认为是以“大团圆”遮蔽了生活的暗面,史枝和幸之助婚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真正解决,裂痕依然存在,甚至因为山田洋次钟爱的喜剧性,裂痕被进行了某种无济于事的、欺骗性的缝补,电影似乎有批判力度不够之嫌。但事实上,这才是山田的客观之处,家族之“苦”难以变“甜”。正是因为困厄存续的时间之长,女性迷失的程度之深,突围并不是能顺利实现的,史枝、富子等人遭遇的婚姻危机,也是不可能每次都能以女性取得扬眉吐气胜利而彻底解决的。真正完成了改造女性命运,能代表日本现代女性意识之人,只能是成子、宪子这样的人。她们才是山田寄托了希望的对象,她们的婚姻,是山田对日本社会走向的预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突围成功者与突围未果者,还将长期共存。
在谈及《家族之苦3》的创作动机时,山田洋次表示:“家庭主妇这样一个职业是如此辛苦,且对于家庭来说她的存在又是如此重要,……因这个主题带有一定的分量,所以想切实抓住这一方面,创作出生动而又耐人寻味的喜剧。”而从最终成片来看,山田确实把握住了这一主题的“分量”。在电影中,山田展现出了鲜明的女性意识。在平田一家的女性成员身上,观众看到了日本女性或逆来顺受,安于命运者,或早已觉醒,追求人生独立者,同时,女性思想解放的程度不同,对不合理传统的突围程度不同,也都得到了客观展现。电影叙述语调轻松温和,但揭示出的问题却是沉重的,在日本乃至东亚女性的个体生存发展依然受到各种制约与羁绊的当下,《家族之苦3》的价值是不应被小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