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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2020-06-05李美皆

西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林芝雪山桃花

李美皆

去年3月12日,忽然得到去林芝参加桃花节的消息,瞬间被点燃。原是易燃易爆之人,又有桃花在高原呼唤,能不兴奋吗?每一个细胞都像表情包中的小企鹅一样蹦蹦跳跳起来。这个活动的全称叫:第十七届林芝桃花旅游文化节文艺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活动。

西藏,让我跃跃欲试的地方太多了,而林芝正是计划中的下一个。这将是我2010年以来第三次到西藏,第四次上高原。

27日傍晚落地贡嘎机场。在停车场就自拍一张,突出“近处是桃花,远处是雪山”。在去往市区的车上,透过车窗抓拍暮色中的雅鲁藏布江,发了一个朋友圈:到拉萨。然后看朋友们留言:“好任性,好震撼,好嗨哦!”“又玩了个大的。”嗯,有一点自鸣得意。

反正初到拉萨总是兴奋的,与朋友相见甚欢,在西藏文联餐厅吃了热乎乎的汤面和小米粥、爽口的泡菜和酸辣土豆丝。十点多,又随徐剑坐上了玛吉阿米餐厅老板的车。几次来拉萨,已经没有“我来了”的矫情,却还是兴奋地抓拍着夜晚的布达拉宫。布达拉宫是西藏的LOGO,把照片发到朋友圈里,更能够看清时空的跨度,更能够跟今天中午刚刚离开的日常生活说:我在这里了。

第一次到拉萨,因为没做攻略,错过了玛吉阿米餐吧,回去后感觉好遗憾,如同错过一个历史幽深处的爱情传说。玛吉阿米是传说中的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而今天八角街上的玛吉阿米餐吧,据说用的是当年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幽会的小酒馆的房子。第二次来拉萨,终于跟儿子来到了在全国比在拉萨还有名的玛吉阿米,喝了一壶甜茶。对它的音乐印象深刻,闭上眼睛听,音乐就在人和屋的天灵盖回荡,魂似乎要被唤出来。这次坐着老板的车来到玛吉阿米,感觉跟上次完全不同,因为我的混乱的方向感使它与上次的位置掉了个儿,更因为老板就在身边,我们好似来到他的家里做客。老板是一个酷帅的康巴男人,天生一副情郎的迷人模样。甜茶、酥油茶、酸奶、人参果陆续端上来,舌尖明确地做出反映:这就是西藏了。以前是在白天来的,这次是在晚上,透过窗子看夜色阑珊的空旷的八角街,白色的煨桑炉贞静伫立,墙上挂着的铜器静静发着古老的光,窗外的八角街也散发着古铜一样的光,一切仿佛在梦里。

走出玛吉阿米餐吧,已是深夜,灯光似乎也在刻着经文的灯柱里面睡着了,只有磕长头的人的手板与地面石板擦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八角街有节律地起落着,更加剧了八角街的空旷感。

28日9点,按照采风手册上的安排上车,去往林芝。

有人喜欢一个人行走,因为这样才能跟世界切断,行走更纯粹。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观念,尤其年轻时,几乎是不屑与任何人为伍的。年纪渐长,行走多了,我反而退化出平常心,还是倾向于有旅伴方便,当然,这个合适的旅伴是跟人生伴侣一样难寻的。现在的我,已经丧失了独自上路的愿望和能力。

开车的师傅是一个四川人,听起来在西藏的阅历已经很深,随和通透,很有自家人的感觉。同车的以藏族文艺家为主,更使我充分感觉到是在西藏。车上相处怡怡,途中有人递来一小箩筐吃的,我惊喜曰:好像分发喜糖似的,好开心。有一种酥油做的饼干,叫卡塞,很好吃。

