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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如此遥远的自我

2020-06-08费尔南多·佩索阿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深渊大街灵魂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葡萄牙诗人、作家,西方文学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佩索阿的文字一向略显“颓废”,却蕴藏着许多惊人的深意,如同深渊。有时,许多心灵的裂缝,唯有深渊才能将其弥合。

01

我和其他边缘人一样,对一切事物保持着距离,这种距离通常被称作“颓废”。

“颓废”是作为生命基础的无意识的全面缺失。思想一旦颓废,心脏就会停止跳动。

02

我将生活看作一座路边客栈,我不得不待在那里,直到马车从深渊驶来。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处,因为我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我可以将这座客栈看成一座监狱,因为我不得不静候在那里;我也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社交中心,因为在那里我结交了其他人。但我既缺乏耐心,也不与人交往。我既远离那些闭门躺在床上、彻夜无眠等待的人们,也远离那些在大厅高谈阔论、欢歌笑语飘然入耳的人们。我坐在门边,耳目尽享声色景致,轻声吟唱——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作于漫长等待之中的缥缈歌曲。

夜幕即将降临,马车也即将来到。我享受着为我而吹的微风,感受着为享受微风而被给予的灵魂。我不再有疑问或索求。我写在旅行者日志上的东西,有朝一日若被人读到并能给他们的旅途带来愉悦,那自然很好。

但倘若他们不读,或者没有带来愉悦,那也没关系。

03

我们清楚地知道,一切创作都是不完美的,我们所写下来的正是最令我们难以把握的审美观照。然而一切皆不完美,没有一次日落能美得不能再美,没有一次微风能让我们安稳得不能再安稳地入睡。

因此,雕像与高山的观照者并无二致,无不从书籍和流逝的岁月中汲取乐趣,做各式各样的梦,以便将它们转化为我们的实质。我们还将所作的描述和分析写下来,完成这一切后,它们便成为可供我们欣赏的外在之物,就好像它们是某一天突然发生的事情一样。

悲观主义者带着悲观的视角看待一切,这种姿态既有些过头又令人不适。诚然,我们所写下的文章并无任何价值,我们写作也不过为了打发时间,但与靠结草以打发时间、忘记命运的囚徒不同,我们就像为打发时间而在枕头上绣花的姑娘一样。

04

我不得不去选择,哪怕是我所憎恶的——无论是我的智力所憎恶的做梦,还是我的感觉所厌烦的行动,皆是如此;无论我并非生而为之的行动,或者没有人生而为之的做梦,亦不例外。两者皆为我所憎恶,我都不去选择。

不过,既然我不得不偶尔做梦或行动,我将两者混在一起。

05

我对生活要求很少,而这点微薄的要求都无法实现。一片邻近的旷野,一缕阳光,一点点宁静外加一小片面包。不被自己的存在感所压抑,不向人索取也不被人索取什么——这点要求也无法实现。就像我们拒绝施舍乞丐零钱,并不是因为我们吝啬,而是因为懒于解开我们的外衣纽扣。

我在寂静的房间里忧伤地写作,曾经是这样孤身一人,将来也是。我在想,我那显然微不足道的声音里是否包含成千上万个声音的本质,那成千上万个生命对自我表现的渴望,成千上万个灵魂像我一样安于对日常命运的坚忍,以及他们失落的梦想和无望的希望。在这样的时刻,我的心跳因意识到这一切而加速。我因为站在高处而活得更充实,我的内心涌起一股宗教的力量,一种祈祷,一种发自公众的呼声。

但理智迅速将我拉回到我本来的位置……我才想起我身处道拉多雷斯大街一幢房子的四楼,似梦非梦地自我审视。我的视线从这未完成的纸张上移开,瞥向那毫无意义而又缺乏美感的生活,瞥向那支马上要被我掐灭的廉价香烟,我将它掐灭在破损不堪的记事本上的那个烟灰缸里。我在这间位于四楼的房间里拷问生活!叙述灵魂的感觉!像天才或著名作家一样写散文!我,这里,天才!

