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杜威的广州之行
2020-06-08谷小水
谷小水
1919年4月至1921年7月,美国著名教育家、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Dewey,1859-1952)来华讲学,在华活动两年有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非常轰动的文化事件。杜威访华时期,恰逢中国南北分立,南北两大政权的对峙已经持续数年之久,但作为学者的他未为这种政治格局所囿:抵华之初,曾在上海与孙中山有过一面之缘;离华前夕,又踏足广东政府治下的广州。杜威与孙中山讨论知难行易以及对广东地区的实地考察,使他对中国问题有着更为全面的观察和思考。
与孙中山讨论知难行易
在中国知识界的邀请下,1919年4月30日,杜威偕妻女一行抵达上海,开启了在华讲学之旅。此时的孙中山正蛰居沪上,专心著书立说,经过长期的思考,他的“知难行易”学说业已成熟,《孙文学说》即将付梓,非常渴望能够听到第一流学者对自己理论的批评意见和建议。
与杜威晤谈之前,孙中山接待了来访的杜的两位中国学生——胡适和蒋梦麟。胡、蒋此行赴沪专为迎接杜威而来。双方谈话的主题围绕“知难行易”问题展开。胡适后来回忆道:有一天,我同蒋梦麟先生去看中山先生,他说他新近做了一部书,快出版了。他那一天谈的话便是概括性地叙述他的‘行易知难的哲学。”这是胡适与孙中山的首次见面,这次晤面让前者近距离地领略了这位名闻遐迩的革命领袖的魅力和风采,几年后在讨论青年学生是否应该干预政治问题时,为了论证读书的重要性,他谈道:“我去访中山先生,他的寓室内书架上装的都是那几年新出版的西洋书籍。他的朋友都可以证明他的书籍不是摆架子的,是真读的。中山先生所以能至死保留他的领袖资格,正因为他终身不忘读书,到老不废修养。”
5月12日,孙中山专程来到沧州宾馆,拜会下榻于此的杜威先生,两人共进晚餐。席间,孙中山以《孙文学说》即将出版相告,并重点介绍了自己在知行关系上的创获。翌日,杜威在家书中详细记述了知难行易说提出的缘起:“前总统孙中山先生是一位哲学家,这是我昨晚和他共进晚餐的时候发现的。他写了一本书,就要出版了。他在书里说,中国人的柔弱都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一位古老哲学家的话,‘非知之艰,行之惟艰。这样一来,他们不喜欢行动,而是认为可以通过理论的方式得到一种全面的了解。而日本的长处正在于,他们即便在盲目的情况下也依然行动,通过试误来向前推进,来学习。中国人则畏惧于在行动中犯什么错误,从而被束缚了手脚。因此,他写了这样一本书,要证明给人们看,‘知难行易。”
孙中山的“知难行易”说,与杜威重视行为经验的实验主义理论颇有相合之处,此次谈话显然使后者甚感愉快、难以忘怀,是以在第二年发表于《亚洲》的一篇文章中又再次提及。此外,孙中山关于中国人国民性的洞察以及中日两国间的比较,也让刚刚访问日本的杜威心有所感,从而为其提供了一个观察中国社会、分析中国问题的基本视角。此后当他思考中国、中日以及东亚问题的成因时,不时可见关于中国人精神面貌、心理特征、行事方式的鋪陈和解析。
杜威在华期间,足迹遍布十数个省区,大小演讲200多场,还在北京大学、北京高师、南京高师等校系统授课。由于被视作“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化身,“正如鸠摩罗什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中国”,杜威所到之处,听者如堵,追随者众。对于杜氏对中国的影响,作为其访华活动的推动者、参与者和见证者的胡适,当时即说: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有杜威先生这样大的。”时为浙江第一师范学生的曹聚仁,亲耳聆听过杜威的几次讲演,十余年后亦撰文指出:杜威先生在中国所得到的光荣,不仅远过后来那些东来的学者,亦为中西交通以来所未有。”