一路看窗外,近处是低低的河流,远处是巍峨的高山,山尖白雪尤为醒目。中午到林芝的工布江达县,在县机关食堂吃过午饭后,到特困人员集中供养中心調研采访。楼里面那些五彩条纹的藏式门帘,增色提神。卧病在床不能自理的老人是每人一个房间,由护工专门护理。房间里有卫生间,家具也不错,木质沙发和柜子都是带藏式镂刻的。院子里,一位老奶奶在亭中安坐,一位老爷爷靠墙根安坐,皆手捻念珠,沉默不语——西藏的老人手中几乎没有空的,不是念珠就是转经筒。他俩是不喜欢热闹?还是晒完太阳不想挪动?后排平房的大厅里,住在中心的人员四边落座,面前的矮柜上堆满水果和饮料,他们有说有笑,或者面含微笑转动经筒,都是一种无欲无求的神情。他们都是老弱病残无力谋生又无人供养的,所以,国家把他们集中起来供养。一个年纪不小而个头很小的男子缠住穿制服的女医护人员,孩子似的痴笑不已,她不仅任他搂住她的腰,还俯下身去抚摸他的头,近乎宠溺地安抚,使他安静下来。她们说,他脑子不太好。

当音乐响起,他们的表情愈发生动起来;当他们跳起锅庄,浑身就散发着生命的欢愉。我注意到其中有位中年女性,五官堪称完美,加了彩线编成的发辫盘在头顶,笑容跟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身形也算高挑健壮,充满山野气息。工作人员一定看到了我们的疑问,解释说,她一只腿不行,站不起来,坐着看不出来。我悄悄问,她的家人呢?工作人员说,她没有家人。关于她的身世,我就不敢深问了。我又问,她结过婚吗?工作人员说,她到这里来以后结的婚。然后指着旁边一位脸面白皙的斯文男子说,这就是她的丈夫,他们俩是在这里结合的。那男子坐着,也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女人大大方方地说,跟我一样,腿不好。有人说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他就有点羞涩了。女人说,是比我小,小一岁。我特地跟她合了影,窗外光太强,她背窗而坐,又不便挪动,我们只能自拍。她幸福地从手机屏幕上看着自己美丽的面庞。可惜我没法给她照片,她没有手机。我心里黯然感叹: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这真是美得令人心痛,你不能不承认命运这个东西的存在。坊间有句恶狠狠的感慨:岁月这把杀猪刀!可是,相比于岁月,我觉得命运才更是一把杀猪刀!好在,她在这里,有所养,还有丈夫。我遗憾忘记给她留下一件礼物,一件属于女人的礼物。

接下来去工布江达的一家民族服装加工社参观,我对工布藏装的特点才有了一个总结。如刚才所见,工布藏装是黑色或棕色的套头式长坎肩,叫“果秀”,厚厚的,材质远看像毛呢,实际上是用绵羊毛制成的氆氇,比毛呢柔软光滑。工布藏族主要就是在林芝地区,所以林芝古称工布。此后的几天,看见穿“果秀”的人,我就知道属于工布藏族了。工布藏族女人戴的燕尾帽是有讲究的,燕尾朝左或右代表未婚,燕尾朝后代表已婚。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可以直接判断刚才那位美丽的女人是已婚的了。

到达林芝住下,对着宾馆外面明亮亮的世界拍照,发朋友圈:这是下午六点零七分的林芝,太阳依然照得人出油。

桃花节,老天真给面子,前几天还下雪阴冷的。这也是我们的运气。不过,我倒真想在雪中看桃花。

晚上穿过市区,一直散步到尼洋河堤。林芝是现代化程度比较高的地区,与汉族融合程度也高,市容跟内地几乎没有差别。林芝的自然条件也是西藏最好的,所以,对于想去西藏又不敢的人,有经验者会给出建议:先去林芝,适应一下,林芝海拔低植被好,是西藏江南。

29日9点半,登车前往嘎拉桃花村,参加林芝桃花旅游文化节开幕式。走出酒店,回头进行一个打卡式的自拍,就见满脸出油反光了,太阳晒得酒店墙体都耀眼。这老天,是不是又太给面子了?

同行的采风团成员说,早上起来溜达一圈,眼看着云彩往山脚下飘,太神奇了!我明白那种感觉,但我已经有抵抗力了,第一次来拉萨,看着云在山间——不,是在人头顶飘,简直看呆了。这种一见钟情是很容易发生的,一定要珍惜在西藏的诸多第一次看见。还记得一位援藏的朋友说,是很美啊,河流就像牛奶做的飘带,藏族姑娘在河里打水……可是,看久了就……

