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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2020-06-05达娃央金

西藏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糌粑消毒液外公

达娃央金

孩子是被吓醒的。

阳光从窗户里跳跃进来,映衬着光中自顾舞动的细软微尘。当然,你可以想见孩子第一眼看到的绝非这些。

“起来起来。”妈妈用力掀开被子的瞬间,他小小的身子蜷缩一团,白花花的,有些晃眼。孩子抓起衣服,盖住光溜溜的身子。眼角挂着眼屎,但丝毫不影响眼神表达强烈愤满。

“疯子!”他含含糊糊地挤出这句话,不得不提防精明的妈妈看懂他的唇语。

“箱子是不是你动过?”妈妈的唾沫星子喷到他额头的汗毛上。

他头也没抬,连声说自己没动。在捡起一只袜子时,他乘机瞥了一眼床底。

“说,是不是你?”一缕头发挣脱发夹跳出来,垂落在她的左脸上。滚珠似的小脸,少了厚厚的粉,一块块雀斑跳出来,肆意裸露着。好看的双眼皮没了神采,今天的她焦躁不安。

“那东西危险着呢!”看到孩子惊恐的样子,她试图缓和下语气,可孩子仍闻见了暴风雨的味道。

孩子低着头,他不打算开口。没几分钟,如孩子所预见的,她一把抓起地上的拖鞋,朝孩子头顶举过来。孩子紧闭双眼,小脑袋深深地埋进手臂间。“啪嗒”,只听拖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那声音也砸在了孩子的心里,他感觉到了疼。

“既然你这张嘴不愿张开,那好,饭也别吃了。”妈妈有些语无伦次,越来越高的嗓门带着焦急与无奈。“你就睡死得了,敢出门我就打断你的腿。”说着,她又把被子甩向孩子,霎那间他的天又黑了。妈妈的狠话一点也没令孩子伤心。已经十几天了,他没有踏出家门一步。至于吃的东西,是可以依靠智慧解决的,并不能使他气馁。

听说有一种恐怖的病毒来到了人间,使得生活寂静而空荡。很多很多人病了,天天有人死去,处处笼罩着阴云。妈妈的小卖部关了,孩子的补习班取消了,老人们也不能去转经了。孩子刚开始的欣喜已经冷却如盆底的冰块,他开始无聊,想念学校,甚至想念小区院子里的朋友们。在这样的日子里,世界变得单调而纯洁,人们仿佛在同一时间忘掉了欲望。不断听人说,到处缺防护用品。妈妈出门寻了几次,都是空手而归。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姑姑捎来了一小箱消毒液和两包口罩。爸爸去世三年了,姑姑始终没忘记他们,经常捎来酥油、细奶渣还有孩子喜欢的印度饼干。

“这些东西,有钱都买不到!”这要是一包冰淇淋,他肯定也会露出妈妈那样骄傲而满足的神情。“你不让我们出门,那口罩什么时候可以戴呀?”妈妈没有回应这句话。家里只有她能出门。在这个家里,她是一个男人。

“可以去卖!”这样的想法让孩子兴奋地站起来。妈妈扔过来一个白眼,孩子像大冷天的鼻涕顿时僵住了。她把箱子推到床底,又严肃地说:“谁也不能动,也不能和别人讲。”

外公静静地坐在一旁,任谁的话外公从来不顶,孩子在心里不太瞧得起外公。有点脾气才是响当当的男子汉,他有必要干一场男人干的事,给外公瞧瞧。

妈妈不去当个警察有些浪费。她软硬兼施,不断追问,连早饭都不让人吃。如一群大苍蝇般的叨唠,叫他烦躁不已,孩子在心里盘算着招还是不招。

这时候,电话响了。妈妈立马语气柔和,笑容绽开。才说几句,笑容凝固了,她变得紧张起来。嗖地起身往院子里走去,没一会儿,她又急急地进了屋,手里拎着雪地靴。她戴好口罩、手套,又用长长的围巾把自己裹成了洋葱状。爷俩怔怔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猜出点什么。孩子有些兴奋,总该发生点什么吧,他想。

“你带上我吧?”孩子站到妈妈跟前。她拖出床下的箱子,往一个塑料袋里装了一瓶消毒液和几个口罩。刚要把箱子推回床底,只见她抽出两个放回了箱子。

“你们,哪都不要去。”跟到门口的他听见妈妈从外头把门锁上了,很快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中午不见妈妈回来。外公在羊皮口袋里糅起了糌粑,孩子极不情愿地拿起外公递过来的两坨糌粑。糌粑砣里的细奶渣塞进牙缝里,他只好用一口接一口的茶冲刷着。他不时盯着桌上的一包方便面,又用恼怒的眼神冲外公斜了一眼。趁外公不注意,他把一坨扔到了床底下。

