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2020-06-09朱虹
朱虹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三点多,睡梦中的我被妈妈的电话惊醒,或许是爷爷前段时间的状况不好,每天向家人询问消息时得到的答案都令人难过,所以看到来电我就知道,是爷爷不行了。或许我做好了爷爷被送去医院抢救的心理准备,但确实未做好爷爷已经“走了”的心理准备,当妈妈哽咽着说“乐,爷爷走了”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努力想哭泣,但泪腺好像还在沉睡,随即订票。那晚的气温不低,冷战却打个不停。之后得知,凌晨一点二十分,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
九个小时的飞行,一路上断断续续地掉眼泪,努力回忆曾经和爷爷相处的点滴,思绪慢慢回到从前……
一九六三年,爷爷以技术工人援疆的身份只身一人从西安来到新疆,先后在阿克苏报社、天山照相馆、饮食服务公司工作,直至一九七八年,才陆续将奶奶和五个子女接到新疆团聚。独自一人在新疆的十五年,他对待爱情忠贞不贰,每个月留下自己的生活费后,剩下的工资全部寄给留在山西老家的奶奶。他对待工作高度负责,档案中留存着许多被评为优秀工人的表彰信。他性情忠厚,待人真诚,同事邻里无一不夸赞他是一个好人。爷爷总说自己嘴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上学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工作后教育我要好好做人,他也正是以他的言行举止为后辈做出了榜样,爷爷的一生看似平凡,实则伟大。
爷爷在我的生命中,或者说在家人的生命中,存在感都不强,但没有又不行。在家吃饭,盛的第一碗饭奶奶永远教育我们必须端给爷爷,他是一家之主,但更像一个称谓,丈夫、父亲、爷爷、太爷爷。他言语不多,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到点了就吃饭,困乏了就睡觉,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哦,他好像没有过不开心的时候,是的,他似乎没有烦恼。爷爷耳背,近几年就渐渐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从前耳朵好的时候,奶奶每次在家里嚷嚷他,他也从不生气,从不还嘴。或许“耳根子清净”说的就是爷爷,旁人是被动地不听,他是主动地屏蔽,从送给他的助听器放在角落布满灰尘就知道。我爸说过,我们朱家人身体都好,都很长寿,唯一的毛病就是腿不好,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叔叔用08868的红色桑塔纳从乌鲁木齐经一路的家里接走即将开学的我,爺爷奶奶下楼送我去机场,穿过抄近路的小超市,两位老人站在马路边。冬日里的新疆天亮得很晚,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朦朦胧胧中相互依偎的两个老人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雾气,模糊了想要努力看见和记住爷爷奶奶的眼睛,但爷爷拄着的那根拐杖,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奶奶说,别看你爷爷腿不好,人家刺溜刺溜走得快着呢!所以我就认定了,爷爷除了腿和耳朵不好,其他地方一点毛病都没有。他精神抖擞,自己拿着拐杖可以从家里走去广场看人下棋,一路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看着来往的人流,到点了就回家,一直健康无忧。二〇一四年爸爸带爷爷奶奶、妈妈和我去旅行,一路从杭州到上海,从上海到深圳。在深圳,爷爷对我说:“前段时间你爸带我们去上海,我们住在黄浦江边,对面就是东方明珠,你爸太好了!你爸好!你妈也好!一路照顾我和你奶奶,就是你不在。”我鼻子一酸,因为我才和他们一起从上海到深圳,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爷爷老了,他的这一段记忆中没有我,他开始糊涂了。