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下车就在路边透过桃花拍远处的雪山,稀罕得不得了,类似于惊为天人的感覺。这也算珍惜第一眼。一会儿看过足够的美景,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进开幕式现场的路上,人比桃花多,那叫一个春意闹。舞台是背倚桃花搭建,连成屏风似的大片桃花则以苍山为背景。演出很劲爆,烘托出一片欢乐的海洋。藏族人唱歌是往高处走的,似飞天拂袖,似白练当空,声音明亮,有超越尘俗的穿透力。藏族人起舞,也使人感觉在高处,那正该是高原上的舞蹈,若挪到低矮的屋顶下,就会感觉不自然不和谐。据我观察,西藏女性似乎没有胖的压力,她们吃肉喝酥油茶,都是高热量饮食,但是她们并不介意。所以,她们高大、丰满,富有力量和母性,特别是那些老妈妈,她们的藏袍看起来宽大温暖,装得下成群的儿女,也装得下一窝小羊羔。我留意到,西藏的舞蹈演员似乎都不以苗条为标准,而是自然丰腴,所以,她们的舞蹈都是力量与热情的体现,很少有扭细腰摆小手那样柔曼的动作。《波西米亚狂想曲》中牙叔演唱We Will Rock You时万人共振的场景,就让我想起藏族人的打阿嘎,近似于踢踏舞的节奏,是劳动的自然律动,是情感的自然抒发,更接近《诗经》时代的歌舞真髓。在桃花簇拥群山环抱的山野之中观赏藏族同胞的载歌载舞,更感觉到人与自然、神与魂、力与美的统一。这样的歌与舞,似乎在引导被城市异化的我们,向着生命的本源回归。

桃花节的活动是一系列的,“桃花仙子”的评选是其中之一,今天要在开幕式上揭晓并颁奖。“桃花仙子”穿着的各式各样的藏装之美,实在令我艳羡。我因为喜欢少数民族,就巴不得各民族服装都拥有一个遍,此前承朋友盛意已订制了一套藏装,也很漂亮的,但属于平常款,无法与这些惊艳款相媲美。

太阳马力全开,太晒太晒了!脸好像在滋滋出油了,羽绒服已显得多余。已经看不见太阳在哪里了,直接感觉人就在太阳里,如果不戴墨镜,简直睁不开眼。这就是西藏人白内障多的重要原因。

赶快去看桃花!它们已经等在那里,好像一桌盛宴。参差错落、漫山遍野的花树,美得恣肆,美得奢侈,美得令人嗟叹!有的树枝上挂着吉祥符系着哈达,哈达飘拂到言笑宴宴的人们的脸上,好像一个喜悦的亲吻。那花树与花树下三三两两相依而行的身影,构成多么祥和的人间图景,让我心生感动:这世界,终究是美好可恋的。女人们在花丛中换着一套又一套美丽的衣衫,有藏装,有汉服……换吧,换吧,所有的美,都有权力在春光里尽情绽放。

春风拂荡,花枝摇摇,每一朵桃花,都似含笑的精灵。雪山在远处相迎,笑脸在花中树下丛丛开放,笑靥如花,更兼人面桃花。此地桃花,都是大树大树的,有很老很老的枝干,其吨位是足以与雪山相匹配的,不是内地常见的娇小玲珑体态。此地桃花,还有一个特色看点就是有雪山呼应和映衬,相当于日本的明信片上富士山与樱花的相加。因为是在河谷地带,有来自雪山的冰川水滋养,桃花才能如此丰饶盛放。那在层叠错落的山坡上恣意生长的桃树,是生来只为开花、不为结果的。桃花下面一小片一小片的平地上,见缝插针地开满油菜花。远处是白雪的山顶映着碧空,近处是粉与黄相间的花的汪洋,还有烘托它们的绿色,这蓝白粉黄绿的世界,与经幡的红白黄蓝绿五色相对应,尤其碧空白雪与粉色桃花的组合,更有一种超尘出世触目惊心的美。整体的山野,构成一个有景深、有层次的大自然的怀抱,把人拥在其中。身处此间,你会自然地生发出敞开胸怀拥抱生命的欲望。香港的麦兜系列动画电影中有一个春田花花幼儿园,我极喜欢这“春田花花”。此时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春田花花”呀,由不得人不爱恋,爱恋活着,爱恋万物生长。

我站在山坡上,看看花,看看人,眺望一会儿雪山,闭上眼睛,溶入,溶入,无限地溶入……告诉自己:记住此刻。人世美景,莫过于此了。美景的蕴意,也莫过于此了。我想让自己充分体会与感悟生命的满足,记取活在世间的快意与美好。我把爱来爱过了,我把美来美过了,就是“我把活着欢喜过了”。见识过美,拥有过美,生命与美亲密交融过,才算活过了,不虚,无憾。

