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光

徐佩瑶

（一）

“他有着小动物一样的眼神，他的温柔也是小野兽一般的，温柔了违反他的意志，从他眼睛里泄漏出来。”母亲正在台上忘我的演说着，不断地看着剧本，揣摩着角色性格，认真的时候整个人都明媚起来了。小时候的我不懂，为什么她每每在台上的时候眼睛里都藏着光。现在仿佛是有点懂了，又好像不太懂。

“咔嚓”，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我知道她回来了，又是11点了，每天这个点她才回来，父亲一如既往地在锅里温着汤。“回来啦，快来吃饭。”父亲招呼着。“孩子睡了？”她问道。“嗯，上了一天班，估计是累了，早早就睡了。”其实我没有睡着，只是不想醒来，这么多年，我与她一直不亲，为的就是她热爱的话剧事业而忽略了我。躺在床上，想起了过去，慢慢地睡着了，在梦里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在台上的风姿和回忆里忘不掉的伤心……

在梦里的那年冬天，雪下得格外早，外面的路早早地堆满了白雪，远远看去让人觉得格外寒冷，母亲和我起了一大早，今天有个重要的考试，我催促母亲快点出发，匆匆地扒拉了两个馒头、喝了几口粥就出门了，母亲骑着她的自行车载着我，寒风刮在脸上仿佛藤条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刚下过雪的地面，只有行人繁忙的脚印汇成的一条小路。

此时母亲的电话突然响起了，只看见母亲接了电话后匆匆挂断，回头对我说：“歌儿，有个大领导来我们剧团，我得上台不能送你了，这离你学校不远，你自己走快点应该赶得及，我先走了。”说完，等我下了车，只见母亲快速掉了头，朝着反方向骑车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剧团只要有事，母亲永远会以她的事业为先。不知道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应该体谅母亲，可是身上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冷。我看着时间慢慢过去，来不及了，我快速向着学校跑去，路特别滑，我一连摔了好几跤，磕磕绊绊，倒在路上不敢耽误，只是咬牙爬起来继续，到学校的时候一身衣服已经不像样了，坐在教室，委屈的眼泪直掉。

（二）

又是一个大雨天，爸爸出差去了，今天放学时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气一下子就蒙上了一层灰色，昏暗得像这糟糕透了的心情。我顶着大雨在慢慢走着，似乎已经看不见周围的世界，身上也好像冻到麻木，手里抱着今天老师发的奖励，却感觉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冒着雨没有走回家，不知怎的，却由着脚把我带到了她唱话剧的礼堂。

“你听，外面打着雷。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我看着她在台上忘情地演绎着《雷雨》，看到这一幕，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听见导演喊了声：“好，卡。”母亲十分高兴地感谢着导演的指导，我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熟悉的光芒。

这个时候她终于看到了我，惊讶地跑过来，愧疚地看着我：“歌儿，对不起啊，妈表演忘记了时间所以没去接你，咱们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小心感冒啊”。

我只是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丝毫不理会她在后面不停地喊和她在雨中苍白的脸色。从那以后遇到事情我学会不再诉苦，只是心里渐渐长了一层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三）

一转眼，小女孩变成了大人，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和爸爸“相依为命”，我对她似乎也慢慢地变得陌生，在时间这双看不见的大手无情的推动下，终究还是走远了。只是每次听见她在话剧舞台上声泪俱下的表演，还是会感叹一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演员啊，可惜只是演员，却不是我的好妈妈。”

一天，加班到很晚回到家，看见爸爸一个人蹲在门外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我赶紧走上前去，将爸爸叫醒：“爸，你怎么在这睡着了，怎么不进去？”“我没带钥匙，你妈累了一天在睡觉，怕吵醒她就没敲门。”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下子就爆发了，看着爸爸辛苦的样子，手里还提着去河边钓的鱼，这么冷的天啊，就为了给她补身体。我拿着钥匙开了门，将门摔的震天响。