06

啊,我总算恍然大悟!我的老板维斯奎兹先生就是生活——单调而必不可少,威严而不可测知的生活。这个平庸的人代表着生活的平庸。表面说来,他对我而言意味着一切,因为表面看来,生活似乎就是我的一切。

如果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那间办公室对我而言代表了生活,那么在同一条街上我所居住的那间四楼的房间对我而言代表了艺术。是的,艺术与生活同在一条街上驻留,但不在同一个地方。给生活减压的艺术并没有给生活减除任何东西,它和生活一样单调,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是的,对我而言,道拉多雷斯大街包含了一切事物的意义,还有一切谜语的谜底,除了谜语本身存在的理由——这永远没有谜底。

07

我喜欢初夏黄昏笼罩下闹市的那份寂静,尤其是在白日的喧嚣对比之下,更添几分宁静。阿尔塞纳尔大街,阿尔范德加大街,幽暗的街道从阿尔范德加的尽头向东延伸,沿着静静的码头伸展开来——这些傍晚的日子里,我走进它们的孤寂之中,它们用忧伤将我抚慰。我仿佛远离现在,回到遥远的过去,那个更早的时代。我乐于想象自己是当代的西萨里奥·韦尔德,在我心中流淌的不是他的诗句,而是与他诗句不无二致的本质。

漫步于这些街道,直到夜幕降临,我的生活与它们并无什么差别。白天这里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活动的缺乏并未使它们变得有意义。白天我什么都不是,晚上我回到自我。我和这些街道并无什么差别,除了它们是街道,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然而,当我们看到事物的本质时,这一点或许便显得无关紧要。人与物同样拥有一个抽象的命运:在世界之谜的代数学里同样成为一个中性值。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在这些倦怠而空虚的日子里,一种忧伤从心灵油然而生,传递至大脑,传遍整个自我——万物始于感觉,却又外在于感觉,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啊,梦境曾多少次变成实物出现在我面前,它们并非要替代现实,而只是要宣称它们和现实一样,只要我表示轻蔑,它们便脱离我而存在,就像电车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调头,抑或傍晚街头的叫卖声,尽管我不知道他们在叫卖什么,但是一种声音——一支突如其来的阿拉伯歌曲——却打破了黄昏的单调。

新婚夫妇走了过去;针线女工们聊着天走了过去;年轻小伙子们找着乐子匆匆走过;归隐退居的人像往常一样抽着烟漫步而过。这家店或那家店的某个店主像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站着,对周围的事情毫不留神。一些新兵——有的身强力壮,有的弱不禁风——组成一支嘈杂抑或更糟的队伍缓缓走过。偶尔也会有普通人走过。

这个时间过往车辆稀少,车声悦耳。在我心里,有一个宁静的苦痛,顺从构筑我的平静。

这些走过的人和我毫不相干。他们和我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的命运毫无关联。这只是对机缘投掷的石子,发出未知的声响做出的一种无意識的抗议诅咒——一个充斥着纷繁嘈杂的人生。

08

我可以很暴力,也会有强烈的冲动,有时缺乏斗志,有时敏感,时好时坏,时而高贵时而卑贱,可从没有一种情绪能够持久,从没有一种情感能经久不衰,能够融入我的灵魂。

我的内心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我的灵魂对自身很不耐烦,仿佛和一个讨人嫌的孩子在一起;灵魂越来越不安宁,且始终如一。我对一切兴致盎然,却不会受到任何控制。我留心万物,始终怀揣梦想,与我交谈之人,我会注意到他最细微的面部动作,亦会记录他说话时语调的抑扬变化;可我在听,却没有听进去,心中在思索其他,谈话时所谈内容的意义乃我最不为之所动之处,无论这话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人之口。因此,我总在重复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问出那人早已给出答案的问题。但我可以用四个词描述他说出那些我不曾记忆的话语时的面部肌肉变化,就如同给他拍了照片一般,或者准确地讲出他双眼圆睁、听我讲那些我不记得告诉他的话语时的样子。

我有两个自我,两个自我距离遥远,如同一对从不依恋彼此的双胞胎。

我们从不知实现自我是何情景。我们是两个深渊,乃在天空中闪烁的深井。

摘自《不安之书》(中国文联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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