除了赏桃花,桃花节期间还举办了许多藏式传统活动:跳锅庄、骑马等,以及工布地区的藏族、珞巴族、门巴族、僜人族的婚礼仪式;一些新兴的活动,如下午茶、创意市集等,也应有尽有。但看了这场盛大的桃花,我已经可以尽兴而归了。

下午,采风团部分文艺家要参加座谈会,不参会的自由活动,我属于后者。我在宾馆大堂等集合,看着墙上屏幕里播放的尼洋河风光,无限艳羡。结果,却是到了一个内地比比皆是的小公园,顶着烈日闷走,于是,果断离开。

打滴滴车,司机是四川人,在林芝开特产店,兼做滴滴司机。上了车,他问,去牦牛广场,对吧?我说,其实不去那里也行,如果你能给我推荐一个更好的去处。于是我们讨论去哪里,只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远的是不可能去的,讨论的结果是:先去比日神山。在高原,我怎么走平地都不成问题,但不能爬山,会气喘。其实我在平原上也是不擅和不喜爬山的。他保证,如果我不想爬山,那就绝对不用爬山。我说,那你就尽管开吧,开到哪算哪,看着好的地方就停下来玩玩,开到车子上不去的地方就算,但你得保证,能掉头回来。他保证。这下我心里就很宽裕了,走起。

车子盘旋上山,先是柏油路,然后是黄土路。在黄土路两边,自然的面貌开始呈现,近处是黄土地,相邻的是苍苍的树丛,中间应该是隔了在高处看不见的尼洋河的河谷,然后对面就是无尽的雪山。忽略黄土,远眺树丛和雪山,跟明信片上的阿尔卑斯山差不多。一阵风刮过或者对面来车,铺天盖地的黄土好像要把我们的车子活埋似的,但人毕竟是干干净净地呆在车里,窃喜似的觉得好爽。

这是一个特别好使的司机,路上随时停车拍照,叫他哪停就哪停,叫他拍他就没完没了地拍。拍得好不好且不说,态度是有了,满脸憨笑从来不消。

我问他,这山的名字叫比日还是比日神?他说,比日。我说,那为什么要加一个神字?他说,好像有个传说吧,西藏的山没有不神的。确实,藏人敬天畏神,自然造化多被神化了,只是神化的程度不同。似乎,少数民族更加敬天畏神。

车子开到比日神山生态景区门口,他说,进去就是走栈道。我肯定是没时间走的,就转转那大排的经筒吧。只要把手机递给他,都不用吩咐了,他就积极主动地拍照,或者拍视频。我背对雪山,做出张开怀抱的动作,他就赶紧拍,殷勤得让我有点感动,还有点想笑。旅行的意义之一,就是你会遇到各色的人,還有各种的情态,给你的旅途甚至人生插上一个个Flag。

在几段被风化得快要没了的土墙边,我叫他停了下来。那土墙的黄,似掺了颜料一般,给人充分的黄天厚土之感。一时间,我恍如置身黄土高原,意识中完全模糊了自己是在西藏。确实,在林芝,作为西藏印象之标配的风马旗猎猎、玛尼堆高高的景象,是难得见到的,高原红也几乎不见,到底这里是“西藏江南”。墙头干枯的荆棘,呈现出装置画的既视感,让我不仅不嫌避,反而有亲近的欲望。我爬上土墙的土台基,闭上眼睛,感受到阳光穿透身体。不管我睁眼闭眼,他都在拍照。然后,伸出手让我把着下来。这丝毫不是什么骑士风度,就是一种憨厚的好心。

离开比日神山,离晚饭还有一小时,又商量了一下,去看千年古柏。到了世界柏树王园林门口,我怕时间不够,向守门的小伙子求证:古柏离门口有多远?他说,你等等,我找个尺子给你量量去。众笑,我也笑。滴滴司机证实,很近,完全来得及,于是特地买两张票,把他也带进去。因为,没有信心找到比他更好使的拍照人。事实上,进去之后才发现,再没别人了。这棵古柏,高50米,胸围14.8米,年龄3234岁,乃世界之最。它沉默地站在那里,周围布满哈达,像一位可敬的历史老人。古树后面是林海,可以视为这棵古柏的子子孙孙们在此构成了一个大家族。这片林海是原生态的,保持了自然的质感,也成为时间的见证。