午饭太不合胃,外公也太没趣。然而没有人布置作业,电视也一直开着,很快孩子又振作了起来。

话说妈妈买了一大袋蔬菜和一箱牛奶,左等右等不见公交车来。她打算搭辆出租车,可冷清的街道上,别说出租车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大概一个小时后,妈妈终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也不像平常那么天南海北地聊,一路闻着车内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头有些晕。

普珍家红色的铁门紧关着,“居家隔离,谢绝串门”,几个大字发出一种漠然的冷光。铁环“當当当”响了好几下,仍旧没人应。她把菜放在地上,揉了揉勒出青色痕迹的手。

“啊呀,就开一条缝嘛。”她对着电话那头着急地喊。

过了一会儿,“朗嘎,是你吗?”门内的声音闷闷的。那扇铁门胆怯的开出一条缝,露出普珍乌黑的右眼。她急切地从缝里往外张望,用带着塑料手套的手指示意把东西放在地上,又用眼神催促朗嘎赶紧离开。朗嘎想说点什么,更想扒开那道门,但她愣愣地站着,半晌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她注意到普珍邻居从二楼紧闭的窗户里望着她,以前她们在普珍家一起喝过酒。

朗嘎转身离去,她走的这条路,以前处处是老人晒太阳、儿童嬉戏的场景,如今,一家家像受惊的孩子,她仿佛看见门缝、窗帘后面一个个眼神。走了几步她回望一眼,普珍家门的袋子不见了,那扇门早已紧闭。

回家的路,原本不太长,她又走了很长时间。路上人烟稀少,街道格外宽敞,白花花的阳光烤着石板,寂寞地等待着有人踩一脚。整个城市静静地沉睡着,等待春暖花开后的一场喜讯。公交车上,黝黑的司机戴着口罩,他大声念诵经文,戴着浓重的藏北口音。车上只有三个人,大家隔远了坐着,看不清口罩下面是怎样的面容。听着司机含糊不清的念诵,离家不断靠近。她开始想念家里的祖孙俩,他们在等待她,心里阵阵暖起来。

朗嘎回家时,太阳已经斜挂在西边。

“把电视关了,赶紧写作业去。”听到电视声响,她进门就嚷。

“快快,我必须来点糌粑。”她洗完手一屁股坐下来,眼睛都不睁就开吃。

“外面什么情况?”外公轻声地问。

“瞧您问的,说得跟鬼子进了村似的。”朗嘎脸上的肌肉终于放松了,露出了一点微笑。

“街上看不到幾个人,半天等不到一辆车。”她的右腮帮鼓鼓囊囊的,一坨糌粑在那里奋力翻动着。孩子给她倒了杯清茶。他张大嘴巴,竖起耳朵,瞪开那张妈妈讨厌的单眼皮,等待妈妈讲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和所有十岁的孩子一样,他总希望发生点什么。

普珍一家去内地看望女儿,原本想陪伴女儿过个快乐的年。没成想,疫情来的突然,孩子由学校统一进行隔离管理。见自己只能傻傻地呆在酒店里,无事可做,他们就回来了。这一路,他们不断被测量体温,登记信息。到了中转点,也没敢吃任何东西。折腾了一天,到家时夜幕已降临。四周一片寂静,拉杆箱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发出疯狂的嚎叫。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居委会的电话就追来,要他们居家隔离,并通知每天要汇报体温情况。

全家人顾不得高原反应,开始打扫房间、换洗衣服。那壶热热的酥油茶,滋润了他们干涩的嘴唇,抚慰了他们疲惫的身躯。心回到了家,他们终于睡了一次安稳觉。第二天早上,普珍给朗嘎打电话让她帮着买些菜送来。

朗嘎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祖孙俩认真地听着。

“他们怎么没发烧呢?”孩子突然质疑起来。话才出,妈妈的手已经砸在孩子头上了,糌粑粉末落在黝黑的头发上。

外公摇了摇头。慢慢地放下木碗,盖上银质盖子。

“外公你摇什么头?”孩子注意到外公的神情。

老伴走了多年,自己孤苦也就罢了。命运偏偏不公,让女儿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眼睁睁地看着漂亮的女儿扛起这家上上下下。多少个夜里,他的祈祷声不断,唯愿日子平平安安。

“你去帮,我会管好他。”外公说话了。

朗嘎认真看了看爸爸的脸,他有多久没这么关心过自己了,而她也有多久没仔细瞧过爸爸的脸。看着看着,朗嘎噗嗤笑起来,“您都多少年没下过厨了,怕是连盐在哪都找不见了吧?”

