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师大怀人忆往
2020-06-09甘建华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青海师范学院(1984年更名青海师范大学)校园里的波斯菊开得可真欢啊!秋天的阳光下,白色、黄色、紫色、粉红色、深红色,各色花朵多姿多彩,轻盈艳丽,繁茂绚烂,一畦畦的颇有野生情趣。走在花中的青春少女,自有一种格外的美丽,成为后来大学生活最好的回忆,并进入我的笔下写作凌须斌的这篇文章。借用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尾句赞一个:“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屈指数来,“故园三十二年前”。1982年国庆节,我刚入校不久,历史系81级王定邦(现任青海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牵头组织,全校来自冷湖油田的职工子弟聚会,忽拉拉到了二十几号人。不用说都是兄弟姐妹,大家亲切得不得了,兴奋得不得了,唱啊,跳啊,笑啊,闹啊,真是不亦乐乎。内中有一位个子高高大大,眼睛笑咪咪的男生,自我介绍“中文系80级凌须斌,江苏镇江人”,又能说,又能唱,又能吃,又能喝,话语诙谐,反应机敏,气场特别强大,不但男生喜欢,女生更加爱慕,成了聚会的中心人物。
王定邦向大家伙儿介绍说,今年暑假,凌须斌曾有一个轰动高原大学生的壮举。7月12日早晨,熬夜看完第12届世界杯足球赛,他和同班同学李建海,挥手作别西宁古城的云彩,开始了骑车长途漫游的征程。一路上,过甘肃,穿陕西,越河南,二十几天跑了3000多公里,到了齐鲁大地的泰山脚下。可惜那时候打电话不方便,更没有手机随时通报、电脑即时微博,所有的影响都是后来听说的。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堪称当代第一拨驴友。我们想象着那样的漫漫长途,两个大学生骑车东行的风光,与旧时唐僧西天取经大有不同,真是羡慕得不得了。
这就是我和须斌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我们终生友谊的开始。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无日不见,每天中、晚餐端着饭盆,坐在校园随便哪个角落,听他侃大山、讲笑话,一顿淡出鸟来的饭食,居然吃得有滋有味。我这个地理系学生,仅有的一点中国古典文学知识和外国文学概论常识,也是先从他和中文系其他学长那儿知道一鳞半爪,再到图书馆或新华书店找书苦读。譬如,他们说“要了解西方现代文学,绝对绕不过威廉?福克纳(WilliamFaulkner)”,我就赶快去读《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集》,那些突然而来的漂亮句式和华丽词语,让我遭遇了心中的一个梦和一团火。又说“欧丽雅娜·法拉奇(OrianaFallaci)是20世纪最著名的新闻工作者、战地记者和小说家之一”,我就赶快去读《风云人物采访记》,不但买了简译本,并且买了全译本。再说“台湾有个龙应台,以热烈似火、犀利如锋的杂文,同她生活的那个丑陋世界短兵相接,她是你们湖南衡阳人”,于是“龙应台旋风”从台岛刮到了万里以外的高原学子心中。
那时有一首广为人知的顺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山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1984年春天,古城西宁开始在南北两山植树造林。30年后的今夏,重走高原之路,面對湟水沿岸扑面而来的青翠,我指点着北禅寺的某棵树木,猜测着是否为我当年所栽。其时还有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的口号,时强时弱地叫嚷着。学校虽然没有开大会,但是各个班级传达了上面的文件,说是大学生今后往外投稿,要到系里盖章才行。我压根儿没理这个茬,想写就写,该发就发,过后也从来没有谁找过麻烦。有一天,在西川河造林间隙,大家围坐一起吃中饭,须斌端着饭盆窜到我们班,告诉我他们系有胆小的学生真的去找办公室盖章,把我们乐得笑岔了气。
须斌在他们班学习成绩优秀,性格活泼可爱,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毕业分配时,他私下底跟我说:“以后要想干一番事业,得有一个大企业支撑。我们是油田职工子弟,在西宁也没有什么人脉,青海这个地方又比较排外,还是回油田稳妥些。”他就这样踏上了西去的路程,到了离西宁1200公里的花土沟镇,成了青海油田西部职工子弟学校的一名高中语文教师,我的弟弟妹妹后来都成了他的学生。