古树旁边也有高华的桃树,棵棵独立,一树树桃花与古柏富有韧劲的肌理相比照,更见风致。此时,太阳的威力已减,落山风吹来,拂过桃花,拂过人面,更有桃李春风的快意。

晚餐是和文化交流活动同时进行的,各个门类的文艺家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绝活,书法、歌唱、舞蹈、乐器表演,等等。撇开外貌的差别不谈,几乎仅凭表情,我就可以区分出谁是汉族,谁是藏族或其他少数民族。汉族人的表情往往是被格式化的,不会太木讷,也不会太奔放,中规中矩。肢体语言亦如此。少数民族人没有很强的话语欲望,可是,一旦歌之舞之,那就完全换了一个人,从里到外都飞扬起来了。

酒在血液里流窜、燃烧,人就多动起来了,神采就生动起来了,那么多的人影在我周围晃动,冒着热气,闪着光,我看着他们,很想融入,心似野马,可终究,还是做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30日9点半,采风团前往藏东南文化遗产博物馆参观学习。该馆为五层塔式建筑,因坐落在尼洋河边而得名尼洋阁。馆里面介绍了林芝地区的工布藏族、珞巴族、门巴族、僜人族的历史文化,这也是藏东南文化的代表。僜人族在中国56个民族之外,民族类别属于“其他”。

我对四个民族的服饰文化格外感兴趣,这充分证明我是个女人,呵呵。讲解员特别说明了珞巴族人身上多首饰的原因:一,荣耀感,通俗点理解就是炫富;二,珞巴族过游牧生活,经常搬家,不动产或重大物品就成了累赘,而把财富化为首饰披挂在身上,转移财产就方便多了。我的藏族朋友说,还有一重意义:提升福气,佩戴首饰相当于吉祥相随。这次进藏,我特地入乡随俗地戴了蜜蜡菩提绿松石等,这时趁机突出身上的首饰拍照,发了个微信朋友圈,现身说法地图解西藏人喜好首饰的原因。一位长辈忠告:露富危险。我赶快辩白:我这是露穷哦,你看人家那些大珠子,我戴都戴不动。这些年来凡在少数民族地区行走,我一定要带点具有民族元素的东西回家,除了服装和首饰,就是挂件、装饰品和台布等,我家里早已成了一个民族融合的大拼盘。

在一个展厅,陈列着需要用车载的几米长的铜号,你可以想象,这里面吹出的将是怎样黑云压城泰山压顶的战斗号角,以及怎样低沉悠远的威力。采风团里从事音乐创作的老师试了试,不是那么容易的,找不到窍门,用不对劲儿,不管你多么用力,吹出来的都是丝丝的气音。而用对了劲儿,讲解员—— 一个女孩子,就可以吹出野牛一般雄壮的呜呜声。

上到尼洋阁的第五层,站在廊上360度眺望远处的碧空白云与雪山,近看流淌在大地上的尼洋河,情不自禁地畅快吐纳天地之气,蓦然感觉胸襟干净而开阔。屋檐涂成了金色,金光像超度一样照亮你,飞起的檐角垂挂一只金色风铃,有一枝独秀的堂皇与定力,好像直接悬挂于天地之间、雪山之巅。金色的檐角风铃与无垠的碧空白云直接映照,那层次与色调,实在美绝!舒朗而静谧,高贵又大气,蝇营狗苟现世功利皆消散不见。我凝望这美丽图景,感受到的是生命的瑰丽与坦荡。美的境界,总是人我合一的,美景之中,无我又有我。

博物馆陈列的藏式家具,让大家齐齐惊艳赞叹。以红色为底、五彩雕刻的桌椅橱柜,富丽堂皇,大俗大雅,满满的富足感和幸福感。那颜色之浓烈,那雕刻之密匝繁复,出现在天高地阔的藏区,你一点不会觉得壅塞充溢,而只会觉得祥瑞满屋,像年画一样,富有称心如意的文化内涵。我要特别说说长椅上的卡垫和靠背。藏式卡垫是用牛羊毛织成,厚实而有分量,尺寸是照长椅订制的,可丁可卯,铺上去十分妥帖,你完全不用担心它会挪动或下滑。更舒服的是靠背,有符合人体的弧度,靠上去严丝合缝,熨帖舒心。内地常见的靠背是四方平直,腰部根本靠不上,若不塞小靠枕,腰就会空在那儿,对于腰椎间盘突出的人十分不友好。我每次看到这样的藏式沙发椅,都有扑上去坐坐的欲望,人坐得妥妥的,内心也会安泰。