外公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看见外公笑,挪动屁股靠近了外公。外公的眉毛都白了,和动画片里的老外公一样,原来白眉毛是真的呀!

孩子握着遥控歪着脑袋问:“您教普珍阿姨怎么用消毒液了吗?”朗嘎这才想起,她根本就没有和普珍说起消毒液的事。她快速吞下还在嚼着的糌粑,拨通了普珍的电话。

晚饭后,朗嘎没有催着孩子写作业。爷俩快快乐乐地看电视,一集又一集。她上上下下薰了遍藏香,也没闲着。

第二天早晨,祖孙俩起床时,朗嘎已经做好了饼子。当孩子打算美餐一顿时,妈妈又追问起那一瓶丢失的消毒液。经过一晚,手机里信息不断刷新,有说酒精会爆炸的,有说消毒水毒死人的,这些消息使她又回到了那个强悍的样子。

别看妈妈个头小,但总是风风火火的,收拾起孩子来更不在话下。她让孩子站在自己对面,她揉搓双手,死死地盯着孩子。孩子无助地望着外公,希望外公用目光制止。但他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坐着。马上妈妈的手会在他大腿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他太知道那慢慢发作的痛了。孩子在内心嘀咕:招吧,就不用受酷刑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居委会要妈妈赶快拿着身份证去领口罩。妈妈指着他的鼻子:“等我回来!”她利索地戴上口罩、手套,用围巾把自己裹成了洋葱样出门了。

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他朝外公伸出大拇指求救,外公摇了摇头。

“能耐了啊,学会偷东西了。”妈妈的话让孩子哆嗦了一下。

“我,我……”他结巴着。

“什么我、我,给!”妈妈递过来的是一串新鲜奶渣。

奶渣没有巧克力好吃,孩子根本不想看,他轻声试探着:“给我看口罩。”

“爸爸,你的孙子长出息了。喏,这是他用消毒液换来的。”朗嘎坐在爸爸旁边,取下一块奶渣放进老人的木碗里。喝完两三杯茶,老人就该捞起放嘴里,嚼啊嚼的。这几天,她发现爸爸总是静静地坐着,话不多也不怎么挪位置,孩子看动画片他也跟着看。原来,自己在小卖部忙活,孩子吭哧吭哧上学的日子里,爸爸就是这样度过一天又一天的。朗嘎把眼神从爸爸身上移开,她咬了咬嘴唇,拿过塑料椅子,坐在爸爸跟前,取下一块奶渣干嚼起来。

“小区清洁工阿姨说,前天她扫到我们家门口时,孩子送了她一瓶消毒液,她又分了半瓶给另外一位清洁工了。看见我出门,她从包里拿出这串奶渣非要给我。”爸爸静静地听着。

“这下我就不担心了,听说这消毒液可不能乱用的。”她往爸爸和自己的碗里添茶,没几下奶渣就吞进了肚子,一股奶香味还留在牙缝里。

“你多注意,出门时。”爸爸轻轻地说。

动画片里灰太狼把自己变成了一辆小车,小灰灰开心极了。爸爸看的入迷,高大的爸爸消瘦了,大大的木碗里只需盛一勺饭。英俊的爸爸都有点呆,常常张开嘴又说不出话。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如果不是疫情,也许自己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的。朗嘎想握握爸爸的手,但她没动。这些年,他们之间有些陌生了。

电视里,外太空的“细菌”来抓冰冰羊,羊村村长和聪明的小羊们保护这冰冰羊。爸爸看得很认真,露出孩子般的愉快神情。朗嘎注意到孩子不在屋里,她走出里屋,阳光把墙上孩子的身影印在了院子里。孩子手里拎着一只杆子,杆子一头绑着塑料袋,正往屋外什么人递东西。朗嘎定睛一看,居然是口罩!

她的火刚要发作,听见门外扫把刷刷和一个陌生的声音:“好孩子,谢谢你!赶紧下去,可别摔下来啊。”

朗嘎迅速走进屋里,坐在爸爸旁边择菜。

“等这阵子过去了,我带您去我的小卖部转转,顺便给您做件新衣服。”她说。

“找个人吧,你。”口水从爸爸的嘴角淌到了裤子上。朗嘎假装没看见,朝厨房走去。

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摞布片,气呼呼地朝孩子甩出来“你什么时候能懂点事?你就不怕我剪掉你的手?”

“外公的秘密被妈妈发现喽!”孩子兴奋地叫着。

“什么外公的秘密?”朗嘎刚举起手,孩子就溜了。

“那是外公擦口水的布,是外公的秘密。”朗嘎的手在半空中跌落下来,油白菜掉了一地。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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