家人说我小的时候爷爷常骑着自行车带我到处逛,其实关于这个的记忆我一点都没有了,有的就是从小在爷爷奶奶家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单是我,是全家人,爷爷奶奶小小的家装着我们几个孩子大大的童年,平日里的晚饭、除夕时的年夜饭,即使不是过节,家里也会一直热闹,所以姑姑姑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不是亲戚,而是亲人。奶奶爷爷的家像是一个大本营,进进出出,不曾间断地添新岁,里面也藏着三代人的生活百味。爷爷年轻时不爱和我玩,这里说的年轻,是他七十岁之前,他只爱和姑父下棋,爱和亮姐、丽姐、运哥玩牌,但他最喜欢我,他从来不说,但我就是知道。每年大学放假,爷爷都会来机场接我,无论是乌鲁木齐的大雪纷飞,还是阿克苏的艳阳高照。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他就在家里等着我,见到我就来个工人阶级式的握手,他的手又大又厚,和我握手时像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和我玩扳手劲时我永远都扳不过他,我认输他会笑得很开心,但我给他捏背时他也会觉得我很有劲。小的时候经常说要送我去练体操,他觉得我不像个女孩子,哪有女孩子可以单手把自己撑在地上的。我和爷爷的交流真的不多,仅限于他说“你外婆好吗?”“你外公好吗?”“你那里冷不冷?”“有没有阿克苏冷?”这些类似的问题,在得到我的回答后点点头,继续下一个提问。我离家后的问候电话也只是我在电话这头大喊:“爷爷我想你啦!”“你有没有想我啊!”“我过几天回家,你在家等我啊!”“照顾好自己啊!”我喊十句,我确定他未必听得到八句,出殡的那天我也喊了,但我不确定他听不听得到了……
家里人吃饭,爷爷吃好喝足了就会离席,自己坐在客厅看电视,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喝酒唱歌,时不时为我们鼓鼓掌,向我们挥挥手。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冷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家里有人会时不时地过去问问他,我也不例外,搂着他的胳膊问:“爷爷你吃好啦,爷爷你吃饱没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里人爱唱歌,吃饭唱,喝酒唱,过节唱,不过节也唱。唱的歌永远是我的母亲,母亲节唱那个人就是娘,父亲节唱那个人就是妈,过年还是唱咱的妈。不可否认,奶奶在这个家中就好比定海神针一样的存在,如今我也理解了爷爷,奶奶能干,爷爷自然操心少,如果他也像奶奶一样,恐怕家里日日都是战争。家里的长辈常说爷爷不操心,不爱管家里的事,对于未曾亲历的岁月,我不能妄评,我是他的孙女,他给予我的,他能给予我的,也只有陪伴。但我出生时的牛奶是他起早打的,童年时的承欢是在他膝下的,祖孙之间慈爱的赞许也是他给予的,他永远慈祥,在我眼里,他就如同一尊佛,永远没有烦恼,永远让我知道他在家里等我。我一直觉得他会长命百岁,会看着我学成、结婚,会等着我们抱着他的曾孙子回家探望他,会一直给我机会买他爱吃的馄饨和烤红薯,会在我探亲返程时红着眼睛说“又要走了么”!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是接受这就是生活。在二〇一九年八月份,我最后一次离开他时,病痛缠身的他已无暇顾及我又要远离,远离他四千多公里,我也并未告诉他我是要坐飞机走了,而不是第二天还会来看他,我只是亲亲他的额头告诉他,我爱他。如今奶奶日日将他生前的手表带在手上,最后一面的最后一句话奶奶也不再流泪,很是平静地说:“老头子,你放心走,下辈子咱们还做一对儿。”
守灵那晚,三姑说:“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张板,从此就阴阳两隔了。”也是从此,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我不断地在网上搜索“人死后会去何处”“转世”这些信息,每天回看从前的视频和相片。已过十五日,家人每天都在思念他,爷爷未曾入梦,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爷爷真的是神仙,他驾鹤仙游去了,生前妻贤子孝,身后了无牵挂。我们也将会带着对爷爷的爱和祝福继续生活,好好珍惜当下。
春风起,夏蝉鸣,秋叶落,冬雪至,四季交替,万物更新。今天是您八十八岁冥诞,生日快乐!爷爷,我们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