藏式家居还有一样东西让我特别倾心,就是门窗上装饰的“香布”,有的还有门帘。香布是打褶的,由几重靓丽的颜色拼成,在西藏的漫漫“尘世”中格外夺目,似在昭告某种人世繁华。门帘经常是白底彩边、中间有彩色的吉祥结和八宝图案。香布和门帘是藏式民居的标配,若是寺院,则会有庄重的黑色帷幔,镶着白边,中间是白色吉祥八宝图案。它是用上好的粗牦牛毛线编织而成的,阔大地垂在宽敞的廊檐下,其厚重恰与宗教的尊严相适。

又随采风团来到柏树王园林。在古柏前的平台上过林卡的一家西藏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老少三代七口人席地围坐,中间摆着:两暖瓶酥油茶和甜茶、雪碧、啤酒、卡塞、青稞饼、糖果,满满一地。重点是:两扇风干肉,生的,一为牦牛肉,一为藏香猪——藏香猪是林芝特产。他们就用小刀片切着吃,看起来很过瘾。他们也热情邀请我们品尝,我们却只能用眼睛品尝。西藏人真是热情,坐在地上的女主人把盛满食物的篮子举过头顶,大方地请我们吃,我吃了卡塞。在这桃花与翠柏相映的地方过林卡,真是一种天赐的福分。碧空白云与雪山,于他们倒是不稀罕了,在西藏那是平常。西藏人的过林卡是一种休闲文化,跟我们的野餐有点像,又不完全相同。我们的野餐基本是跟郊游连在一起的,所以难得发生。西藏人是不管市区还是郊野,只要找一处适意的草地或林间,就可以摊开吃的喝的席地而坐,既享受美食又享受自然,高兴了就站起来跳舞唱歌,累了就晒着太阳睡上一觉。他们那份全然的放松,那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享受,是我们达不到的。

下午去林芝儿童福利院。这是四百多个孩子的家,包括异地接收的昌都籍孤残儿童百余名,基本上都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终于在这里看到了高原红,有些孩子是从遥远的牧区来的。他们从几岁到十几岁的都有,称管带他们的人为爸爸妈妈,而不是老师。他们居住的是家庭式的单元房,有卧室、客厅、卫生间、阳台,每家都有一位家长,组成一个小家。福利院有阳光房、阅览室、舞蹈室、绘画室、音乐室、健身房,孩子们的生活应该是丰富的。那阔大阳光房里的秋千吊椅,似乎更承载着童年应有的品质,令人心悦。阅览室里的书有藏文的、汉文的,还有藏汉双语的。着重一提的是,福利院还有心理发泄室,里面有沙袋和橡皮人,还有拳击手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理念,说明福利院正视这些身世特殊的孩子们更有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尽管,我们看到的孩子没有一张不是笑脸。快乐本来就是童年的本能,人的快乐天性主要释放在童年,何况,有那么多的孩子在一起,他们不缺玩伴。我特地看了孩子们的画,有画熊猫的,有画青蛙的,从小青蛙那调皮的小眼睛和萌萌哒的表情,就可以看到孩子的内心是没有阴翳的。我把画拍下来发给儿子看。

福利院只是孩子们的家,不是学校,他们要到外面的学校去就读,放学或放假回到这个家,有班车接送。高中毕业后,很多孩子考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还有的回到了福利院来照顾弟弟妹妹们——这是一种感恩的反哺。了解到这些,我的感觉居然是:放心了。

31日9点半,采风团乘车前往鲁朗。此行我一直拒绝预先百度将去的地方,希望未知在前面等着我,无论是不是惊喜。

窗外不再是白头的雪山,山体上雪线越来越低,渐趋于浑身缟素。眼见得山坡上的雪越来越厚,就在车窗外触手可及。我们正在往高处开去,往冬天开去。

在高原的平缓地带,视线不再为近旁的高山遮挡,可以看到开阔的雪山腹地。我们在雪山的怀抱里,渐渐有被接纳的感觉,不再是仰望它。前后左右,都是起伏不大的雪原,路不是在前方,而是弯弯曲曲地拐向左右等着我们。这样开阔的雪山腹地,给人莫名的安全感。胸中有隐隐的激动,想要形容这种天地间惟余莽莽的感觉,却只找到一句话:漫山遍野的漫山遍野。