在广州的六次演讲
1921年4月12日,在厦门大学校长邓萃英的邀请下,杜威抵达福州。在闽讲学期间,广东教育界人士函托福建省教育厅代请杜氏顺道赴粤。在广东方面的催促下,23日晚杜威匆匆结束在福建的行程,与妻女自马尾登轮借道香港前往广东。
杜威访粤之际,正是广东各项事业锐意革新,蒸蒸日上之时。
1920年11月,援闽粤军成功驱逐桂系,孙中山等返回广州组建新政府后,在粤军总司令兼广东省长陈炯明的具体推动下,广东的地方建设全面铺开,如取消苛捐杂税,设置广州市政厅等。教育方面则成立权力很大的教育委员会,作为全省教育的最高领导机关,并聘任北京大学教授、新文化运动的巨子陈独秀担任首任委员长。陈氏履任后,对于全省教育事业锐意革新,积极推行义务教育,扩充师范教育,增强职业教育,又力邀国内学界名流齐聚羊城,共谋教育发展大计。整个广东的教育和社会面貌焕然一新,与全国范围内军阀割据、万马齐喑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4月28日,杜威安抵广州,由省教育委员会和省教育会安排入住亚洲酒店,随即在美国驻广州领事的陪同下前往拜会陈炯明。当日及随后数日前来酒店拜访者络绎不绝。自翌日至5月上旬十余天的时间里,杜威先后演讲六次。第一次是在小南门的国立高等师范学校礼堂,讲题是《自动道德重要的原因》。其余五次,均在位于九曜坊的省教育会礼堂举行,主题分别是学校与社会、西方对于东方的贡献、自由权利问题、社会组织与社会发展、西洋社会发展之程序。六次讲演的内容,在新创办的教育会机关刊物《广东省教育会杂志》上全文刊出。
这几次演讲,由于政治分裂、交通阻隔等原因,北方报刊普遍关注不多,仅有北京《晨报》和上海《民国日报》等少数报刊有所关注。从有限的报道看,演讲在广东引起的关注和轰动丝毫不亚于其它各省。报道称,第一场讲演于29日下午2时一刻开始,到场听讲者千余人,主要是高等师范学校及各专门学校的师生员工,“座无隙地”。首由陈独秀介绍杜氏简历,并郑重提请听众虚心领受讲演内容。旋由杜威演讲,韦珏担任翻译。4时许,演讲结束。第二场讲演于30日下午2时举行,听众主要为各中学师生。当日上午9到11时,广东女界亦邀请杜威夫人在省教育会礼堂发表演讲。第三场演讲在5月2日下午2时进行,听讲者来自社会各界,约千余人,“其中妇女及西人不少”,4时半始散。前三次演讲,除第一次外,其余两次皆由省教育会发给入场券,听众凭券入座。因省教育会礼堂约可容纳千人,坐满即停止入场,故因迟到而不得入者,大有人在”。
杜威在粤,为时甚暂,因虑及北京各校由于索薪而引发的风潮“解决在迩,未便久滞粤中”,于10日前后离粤北归。对于这位世界著名学者的匆匆就道,“百粤人士甚为怏憾,百般设法阻止其行,大有板辕挡路之慨”。有报道感慨:教育界之明星,其得人崇拜如此。”
对广东社会的观察
杜威返京后,两次集中谈及访粤印象。一次是在北京高师发表题为《南游心影》的演讲。此次演讲包括闽粤两地的见闻和思考,因为听众多系中国人,政治方面固然“也有许多足以使之发生感想的地方”,但虑及“以外国人而谈中国的政治,很有些不方便”,是以内容主要集中在相对不那么敏感的交通、教育等问题上。另一次是应上海《密勒氏评论报》所请而作的《广东印象记》,该文6月11日于该报首载,上海《民国日报》当天节录要点,16~18日北京《晨报》又刊出全文中译本。由于主要是面向外国读者,所以该文相对直言无隐,将访粤过程的所思所想比较全面地予以揭示。
杜威南游,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中国交通的落后。如从上海到福建的轮船班次很少,且由外国公司控制;而从福建前往广东的行程中,他发现广东这样一个向来与外洋打交道的省份,因珠江口河道过浅,货物的出入口必须转道香港,广州与香港间的货物运输只能使用小船。他感叹道:“中国有许多省份所以和他省时常断绝的原因,大半是由于交通事业之不发达。”而交通不便的影响,“不惟使旅客有行路难之叹,并且及于政治、工业、智识等项。”