须斌离开校园后,我在湟水河畔苦熬着青春岁月,罗高河成了我的带头大哥。我们继续办文学社、广播站、学生会、师大报,各种社团活动接二连三,让我从不同的方面接受锻炼,学到了书本以外的许多知识。我与须斌通信不断,彼此交换两地信息,互相砥砺,以期将来。其间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80年代中期掀起了一股“沈从文热”,《边城》《长河》成为我们顶礼膜拜的文学作品。学校图书馆有一套五卷本《沈从文选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一版一印,印数15000册。第一卷散文,1.75元;第二、三卷短篇小说,各1.80元、1.90元;第四卷中篇小说,2.10元;第五卷文论,1.60元,合计9.15元。我看过后,非常喜欢,先是到西宁市各书店寻购,无功而返,写信到出版社邮购,说是早已售磬。图书馆规定,学生每次只能借3本书,还后再借,借期最多3个月。我先借了前3本,几天后,再拿一个同学的借书证借来后两本。半年后,图书馆一再催我还书,我谎说书丢了,被告知必须课以5倍罚金。当时学校给我们生活补助费每月20多元,家里每个月再给20元,刚够开销,现在要我一个穷学生一下子拿出45.75元,困难可想而知。为了偿还这笔巨债,我整整吃了一个月的豆腐乳和四川榨菜。罚款总算缴了,我也因营养不良而昏倒,看病和补充营养又花了20多元。当我把这事告诉须斌后,他马上给我寄来50元钱,拿着汇款单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溢满了眼眶。我后来能成为一个写作者,与《沈从文选集》对我的影响不无关系。我们老甘家2013年荣膺全国首届“书香之家”的藏书经历,也可以说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将近30年了,我们无数次见面小聚,电话、邮件、微信不断,但两人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件事,也许须斌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1986年夏天,我也毕业了,谢绝罗高河再三叫我留在学校团委的要求,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柴达木盆地的道路,与须斌在昆仑山下、尕斯湖畔胜利会师。几年后,我们共同推动了青海油田的文学大潮,培养了一大批作者,其中二三十人加入了青海省作家协会和中国石油作家协会,还有好几个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当我们相继离开那儿,分别调到湖南和海南后,关于我们的传说迄今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
老罗,老罗,魂兮归来
1989年冬天的最后日子里,烦恼与我结下了几桩缘份。按理说,26岁这年男人都该转运,可凭什么就该我减去10斤体重呢?你不要那么傲岸嘛!我的朋友老罗曾经这样说我。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因了傲岸?我现在想问问老罗。然而老罗竟撒手去了,我到哪儿去找比他更好的朋友呢?
那时候,青海师范大学跟现在一样,地处西宁市西郊杨家寨。那儿有一座虎台,其实是一座覆斗形土台,台高大约30米,周长三四百米,传说是南凉王朝第三代君王溽檀于公元402年,用其太子“虎”的名字命名修建的阅兵台,曾在台下陈兵十万炫耀武力。我和老罗两人坐在虎台上猴子望月似的看日落月升,有过记不清的回数。其时,太阳白晃晃的,慢慢滑向西天,月亮呢一定幽幽地蓝,从日月山那端升起。我和老罗竟看呆了。五月的风吹在树木葳蕤的傍晚,河湟谷地的苍凉雄奇尽入眼中,让我们这些个大学生多情得不行。老罗便说:“一定要找个王馥荔那样的老婆。”我说:“她妹子的!”于是相与大笑,缓缓步下虎台来。后来老罗找的老婆姓符,我们这一届政教系的,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儿,远远望去王馥荔似的。老罗有艳福。
同学与校友不是一码子事,起码表现在关系亲疏上。我和老罗既是同学也是校友,整个儿一对铁哥们,这让许多人吃惊。老罗是中文系80级学生,下过乡做过工,长我6岁。我学地理,低他两届,偏就行起文来了,以致于后来从事20年的媒体工作。老罗则在毕业留校后,一直从事共青团工作。