世界渐趋于纯白,偶尔有飘着风马旗的玛尼堆,打破了单一的白。风马旗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充满张力,由此可知风力如何了。到达海拔4720米的色季拉山口,车子稍事停留。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坡上厚厚的弥天大雪之前,先要解决生理问题。

生理问题解决,轻松了,赶快扑向覆盖厚厚雪被的山坡,嗨起来,打滚,转圈,膜拜雪人,捧起“雪山”……各种撤欢。成年之后,放纵的机会太少,好像只有在海里和雪地里才会有这样的撒欢。

到了鲁朗,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美的目的地,之前以为又是来访贫问苦的呢。鲁朗的美好适意用什么来比拟好呢?童话、仙境、桃花源,都不妥帖,它美得不可方物,只能说,有一种美,叫鲁朗。旅馆正对着用木栅栏围起的牧场,下了车,我却反应不过来那是牧场,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可以对应。

鲁朗小镇是在群山之间一个平坦开阔的河谷地带,鲁朗在藏语中就是龙王谷的意思。有一条清亮的小河流过,河边的草坡就是牧场,散落着黑牦牛和白色石房子、原生态木房子,牧场再往上,是苍黛的森林,森林的头顶是缥缈洁白的雾霭流岚,好似森林的头纱。这种如山水艺术扎染一般的层次,比林芝嘎拉村的桃花与雪山有着更切近的对比,构成更实在的景深。它很自然地让我想起去年五月去过的云南怒江的丙中洛,很相像,但鲁朗更多了些高山地带的气象。现在不是草绿时节,空气不像丙中洛那样充满绿意,而是湿润透明,几乎像玻璃一样可视。鲁朗的海拔也有三千多米,按理说应该是缺氧的,可是,你的感觉却是看得见空气中充满氧气和负氧离子,干净得那么令人信任,甚至迷信会有某种疗愈作用。

午饭后,几个小伙伴没有坐车回宾馆,而是沿着河边走回去。我们不愿错过溪流,错过上天赐予的所有礼物。我們只是擦身而过,必须抓紧时间去爱悦、珍惜与大美自然相伴的每时每刻。

我要仔细地写这条河,这条令我着迷的河。总觉得生命中应该有一条河流,它要有开阔的两岸,要有清亮的汤汤流水,也许这就是了。

小河先是像孩子似的没心没事地在大地的胸膛上漫流,无拘无束到没有河道可言,它流过草甸,流过砂砾,流过鹅卵石,流过隆起的巨石,一视同仁。河水清浅,无颜色,与真水无香同理——清水无色。紫色的小花星星一样点缀在草甸中间,我猜开花的地方是有牦牛粪的,花是牦牛粪养出来的。对岸——其实是无岸之岸,有牦牛在河边吃草,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吃了这些花。如果是,那也属于动植物之间的一种良性循环了。真正的美境,一定有着合乎健康自然的生态。生活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中,牦牛似乎比人幸福,不用担心雾霾尘肺,也没有生存巨轭下的挣扎。如果说被河水冲刷光滑的小石子是鹅卵石的话,河中大些的石头则是恐龙蛋了。我寻找着可以踩的石头歪歪扭扭险象环生地走进河中,站在大“恐龙蛋”上拍照,感觉自己像长进了这条河。天生的乐水性使我无比乐意做河的女儿。

有人在河滩中间用大大小小的“恐龙蛋”垒起玛尼堆。河流带着我们继续向前。河的对岸,有的岸边直接是森林;有的岸边石房子直接临水,有石砌的高高的台基,与一段石砌的河岸连成一体,上有铁篱笆;有的地方是用粗大的树干砌成的河岸,上有木篱笆。河岸与篱笆的材质都是相匹配的,很有讲究。这是略深的河段了。

水深河床窄处,水更清亮,便有“恐龙蛋”堆积成岸,间或有树,探向小河,好像在顾影自怜。河流瘦成一条沟渠的河段,两岸则以石子为堤——准确地说是壁。河上架起了短短的稳固的木桥,桥那边是牦牛们的家园,所以,桥的另一端不对游人开放。不过,即便开放,我也不敢涉足,因为我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我顶多就是伏在桥栏上拍拍照,坐在“恐龙蛋”的岸墙上拍拍照而已。

