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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只是走出了时间

2020-06-08鹤宁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味觉小时候爷爷

鹤宁

2019年9月15日,终于还是轮到了我,不得不第一次直面生命中至亲的离开。

伦敦的雨季搭上了秋天的列车,开始一段白天寻不见阳光暖意,夜里觅不到月光皎洁的灰色旅程。似乎在终日阴沉的天空下,片片飘落的黄叶时刻提醒着你秋天的到来。身在他乡时,才发觉自己和飘落的秋叶别无二致,眼里他乡的秋景皆是故乡模样。

爷爷在中秋之后的第二天走了。可是我一直都觉得,爷爷其实没有离开我,他只是走出了时间,走入另一个时空独赏明月。

爷爷离开的这三周里,我总被困在一种似虚似幻的迟钝里。忙忙叨叨的时候可以忘记遗恨、悲伤,以及所有愧疚和亏欠。前脚还和朋友们谈笑风生嬉笑怒骂,转过头来却因为偶然看到的零星字眼引得回忆重新浮现而湿了眼眶。一旦夜深人静,庞然的自责和遗憾便会找上门来。

爷爷的病虽旷日持久,心理准备也已做了不少时日,然而能够心静如水、哀而不伤地面对这场生死离别却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我总怀揣着一份可恶的侥幸心理,期盼着爷爷一定可以撑到我下次回去看他,更多的还有一种可怕的逃避心理,我害怕也不忍看到爷爷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得知爷爷走了的消息的那天,坐在从伦敦去往诺丁汉的火车上。我望着频繁被电线杆和树杈切碎的阳光,责问自己:从伦敦到诺丁汉的距离,几乎就是我家到爷爷家的距离,为什么在暑假的尾巴上,我错过了生命里最后一次和爷爷相见的机会?

年初,我抱着最后一次见爷爷的心情,看着他痛苦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咬着牙忍着泪让他加油,要努力好起来,转过身我感觉到的却是极度的酸楚和无力。那时候的爷爷嘴里带着呼吸机,无法同我讲话。

有一两次探望的时间刚好碰上爷爷换药或是翻身,能够让我在他醒来时走近病床。我站在爷爷右侧,尽管我戴着口罩,头发被帽子完全包住,但爷爷一定认出了我。我看到爷爷眼角的泪水悄悄滑落,偷偷藏进了枕头里,我伸手为他拭去。忍着让自己不要落泪,轻轻去拉爷爷夹着血氧仪的手,告诉他我回来了。

当时我在知乎上搜过一个问题:癌痛有多痛。一条一条看下来,各种各样的故事和文字都在试图描述出癌症晚期那种让人断了生念的痛,甚至连触碰病人的皮肤都会给他带去无限痛苦。

不知道我那时拉着爷爷的手,他会不会也很痛?如果活着给爷爷带来的是极限的苦痛,那么渴求他一直活著的心情和愿望,是不是只能为他扣上一条条沉重而不得解脱的枷锁?可是对于活着的那份执念,又怎能够理得清楚,当断则断?

爷爷,如果住院起的这数十个月为你带去了我们无法体量的苦难,还希望你可以理解并原谅那份渴望你活下去的执念,和所有没说出口的难忍、不舍和纠结而沉重的爱。

窗外突然出现一条河流,阳光洒在水面上,十分耀眼,甚至带着刺痛。没有动车前,坐火车回爷爷家会经过黄河,也有相似的水光荡漾映入眼帘。

忽而想起有一年暑假回去看爷爷,临走那天,奶奶坚持让我睡个午觉再出发。爷爷悄悄推开卧室的门,看我没有睡着,走近躺在我身边,开始回忆起我小时候的故事。“蓉蓉长大了,以前你还是个小不点呢,现在都长成大闺女了。回爷爷家的次数也少了,爷爷奶奶可想你呢。你还记得小时候睡觉之前让我给你讲的那几个故事吗?”