老罗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标致,但走路似乎有些塌腰,看他雄姿一现,最好去篮球场。打篮球时,老罗常穿一件不那么白的白衬衣,下身是条灰筒裤,里面穿的不是蓝球裤就是红球裤,除此再无第三样。他打篮球时三大步跨得好,远距离投篮没治,每当投进一个球,便赢得一阵喝彩,多是那些个情窦半开未开的女生。老罗一高兴,又投中一个,眉飞色舞地向站在场外助威的我挥手示意。我不是女孩儿,我无动于衷,何况我排球比他打得好。比赛结束了,我们相拥着哼唱“大坂城的姑娘”去校门口,那里有许多的小贩摊点。我吃大雪糕,他喝酸奶,吃完喝完,我们装作漫不经意地看那些拿饭菜票换雪糕酸奶的女生,她们照例有些不好意思。那时青海师大的饭菜票仅次于人民币,流通到了西宁市区中心的水井巷,可以兑换甜酒糟和酿皮子。男生的饭菜票不够用,很多女生就用她们的饭菜票俘获男生的心,想想多么纯情啊!老罗毕业分配时,先头中文系想留他,但拗不过学校团委书记赵美玉的坚执。这个时候,我还得坚持两年才能功德圆满。老罗在团委分管宣传工作,封了我一个校广播站站长兼总编辑,记不得下没下过文。每天无事时,老罗便叫我去他办公室,教我怎么干这怎么干那。我虚心地听着,心里一个劲儿的“他妹子的”。办公室还有其他人,老罗侃侃而谈。我要走了,老罗好亲热呐,送我到门口,还跟我握手。他的手劲很大,握得我生疼,我刚要叫出声,他用眼色制止了,一迭声地说:“没事再来,没事再来。”老罗有组织才能,这不是我夸他。他一會儿折腾出个演讲赛,—会儿折腾出个文艺晚会,一会儿又折腾着春游踏青什么的,校园里平添了几分朝气几分生气。
学校学生会面临改选,老罗向赵美玉书记建议让我干主席,赵书记又报告校党委副书记刘若筠。刘书记与我谈过话后,向赵、罗说了三个字:“就是他!”老罗喜孜孜地拉我去校门口吃雪糕喝酸奶,我说:“你现在拿工资,我还是穷学生,你请我吧。”老罗说:“行!这次你欠我,回头记得还。”待他付了钱,我告诉他这学生会主席我不干。老罗愣住了,试探着用手摸了摸我的头,没事,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去年全校‘12·9文艺晚会你还记得吗?学生会主席上台讲话,本来讲得蛮好的,但架不住几个调皮学生起哄,结果大家跟着‘嘘,弄得人家灰溜溜地下来了。”他问道:“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说:“心理上有了阴影,成了一个结,我可不愿意也被人家‘嘘下台,我还是做宣传部长算了。”他左说右劝道:“别傲岸了,干吧!”我摇摇头。后来我推荐了我们班一个姓崔的河南人,虽然当上了主席,但老罗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回想起来,我那时干得最蠢的事情,并不是将校学生会主席让给别人,而是将心里很喜欢,看得出她也很喜欢我的校花,一并让给老崔,虽然后一档并没有成事。那厮成天在我面前絮叨,说他是怎么怎么喜欢那个女生,没有她的话,他就活不成了。我从小深受“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思想影响,又晓得自己早晚会回到南方城市,何况是别人先开的口,我如果再去争抢,就显得不厚道不够朋友了不是?那天下晚自习,我叫住了那个女生,她喜孜孜地跟着我来到那棵丁香树下,以为我终于要向她表白了。当我告诉她老崔喜欢她托我来向她转达时,她一下子懵了,脸色迅即阴沉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跑了,接下来一个学期都没有跟我说话,不久就与外系的一个男生好上了。我是在那晚的事情发生30年后,重新回到青海高原,依然美丽的校花当着好几个男同学的面嗔怪我这校草时,我才“蓦然发觉/有些事是不可以让人的/有些人是不可以忘记的”。
轮到我也快成佛了。那一日,我和老罗从城里坐9路车回校。车上人很多,很挤,我们两人挤—个位子。前排坐着—个少妇,有一头秀美迷人的长发,看背影好像学校某个老师的内人,我们私下里叫她“西宁市花”,长相确实与台湾影星胡因梦有得一拼。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老罗,咱们出本书吧,青海师大校友文学作品选,怎么样?”老罗想了一会儿,问:“能成吗?”我说:“能成!能成!”老罗说:“这事我跟学校领导说说看吧。”恰值学校这年9月16日30周年校庆,领导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老罗便指定我主编,并成立了一个五人编委会,除了我俩,还有王宏伟、许荣生、乐钢三个本校81届毕业的老师,并叫上中文系83级张晓燕、洪琳协助。如今成了著名作家、学者的许多校友,诸如唐涓、赵宗福、金元浦、周宁等,当时很给我脸,纷纷拿来已在公开报刊发表的作品,再加上多方赞襄,《这里也是一片沃土》校庆前顺利面世。书稿编定后,老罗又叫我写了一篇四五千字的序言,发表在《青海日报》“江河源”文学副刊,题目就叫《一枝红杏带露开》。校长陈业恒教授亲自设计封面并题写书名,署了一个笔名“丙丁”。书印出来后,责任编辑却成了一个无关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我打电话问那个人,他说:“我也不知道呀!”