下午去扎西岗村考察调研文化建设和扶贫产业。扎西岗是一个著名的民俗村,原生态的高山牧场吸引着海内外游客,村里旅游民宿因而发达,它们有的称家庭旅馆,有的称庄园,名字当然一律是藏式的。人们是奔着民族风情来的,民宿自然多是藏式民居,房子里的格调也是传统的藏式——或许比普通藏民的居家格调保留了更多的藏式传统。比较典型的是石砌的白房子,白房子与颜色跳荡的藏式门帘香布、雕梁画栋以及镶着金色图案的厚重大红门都很搭,整体构成又跟高原上广袤大野的环境很搭。藏式民居的墙很厚,不与地面垂直,而是稍微倾斜,看起来更稳固。窗户不大,四边涂色,上端有雕刻或挂香布。因为墙厚,窗户纵深就大,窗台又矮,坐上去妥帖舒心恰到好处,我甚至想象着坐在上面看书,可以脚着地,也可以背靠窗壁整个坐上去。它是在外面的,跟城市的内部飘窗不同。这个嵌在墙里的安全空间,像一个洞穴或安乐窝,继藏式的卡垫和靠背之后,成为我又一个心仪对象。

终于明白西藏为什么如此吸引我,因为,她是中国给我最大探索和想象空间的地方,她使我感到足够的陌异和未知。

从西藏回来之后,我看了吉米平阶担任总撰稿的纪录片《天河》。“天河”指雅鲁藏布江,这是一部以雅鲁藏布江为线索,把西藏七市地串联起来的纪录片,纪录的是西藏人自己眼中的西藏,一个真实生活着的西藏。片中有扎西岗村,我惊讶地发现,自己错过了一条清冽的溪流!虽然我已经领略了属于遥远的田园牧歌年代的牧场,还是会为一条溪流的错过而惋惜不已。我从《天河》中看到,牧民待牛羊如家人,他们用“皮肤”来形容草原,用“草原累了”来形容环境的被破坏,这种对待唇齿相依的自然如同血缘亲情一般的疼惜,令我眼睛发潮。而我们这些外来者,连审美都是贪心的。

4月2日上午,到了巴松措——藏语乃“绿色的水”之意。这个季节,湖水是绿松石的绿。掰成小块的糌粑饼投下去,黑色的鱼儿马上聚拢来,更加衬托出湖水之清碧。从苍松的空隙看过去,湖面尤为绿和净,好像不属于人间,或者说,就像从凡间透视另一个世界。雪山与圣湖相依,湖山静谧,绿松石颜色的湖水与白雪苍松碧空及其倒影相加,整个冷色系的构图无比和谐,一派澄净圣洁,可安顿灵魂,亦可安顿肉身,所谓化境是也。大去之时,若能得如此归处,我将幸福含笑,身心安妥。我在湖边眺望雪山,亦在眺望彼岸。

湖心的扎西岛上有唐代时建的错宗工巴寺,是西藏有名的红教寺庙,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殿内主供莲花生、千手观音等。

我在这座藏佛寺庙前猛烈的阳光里,仰望着直插云空的经幡柱,一直望到晕眩。天空里有什么?天其实是空的,空即无,但我们总当天空是有,是某种实物一般的存在。天空之空似乎在向我昭示什么,关于生命,关于世界。我双手合十面向白色的煨桑炉心中默拜。这座庄重的佛寺出现在这座湖心岛上,有一种格外的神圣。

米拉山口隧道封闭了,下午回来时我们必须翻越五千多的米拉山口。我的头痛愈演愈烈,止痛药都不起作用了。车上有位画家投入地在素描本上画着,可能是创作激情光临了吧?这就是采风的意义。处在我这种状态,觉得充满激情、精力充沛、心情愉快的人是多么令人羡慕!甚至仅仅是没有不好受,都是莫大幸福了。曾经是生猛海鲜的我,终于蔫了。是心情缘故?还是从平原带来的身体里的氧耗完了?

将近八点,我们回到拉萨。透过车窗,看将落的太阳照得世界一片昏黄,雪花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我感到恍惚。

責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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