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从不缺席
2020-06-08周树萍
周树萍
阿海从来不懂得爱是什么东西,因为在他的头脑里,从来没有爱这个概念。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的生命里,爱,从来不曾缺席。
阿海是村里的名人,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阿海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说不清楚话,也不会做事,总是与邻里人争争吵吵,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难免会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当然,人们谈得更多的是阿海和他父亲的战争。
阿海的父亲是一名退伍军人,村里的年轻一辈都叫他老赵叔,老赵叔原本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多年前患病离开了,只留下了阿海,两人一起生活。从我记事开始,阿海和老赵叔的战争就没有停止过,三天一吵,五天一打,风雨无阻。小时候看到过许多次他们战后的惨状,每次都是以老赵叔的受伤收场,老赵叔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头破血流。我不明白,曾经身高马大,扛枪杀敌无数的老赵叔,如今为什么会被儿子打成这副模样,而且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我也不明白,当村委多次提出要让阿海和老赵叔分开居住或者让阿海住到敬老院等解决方法时,老赵叔总是拒绝的原因。
去年年底,我回家过春节,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老赵叔。如果不是认出他穿了多年的军大衣,我起初确实没有认出是老赵叔,老赵叔那原本高大的身体不知何时已弯曲了不少,除此之外,他整个右眼都肿了,一块紫黑色,像半截煮熟的紫薯爬在脸上,右边的脸上还有一块已经结痂的伤疤,那黑色的伤疤倒是让原本满脸的皱纹逊色了不少。
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清楚这伤的来源,我还是假装不知道地问了一句,老赵叔只是淡淡回答“前两天不小心摔的。”我突然有点后悔问了这句话,又接着问了一句老赵叔要去哪里,老赵叔将手放在拐杖上,作休息姿势,“阿海又发病了,一天没吃饭,我去街上给他买点儿他喜欢的饺子。”
老赵叔脸上的伤果然是阿海发病的结果,望着老赵叔一步步走远,我拖着行李很久都迈不开腿,直到那抹军绿色消失在腊月的冷风中,我才转身继续走上回家的路,而手中的行李不知何时又加重了几分。
回家的路很短,那天,我却走了很久,我的心也走了很久。
在老赵叔给阿海买饺子的背影里,我看到了每次我离开时,在屋后的路口凝望着我远去的父母,而我每次离开总是很高兴,因为终于离开了这里,终于摆脱了父母的啰嗦以及和父母之间的拌嘴。自从我去了城市生活,我和我爸的矛盾就越来越大,我总是嫌他做事太麻烦,总是嫌他跟我妈一样婆婆妈妈,他总是为了我花钱做一些在我看来根本无用的事,这些年,不管我怎么说,他一直没变。这一刻,我才明白,我爸就是那个负伤买饺子的老赵叔,我每次和他拌嘴之后,他还是要花一些冤枉钱,还是要走很多路,只为了有时别人能给我多搭一句话,而他之所以放下他的老脸做这些也只是希望他的孩子在外面可以少吃一点苦,少走一点弯路。
一个星期之前,我正修改着文件,接到我妈的电话,询问我多久回家,叮嘱我回家一定要提前购好票,提前联系好车,赶车时要提前买点吃的,不要空腹坐车等,说了一大堆。一听到我妈的唠叨我的不耐烦就像放鞭炮一样,“哎呀,我知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再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坐车,我都乘坐了十几年的车了,每一次不都好好的吗?您怎么还不放心?”当我说完这些话,電话的那头一瞬间没有了声音,过了片刻,电话里才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能准备好当然很好,好,那就这样啊,上车了记得给家里打电话。”我应付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我们越长越大,就越觉得父母不理解我们,越觉得父母太过麻烦太过啰嗦,总是把我们当孩子一样。然而我们不知道,不管我们怎样长大,在他们心中,我们永远是他们的孩子;不管他们怎么变老,他们总是想站在我们前面保护我们。我们总是在快节奏的生活中倍感孤独,转过身来却又无视来自父母的关爱,因为我们无条件接受他们的爱已成为习惯,总是会把他们的爱当作理所当然,甚至有时候还要嫌弃他们管得太宽。
和以往的每次回家一样,我爸又在屋后的路口等我了,路口的老榆树依旧高大挺拔,树下的人却已满头白发,爸背着手站在树下,我没有叫他,只是微笑着朝他走过去,目光中的爸背比以前又弯了一分,皱纹也已爬满他的双颊。我走到他面前时,他抹了一把笑脸说,“快回家,你妈已经做好饭等你了。”我和我爸闲聊着,一起走过了这一小段回家的路。只有这次,在这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曾无数次送我离开后的父母,在这条小路上一步一步往回走的身影,满是落寞与不舍。
回到家,妈已做好了一大桌子菜,备好碗筷等我们了。大鱼大肉之间还有一大盘饺子,刚出锅,冒着一大股热气。
收拾了几天房间和东西后,我决定到村子里转转,想看看村子这两年有什么变化。经过老赵叔门前时,我听到了清醒时的阿海叫老赵叔“爸”,虽然我没有看到这一幕,我知道老赵叔一定笑开了花。我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声不清不楚的“爸”,让老赵叔甘愿负伤多年,甘愿为阿海买饺子,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老赵叔对阿海的爱就像阿海犯病时会殴打老赵叔一样,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而我有时候也和阿海一样,不知道爱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热气腾腾的饺子里,在路口的老榆树下,也在烦人的唠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