面对爷爷的突然煽情,当时我特别不适应,不想让爷爷看出来我差点就忍不住的眼泪,从牙缝里挤出来个“记得”,接着便试图转移话题,想让他即刻停止这段煽情。但我偷偷瞄到爷爷完全没有看我,而是望着天花板,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回到那个不听爷爷讲故事就不睡觉的小时候。爷爷演绎得最精彩的故事有三个:一个是老鼠智斗猫,一个是长工智胜地主,还有一个是神笔马良。

如今的我已回忆不起完整的情节,只能支离破碎的记起一些字眼和模模糊糊的画面,但是爷爷声情并茂的模样和他古怪又可爱的口音始终镌刻在脑海。爷爷操着一口结合了上海话、苏州话和东胜话的方言,小时候还在牙牙学语的我经常故意模仿爷爷的口音讲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方才露出狡黠满意的笑容。

那时爷爷每次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教我“白相相”,就是上海话里的“玩”的意思。还有一次爷爷向我们展示他的英语,说完“I love Chairman Mao”后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大家跟他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去年开学前的初秋回去看爷爷,那时候爷爷还没有住院,每天会帮做饭的奶奶打下手,经常饭前在餐桌上摆扑克阵玩。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会手里转着两个核桃下楼散步。我很怀念那段上午陪奶奶买菜、下午陪爷爷散步的日子。有天我陪爷爷绕着院子走了一大圈,路遇许多邻居,爷爷骄傲地向他们一一介绍着我,看着爷爷满面春风的笑容,似乎连皱纹里都写满自豪。

那天散步,我临时起意想记录下和爷爷的对话,于是打开了语音备忘录。录音的日期是2018年9月12日。临近中秋,爷爷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以前,奶奶时常会用家里的模具做提浆月饼。

“你奶奶以前也喜欢包汤圆,可好了!还包粽子,你小时候吃过吧?”

“吃过呢!”

“你奶奶她啥都会做,但是现在年纪大了,没力气了,不想做了。你奶奶擀的面条真好吃,但是她现在不擀了,我还跟她说你给我擀点面条?她说,还是买着吃吧。”

“买的面条也好吃的!”

“哎,不如自己擀的好吃。”

之后我和爷爷各自陷入沉思,或许都沉醉在味道编织的回忆里。我想起奶奶做的粽子和醪糟,还有酸黄瓜咸菜和麻辣牛肉。爷爷手里的两个核桃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有规律的声响,久久萦绕。我想起了爷爷做的甜酸肉,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味觉体验,是只有爷爷才能做出的味道。

味觉不单纯是一个感官名词,其实它是一个时间名词,像一个个节点那样标记着所有与你有关的回忆。味觉也可以作为一个方位名词,因为在食物味道的背后承载着家的重量,每一次的味觉体验都是指向通往家的一张张告示牌。

火车突然停在了半路,窗外是一片常青树的绿丛,没有站台,也没有上下车的乘客。几分钟后,列车开始缓缓地行进,不一会车速就提了起来。

我忽然好想找一曲苏州评弹来听。爷爷独爱苏州评弹,他的微信名字就叫我爱评弹。爷爷有好多盘评弹的光盘,我记忆里,评弹光碟的封面总是身着旗袍的温雅女子手抱琵琶。

有时爷爷坐在客厅的摇椅上听,有时躺在卧室的床上听,有时开着门听,有时关着门听。

记得有一次爷爷关着卧室门在房间里听评弹,奶奶突然推开房门进房间拿东西,评弹乐声戛然而止,接着传来爷爷的轻声抱怨:“哎呀,你进来干吗!我在录音呢!”

奶奶的“破门而入”打断了爷爷的录音,原来每次爷爷关着房门听评弹的日子,多半沉醉在自录自唱的评弹里。爷爷听苏州评弹的时候,可能在想江苏老家。

我点开盛小云的《莺莺夜焚香》,一种熟悉感传来,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我回到爷爷奶奶家,坐在客厅里吃瓜子,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艾草香,听到卧室传来琵琶语。

我在听苏州评弹的时候,我在想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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