最后一次见老罗,是在1987年8月。我为青海石油报社长郑崇德的公子填报高考志愿的事,从冷湖经敦煌沿着河西走廊翻过大坂山赶赴西宁,找到已经调到团省委的老罗帮忙。甫一见面,我们都激动得不行,竟然是一个西式拥抱。那段时间,西宁多雨,况且他又有了小孩,但他顾不了许多,坐上我们的车子,一边回忆当年求学如何如何,某人又如何,学校现今又如何,一边漫游西宁的大街小巷。在虎台,濛濛雨雾中,我们像当年一样,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啊!”声音惊飞了一只鸟儿。
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晤。他还不到30岁,且又公认年轻有为,怎么就会突然心脏骤停呢?生活使我们过于烦恼,爱情使我们自结蛛网,命运使我们多有不测,权力使我们感到恐惧。不管怎样,我也不相信老罗就这样去了。茫茫人海中,朋友有许多,好朋友却不多。我知道,从此不会再有谁与我同登西宁虎台眺望日落月升了,即便有,又能怎样?
一只燕子,倏地飞过去了
呆在冷湖的那些夏天,我常常翘首仰望天宇,企冀见到鸟类的身影,确切地说是燕子。鸟类的身影时可一见,燕子呢断不会翔游在柴达木西部的空气中,这就很使我怅然。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们朗诵着王蒙《青春万岁》的开篇诗句,走进湟水河畔的青海师范大学校园。大学四年是多么美好的时光,然而我确实没有谈过恋爱。说这话好像也不尽然,毕竟还是喜欢过别人,也被别人喜欢过,属于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那种,譬如说燕子吧。
我与燕子的相识与分手,没有高潮,没有悲剧,甚至根本就没有说穿过一个字,一切似乎再简单不过。她是中文系学生,毕业后在西宁做了一家中学的语文教师。从她身上倒也看不出多少江南女子的味道,虽然她是那样地文静清秀,那样地轻声细语与你说话,那样纯情地向你微笑,甚至那样地腹有诗书气自华。至今我也疑惑,她怎么就能写出《西北的山》那样雄浑遒劲的散文,且还做出“西北的山,我心中的伟丈夫”那样一声动人的呐喊。有人说这呐喊是冲着我来的,我实在愧不敢当,因为我本质上不是西北的山,我只是来自中国南方的一个衡阳伢子,在崔健即将摇滚的年代真的一无所有。
那年初夏的一个周末,学校团委、学生会组织一帮学生干部游五峰山。五峰山在西宁北面的互助县境内,“五峰林立,形如举掌”,主峰海拔2835米。山上布满松树、杨树等乔木和大批灌木,春夏之季,一山峙立,满目青翠,就是燕子所说的西北的山。那山上有个五峰寺,香火并不见得有多旺,也不像现在要收门票。其时外语系一个很迷人也很浪漫的女生对我有那么个意思,眉来眼去地蛮有味道。春游的路上,那人儿紧紧地跟定我,“心肝心肝”地叫得欢,叫得我直发窘,她才不在乎呢,她反正失过几次恋。在寺旁的澄花泉,我们草草地野餐了一顿,便结伴爬山。那人儿蹦蹦跳跳地头前走了,我正待相跟上,忽有一枝黄刺梅落在我的肩头。不远处,站着几个女生,极其可爱地笑弯了腰,我却并不认识。于是讪讪地上前答话,方知这是中文系83级的三个女才子,经常给我们校广播站投稿。其中一个个头较高十分端庄的女才子,称我为“校园著名诗人”,这人便是燕子,向我投黄刺梅的便是她。不晓得这么些年过去了,燕子还会不会承认这件事。但我当时对她第一印象的确好,以致于有了我们俩后来的故事,有了这篇《夏天的燕子》。正待细聊,那外语系女生已在高处“心肝心肝”地呼唤我,我只有立马冲上山头。后来不久,我跟这人儿掰了,什么原因我不会告诉你们,包括燕子。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学校的女生住在两栋楼合围的一个院子里。那楼阴沉沉的,二层,一栋叫红楼,一栋叫青楼,缘由砖头的色泽。这两栋楼的名字有些暧昧,让人不敢往深处想。男生去那儿,必须得有一些勇气,看门的青海老太婆将你盘问得只有买她一包瓜子才能放行。我没去过几回红楼青楼,去找燕子也才一回,还是那年仲夏傍晚的一个雨天。燕子打开宿舍门,见我湿漉漉的一身,忙说:“快进来吧!”她招呼我坐在一张铺有塑料花布的床上,我显出很乖的样子,听凭她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咕咚一声灌进肚里。燕子抿着嘴笑,我便也跟着傻笑,搞得宿舍里别的女生挤眉弄眼的。后来,我俩便聊起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聊起湟水沿岸的那些个彩陶片。我横竖不懂文学概论写作知识什么的,就凭着人生经验和报刊评论乱侃一通,居然把燕子和室友们给震了!燕子再给我倒白开水时,说是想到孟达天池玩一趟,我点头说好,答应陪她一起去,还说要准备一支猎枪打老狼。燕子开心极了,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但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去过循化撒拉之乡,也就无法实现这个诺言。听说燕子毕业前夕自个儿去了一趟,差点就没能回来。那年夏天我再见到她时,她黯然神伤地说起孟达之行,情绪不是太高。我知道我在这事上脱不了干系,便冲动地搂了搂她的肩膀,这也是我们交往之中最亲昵的一次举动。
