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穿膛的石榴籽
2020-06-06柯肖丽
柯肖丽
在不同情况下,人们流下的眼泪在显微镜下是不同的。不同的眼泪有着不同的形状。上次你满含泪水是什么时候?如果你问我,我想我的回答是从别人那里得不到感同身受,从自己这里得不到问心无愧。
四年前热,四年后更热。热离得远了就只顾眼前的热浪了。正值炎夏,酷暑难耐,大大小小的赶路人,我经过他们,他们也路过我。候车间里四散着几个老汉,抽着湿热又烦躁的烟。逼仄的地下通道,潮湿的地面拉慢脚步前行的速度,鞋子也好像地上的口香糖,黏地挪不开脚。天也黏稠地也黏稠,汗已经透过书包的肩带了。分明才下午五六点,地下通道已开了灯。钱钟书的《围城》曾这样写道:“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快走出地下通道时,前方的人加快了步伐,想逃離这样封闭的空间的你我都一样。
绿皮火车载着许多愁缓缓开进站,而我飞奔向自己所在的车厢,滑动的行李箱和我并排着,刚好占满一个走道,俯下身看遍了整个车厢,没有发现一个电源插孔,向工作人员询问:“您好,这列火车哪里有电源插孔?”女乘车员面不改色地回答了我,可能这样的问题她已经遇到成千上万次,包括面对此时的我。在火车上那些一直望向窗外的人,盯着不停后退的山川、河流、人家。守望成为老年人特有的形象。对我而言,手机没有电一分一秒都是难过的,难挨的十几个小时,长过好几个漫长无望的深夜。
不过总比那年处境好许多。一番争吵和解释、逃避和沉默过后,就剩我一人在空荡荡的出租房里,收拾好来时的衣物行李,手中攥紧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取出来的火车票,准备离开。第二天早上照常上班,按惯例整理摆放商品,核对昨日的销售额。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在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王府井百货步行街,坐同样的地铁线路,经过同样的建筑物,一样却又不一样。打包好的行李箱偷偷放在试衣间后面。这年夏天,唯一的凉爽是她递给我的一瓶饮料,上面不断冒着白烟,握在手上还有水珠,从掌心到胳膊慢慢流下来。闲暇的时候,她常常和我聊聊天,谈谈她的丈夫和干销售多年的经验。我打算今天就走。从早上营业到中午她快下班,我还是选择告诉她。她不理解也不会有机会理解,我也没有解释。明早六点的火车,我推着行李箱上了地铁,跨越大半个北京城。关于北京的记忆从小到大都是至高无上的,可到了我这里,留下的竟都是苦涩的回忆。长城、故宫博物院、三里屯都没能去看看。
到了火车站还不能进入候车间,打开手机看时间随手也打开了数据开关,没有电话,没有消息,身后的粉红色行李箱一开始也不会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长达十年的光阴岁月,同父亲未曾见面更遑论了解。我们的十年是分离,你们的十年或是相濡以沫或是同甘共苦。总之,与我没有丝毫瓜葛。深夜的火车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女人拍打入睡声、叹气声和哼着摇篮曲的声音,小孩享受着也吸吮着,逐渐微弱只能听到车轨轰隆隆的声音。儿时哄我入睡的是个善良的老人儿。
到了广东东莞传统的手工业制造小镇上,在父亲朋友的介绍下,我找到一份工作——打包玩具盒。这个工作是父亲年轻时,离开家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做到管理层的一份工作。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也是别人的父亲。第一天上班,人事经理带我进了包装部,从办公室走进车间,南方沉闷的湿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右边是全透明的操作车间,左边是整齐排放的装货纸箱。对面走来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经理对他说:“新来的暑假工,带一下。”他点了点头,没有问我一句话。车间进出口有个简易的办公桌,坐着一个猜不到年龄的女孩,我走到她身边,组长(中年男人)向她询问着什么,她一一地回答,有些不耐烦。还时不时打量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一次两次三次……好像在看一个怪物,这样让我浑身不舒服,任何人都会不舒服吧。最后硬生生地憋出了一个问题:“你是新来的暑假工?”我点了点头,听起来没有本地口音,应该也不是广东本地人。组长叫我过去,进入流水线。那里大多是五十岁左右的阿姨。阿姨这个称呼似乎是个“万金油”,对方性别女,看起来比姐姐的年龄大,就可以随意地叫阿姨。来自湖南的红姨,是位个性突出敢作敢当的阿姨,以和小组长(门口的女孩)斗嘴出名,嗓门儿也大,总爱向人说起她那在上海大公司上班的孝顺儿子。不过一旦做起事来也是毫不含糊的,做事卖力也肯吃苦。但是不够灵活,每次透明胶带找不到口,她总叫身边的人帮她找口。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山东大叔帮她找。终极包装的是两个性格迥异的大汉,一个是广西的一个是山东的,一胖一瘦,不过两个人都很高。每次争论必定是广西大叔赢。叠玩具说明书时,其他的阿姨都七八张一起叠再打开,红姨总是一张张叠再打开,她说这样会比较整齐,其实后来她也偷偷学会了一起叠。秀姨长相老实,经常问我叫什么,我就开玩笑说我叫冬梅。她相比其他阿姨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每当她和小组长斗嘴起来,她都会拿出她的老公狐假虎威,让小组长哑口无言。我们几个暑假工来了之后,她总指挥我们为她拿胶带、盒子、箱子。有时候为了她自己,有时候为了我们做事方便。最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四川绵阳的阿姨,因为她女儿高考所以请了二十多天的假,刚认识她就请假回家了。和她在一起工作几乎无话不谈。她有大大的眼睛,后背有些佝偻,白发爬满了整个头,总穿那双水晶坡跟凉鞋。时间和生活让一个年轻的女人加速衰老。在我准备回湖北老家的前两天,她回来了,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整齐的刘海贴在额头上。乌黑的头发让她偷回了好几年的精彩岁月。
这样的阿姨们,有的从年轻到年老都在这样的工厂里,有的人近几年出来工作。她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耳朵上一对金耳环,右手无名指一个金戒指,左手手腕上的银手镯。在我们对她们微笑时,她们一定笑得更开心。
广东的天总是很蓝,云总是很低,一朵朵大得各有特色。我想可能“白云机场”也是由此而来的吧。这些种种像一个个上了膛的石榴籽,不断向外喷射,涌流。构成完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