抵达广州后,杜威与“许多新运动当中之政治的、官吏的、知识阶级的领袖们”以及当地的外国人广泛接触,双方的交往并不限于“形式上会面的客套”,而是能够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同时,广州街头上不时上演的大规模群众性活动,也吸引着他的眼球。杜威在粤的5月上旬,恰逢劳动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五四运动、孙中山就任大总统、国耻纪念等多种纪念日及庆祝活动接踵而至,轮番上演。广州市民冒雨参加活动的热情,虽然令杜威心生奇怪,但为他提供了观察广东社会,“证明国民性质的大好机会”。经过多方面多渠道的交往、接触与观察,杜威对广东的印象全然改写,“与我初到广东去的时候心中所有的完全两样”,一个全新的、与全国其他地区完全不同的广东浮现在他的面前。
作为教育家的杜威,对教育问题自然有着特别的关注。来到广东前,杜威见及各省“大宗款项多用于軍政,以致教育的经费不但不能保原有的数目,还要时时裁减”,中国的军政和教育,“这两个势力相反的程度,已达到有彼则无此,有此则无彼的地步”,以致各地“各校近几年来,不但没有进步,甚至于不及从前”。到达广东后,他惊喜地发现广东政府治下的教育事业,正脚踏实地地迈步前进。广州市政府启动儿童强迫教育计划,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使全市适龄儿童实现全部入学;还准备设立新式的高小和中学,强化职业教育,确保“毕业的生徒纵不能升入大学,而有相当的技能可以谋生”。他指出,尽管其他省份不乏教育计划,但与广东相比,更多像纸上谈兵,“无裨于实在”。“广东的行政机关要是能延长下去,中国教育前途或者有点希望。”“中国教育前途些微有点发展,只可望之于广东政府。”
对广东政府的各项新政,杜威同样极表称许,不吝赞美之词。从禁止赌博、废除赌捐,具有“现代精神”的市政府的设立,开通城市,建设市政,到省政府中官制和官吏的改革,公共卫生部的创设,教育委员会的组建,广东政府“着实干了许多关于中国进步的事情,而且有许多也正如他们所说,是中国唯一的政治,真为人民的福利,不为官吏的权力和私囊,而且受治于大多数人,不但只有一点好意,而且也有关于政治的近世眼光和知识上的训练的。”“广东政府的一切设施,都是极诚恳地想着为人民造幸福。”
广东政府正在推进的各项革新事业之所以不为外界所知,杜威认为,是因为有关的新闻渠道为北京政府和英国政府所掌控。由于“孙逸仙和他近旁的人都是向来反对英国的”,英国方面对广东政府非常敌视,与广东毗邻的港英当局,“以他的财政上和政治上的利益,自然欢迎现政府的陷落,而希望腐败的、无能的、不经训练的旧政府之复来。”正是在它们的把持下,几乎所有有关广州的新闻,“都是纯粹含有宣传之目的的”,甚且带有非常明显的以丑化广东政府为唯一目的的“捣乱”性质。对于北方报章惯常使用的广东政府布尔什维克化的指控,杜威指出,陈炯明和孙中山二人“是很有社会主义者的精神的”,所以他们都想将自然富源和基本工业的所有权及管理权保留在政府手中,以免落入私人之手,这样做的目的既是为了保障政府的收入,更是为了广大人民的利益。
广东政府的多种开新尝试显然使杜威眼前一亮,是以他认为,中国未来的统一和希望不在事实上缺乏“一种合理的仁慈的中立性”、动辄“用军阀的势力去压人”的北京政府,而在广东以及其它南方省份上。他相信:“倘若南方各省继广东之后,有好的省自治制度建设起来,将来必定能互相联合,那才是真正的统一,不是纸上的或军阀式的统一。”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