后来燕子走读,中午就时常来我们宿舍玩。两三次后,宿舍的哥们就对我说,这是个好姑娘,你小子好福气。我装着没听见,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燕子再来玩时,我们宿舍十个人都不再午睡,全陪着她聊天。燕子很感动,因为我们学校女生不少,能得到一个宿舍男生好感的却不多。如此一来,燕子就免不了遭人妒忌,我說不要理睬她们,燕子说是的。这一年,全国风行电影《人生》,“知识化的巧珍”这句话在男大学生中很有市场。燕子问我怎么看,我说大家怎么看我就怎么看。燕子嗔怪我不说真话,惹得宿舍里的哥们直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燕子扶了扶眼镜框,徐徐地说道:“高加林总在力图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地位,起码算得上我们时代的男子汉。巧珍呢,她一味地迎合高加林,高加林负了心,她的结局就惨了,人还得随缘呀!”说完这番话,燕子看定我,我忙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这人嗜书如命,无事时便逛书店,不买一两本书绝不打道回府。朋友和同学处有什么好书,只要风闻,必定软磨硬蹭来借读,特别喜欢的就跟人家商量回购或斢换,因此人们皆提防我。有一次,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套《沈从文选集》,打定主意不还,开始说要罚款10倍,好说歹说罚了5倍,结果吃了整整一个月的咸菜、豆腐乳,才将这笔巨款还清,身体也跟着吃了一个老大的亏。燕子知道后,嘤嘤地流泪了,这以后我就再不干这种傻事了。那时燕子的家在交通巷新村5楼,她的小房间里有一个简易书柜,里面有不少好书。每次去玩儿,我的眼睛总不由自主地盯向书柜,燕子知道我的意思,便笑着说:“看吧看吧,书虫!”她送给了我不少好书,即使后来到了柴达木盆地,她也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书,一包,又一包。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造化,断然不敢忘记燕子。啊,燕子!啊,那间温馨的小房子!
毕业离校前夕,我和燕子相约去大十字书店买书。燕子穿着一件蓝羊毛衫外套,脑后扎了个红蝴蝶结,整个儿一个纯情少女的妆扮。然而我已经知道,我的西部修行不会有她,如同西宁求学一样,那儿也只是我人生的一个驿站。回来时路过古城台商业巷,我请她吃了一碗湖南米粉。燕子大约已明白我的意思,默默地含着泪花,啜着这辛辣的东西。我掉过头去,不忍卒看。在她的小房间里,我掏出《毕业纪念册》请她题词,她沉思了许久,尔后面对天空,颤抖着写道:“我原本想把这段话留给我的明年,那个注定凄清的日子。但你现在就要离开我了,从今往后,我到哪儿去读你的眼睛,读那黑色的无声的字?我只有说吧:七月,再见!”
写完这段伤感的话,燕子就趴在桌子上哭了。我望着窗外的云彩,心里也涌过淡淡的惆怅。人生得随缘,确乎如是。我们因缘时会,如今也到了缘尽的时候。命中注定,我们只能拥有一段纯情的缘份,别人或许不信,燕子和我心里是明白的。
最初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在柴达木西部—个夏天的早晨,难得的毛毛细雨尽情地飘洒,该绿的都已绿了。我呆望着高邈深邃的苍穹,放飞了一只心上的燕子。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甘建华,湖南衡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编辑,地理学教授,湖湘文化、柴达木文化学者。出版《西部之西》《冷湖那个地方》等十几部专著,主编中国文化地理散文选本多部,获得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四川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