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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十九首》(选十)

2020-06-09林白

长江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垭口衣角白鹭

林白

垭  口

白色如此深广

我想起在青苔密集的阴凉处,

其实是你在我的头顶

在高黎贡崎岖的山路上。

事隔多年,我忽然醒悟

身下那股上升的气流

无形的撑擎

是你的羽翼

我忆起那一刻

向导站在雨夹雪的垭口:

必须冲下去,一秒都不能停。

那是一个大风口,没有路。

十小时,高海拔在风雪中

是你替我召唤了神灵。

然后你消失

就像从未出现。

你广阔的翅膀在时间中汹涌

直到偶然的那一瞬

于夕照中,与我

相逢于塔下。

保持微笑

拽着你的衣角我也到不了

猎户星座

我终将降落

你将远去

向着黑暗的天外。

黑暗会裂开一道缝

待你略一停顿,

我旋转着降落

每转一次身都会看见

你白色的影子。

愿我降落在稻田的旁边

最好是十月

最好有一条大河

河水满盈清澈。

最好有成群的白鹭

停在灰色的牛背。

而我应该保持微笑

这个春天遇见你

有多不可思议

就有多不合时宜。

白鹭的孩子

白鹭的孩子认出自己

一片松林嘶嘶鸣响

天空抖动的瞬间

我身下,骤然一片湛蓝

万物倒转

我向下生长

自天空而下

一路奔赴山峦与深谷

柔弱的枝条飘动

而风声坚忍

一棵尚未命名的新树

以满身露水,喜极而泣。

穿过这雾

(世界在雾中)※

我梦见自己在你的嘴里

隔着羽毛

我听见气流的声音

听见星星与大雾碰撞。

穿过这雾

我在你嘴里。

在黑白交界处

重量骤然加重的同时

又失去

白鹭内部有黑色之花

我乘坐黑色花瓣的边缘。

一朵花,同时也是所有的花

黑得发亮,反射黑

或者完全不亮,吸收黑

——多维的黑

我在黑暗的旋臂

在你嘴里。

※ “世界在雾中”出自朴树《猎户星座》。

身怀黑暗

我看见你清洗自己的翅膀。

运载了那么多异物

是有些脏了。

你是要飞往——

银河中央的漩涡?

天外那无限遥远之处。

我挂在你的翅上已经很久。

隐藏的岁月

无声的狂风。

倒下的栅栏,在午夜喧响

我看见你独自上升

而世界静默

我梦见自己在你的嘴里。

身怀黑暗

背向光明

高黎贡

你来自牛背

那灰色的丘陵

你白色的衣角飘飘

我遇见你的那一瞬

你已飞起

翅膀下面大片金黄。

也许是稻田,或者油菜花

若是六月,则是前者

若三月,则后者。

那一瞬,越过脚下的路

我看见植物浪涌如黄金

二〇〇六年,我自高黎贡下山。

大群白鹭从田野飞起

天极蓝,白云耀眼

不可思议,我翻越了高黎贡

连续徒步十小时

从百花岭经南斋公房垭口至林家铺子

最高处,海拔三千二百。

在南斋公房垭口漫天大雪

一碗方便面之后冒雪前行

那是当年抗日主战场……

从二月到三月

另一座高黎贡

超过六十天,以笔徒步

你白色的衣角飘飘

必  须

白鹭必须忘记世界的成长

它将找到自己的入口

顺着血液,回到丘陵。

它对世间的激动必须无动于衷

背对上下四方

也背对,这个春天

背对一切使它更加犀利,

它是虚空中一把寒冷的刀

没有刀刃。

没有刀刃

只有內部的雷霆

与外部的寂静

世界的回信

我是你披头散发的女儿

你是父亲

四月短暂的父亲。

我的生身之父

未曾替我梳过发辫

他的时间停留在我三岁,

他手里我的头发也不会再生长。

一切的未曾那样多

巨大的未曾。

我吞下那荒凉超过半世纪。

你白色的羽翅降落在四月

每天清晨

衔来世界的回信。

“我写给世界的信,

世界从来不曾写给我”※

我不知道是比她幸运,

还是更加不幸

※ (我的诗)“是我写给世界的信,这世界从不曾写信给我”(爱米莉·狄金森)。

纯粹的荷花

纯粹的荷花已经出现

世界的莲子

在它的花瓣之中。

虚空中的荷花苑

来自猎户星座的迷宫

不沾染一丝尘土

迷宫向四面八方敞开

它出现在

污泥的灰烬中。

纯粹的荷花。

它在世界中生成

却不在世界的任何一处

就在此刻

在二〇二〇年的坐标点。

它晃动着

它的纯粹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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