她终于醒了过来，问了一句怎么了。好像这么多年的怨气一下子找到了倾泻口，我不顾一切地吼出来：“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爸为了给你补身体三更半夜去河里给你钓鱼，在门口睡着了都舍不得叫醒你开门，你什么都不做天天唱那个破话剧，家里的事你管过一分吗？”她被我吼得愣住了，然后沉默着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爸爸的黑袋子去了厨房。爸爸在一旁劝着我多体谅她，我却不想听，跑回了房间，却没看到身后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心里烦躁得不行，又不知道怎么发泄，未曾想到一切或许会来不及。

（四）

接到爸爸的电话是早上正在开会，只听见爸爸在电话里着急地喊：“歌儿，你妈早上在话剧台上晕倒了被送去医院了，你快来。”事情发生在早上，今天是《雷雨》收官的最后一台戏，母亲为此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不眠不休地在房间里苦练台词，一遍遍得对着镜子练习神情，最后一台戏开拍的时候，舞台黑暗，远处教堂合唱弥撒声同大风琴声响起了，母亲饰演的鲁萍突然倒在了台上，本以为是演戏，却被发现人怎么叫都喊不醒，这才发现了不对劲送去了医院。我匆匆赶过去，只看见爸爸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我跑过去安慰着：“爸，妈怎么样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医生说你妈是胃癌，可能已经晚期了。都怪我，平时她不舒服说吃药的时候就应该强硬带她来医院检查的。”

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这些我竟从来都不知道，平时也没在意，不禁问自己，我又何曾关心过母亲？到底是什么将我变得如此冷血。看到病床上虚弱的母亲，看到她鬓边的白发，才突然发现母亲她老了，这些年，我们终究是错过了。

在病房外，偷听到父亲和医生的谈话，她的生命可能支撑不到几个月了。看到父亲佝偻的身躯，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泪痕，让我的心蓦地一疼，终究她还是我的妈妈啊。转过头，父亲看见了我：“歌儿，过来。”我慢慢地挪动着步子，微笑着走过去，不想叫他看见我哭的样子。

“孩子，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对你妈妈有怨言，你以为她只爱她的话剧事业，确实，她心里一直是个有梦的人，你妈妈一直想的就是成功出演一部让大家都知道的话剧，她追梦的那股热忱是我们所不能明白的。但同时她也是你的母亲，怎会不爱你。那年，送你上学，虽然被中途叫走，可是她还是尽快赶去，想等你考完试接你，可你却早已走了。那次大雨天，你淋了雨回来，她自责没能接你，你转身离开，她就在你身后淋雨默默陪你回去。还有那鱼汤，是你妈让我钓回来给你补身体的，怕你工作太累，可你也终究不知道。她不是不爱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看着早已泪流满面的我，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去看看你妈妈吧，她需要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走进来的，呆呆地到病床前，看着她带着呼吸罩苍白的脸，再也看不见她从前自信地站在台上时眼睛里藏着光的样子。我牵着母亲的手，看着上面的褶皱，原来都这么深了，手心都这么多的老茧，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再也不像儿时牵着我的那般柔滑细嫩。原来是我，都是我的错，看不见这些年背后的一点一滴：“妈，你再多陪陪我好吗，我想你，一直一直都很想你……”

（五）

早上推门而入的时候，就看见她已经开始演了，对着病床旁的镜子，神情认真，看的我眼眶一酸，这时我才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那份执着和热爱，以及她时常藏在眼睛里的光。

陪着母亲走过那些剩下的日子，我们谁也没提不开心的事情，只是每天陪她看着她所热爱的话剧，开心处还和她讨论起来哪里演的逼真，哪里有些夸张，这样快乐温馨的日子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终究，时间的脚步还是不停地走，慢慢地向我们靠近，让你猝不及防却也在意料之中……

母亲走的那天早上，电视上正放着的是她表演的那段《雷雨》，母亲饰演的周萍声泪俱下的哭诉着：“你知不知道，我正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說话？”看到这儿，我回过头看母亲，只见她含着笑，她的眼睛里没有病魔折磨的痛苦，只有无限的热爱与眷念，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抹熟悉的光。慢慢地，望着她垂下的手臂，我嘴唇颤抖着地喊着：“妈……”我抚摸着她的眼睛，呢喃着：“你做到了，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