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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放牛》说及吹腔

2020-06-05赵国蔺

戏友 2020年1期
关键词:梆子曲牌秦腔

赵国蔺

20世纪90年代,有人撰文说《小放牛》是某剧种某著名艺人的创作。当时有点困惑,不知有什么根据。近来在网络上有人又发宏论,老调重弹,说《小放牛》是某剧种某艺术家的创造。我不敢恭维,更有点茫然。因此,用我所知道的资料,写此短文,谈谈我的一点认识。

贾桂林在《小放牛》中饰演牧童

《小放牛》是一出民歌体对花式的歌舞小戏,在梆子腔戏曲舞台上久演不衰。尤其秦腔、山西梆子、豫剧、河北梆子乃至京剧舞台上广有影响,甚至在山西的祁太秧歌、晋北道情、繁峙秧歌、临县道情等民间小戏舞台上也是常演剧目。不过剧名稍有不同,又称为《牧牛》。《牧牛》与《小放牛》相比较,似乎《小放牛》更通俗一点,更适应戏曲的通俗化特色。

晋中是晋剧和祁太秧歌演出活动活跃的地区。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在晋商集中的晋中地区度过,因此看过很多中路梆子和祁太秧歌的演出,对《小放牛》演出剧目有很深刻的印象,甚至可以哼唱某段唱词。只是近几十年戏曲舞台上少见或不见此剧目的演出,不知什么原因。

后来当我走出校门从事戏曲文化研究时,突然对这个民间小戏产生了好奇。一个小戏为何能在几百年的时间里活跃在梆子腔戏曲舞台上,而且歌舞表演的特色没有被梆子腔的程式化表演所融合,依然保持着民歌俗曲为特点的独立色彩。它与梆子戏何以会相处得如此融洽?这些问题一直引发我长久的思考。

当我开始关注这个小戏的来龙去脉时,无意间读叶德均先生的《戏曲小说丛考》,发现一条材料是关于这个剧目的。叶先生说《小放牛》是吹腔戏,并说他在乾隆年间的一个《苏武牧羊记》的剧作抄本的第三出“过堤”里,有两首曲词与《小放牛》的两句唱词是相一致的。这两首曲词具体是:

“天上的娑婆什么人栽?九曲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把住三关口呀?什么人和和北番的来?”

“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住三关口呀,王昭君和和北番的来。”

叶先生说:“这两首题‘回回曲’,它的来源当是民间的一问一答的对山歌。这又见于后来的吹腔戏《小放牛》。”

原来《小放牛》是吹腔戏。清乾隆年间的抄本《苏武牧羊记》里的这两首曲牌词,确是《小放牛》里的经典唱词,很有名,在观众中颇有影响,民间几乎耳熟能详,妇孺会唱。我在少年时代常看山西梆子(今指晋剧)演出,《小放牛》是常演剧目,所以印象深刻。其实在民国时代,不仅中路梆子有这个剧目,北路梆子舞台上也常演。已故著名北路梆子表演艺术家贾桂林,艺名“小电灯”。据她亲口所讲,其艺名的来历就是由演《小放牛》而得。可见叶德均说的是有道理的,靠谱的,讲出了历史的真实面目。

至于吹腔戏《小放牛》,我印象中此剧的演出,所唱是民歌小曲,伴奏乐器为竹笛或小唢呐。大概这就是吹腔的特征吧。所谓吹腔的来历,即指伴奏乐器为吹奏乐器。现在山西梆子腔的舞台上,我们还可找到这样的演出实例。如剧目《扈家庄》依然活跃在梆子戏舞台上,包括晋剧和蒲剧仍可看到演出。这样一出载歌载舞的刀马旦戏,所唱曲牌是【水仙子】,以小唢呐(海笛)伴奏,我认为也应是吹腔戏,因为里面的曲牌【水仙子】与清初剧目《钵中莲》中一支叫【北水仙子】的曲牌,其唱词的格式、表达方式几乎一致。可以这样说,《扈家庄》所唱【水仙子】就是《钵中莲》第十一出“点悟”里的【北水仙子】。

关于《钵中莲》剧本,好多人都以明末说为据,写出好些文章,对梆子腔作出一些不实的结论。据近人胡忌先生论文《花雅同本》考证,此剧不应是明末出现,而是清初。证据是《钵中莲》剧中有几句唱词是清初人朱佐朝的传奇《渔家乐》“藏舟”出里的。清乾隆时人钱德苍选编的《缀白裘》里收有“藏舟”一出,与《钵中莲》唱词一字不差。寒声先生在其论文《西秦腔研究》里对“钵剧明末说”也提出质疑。以上所说都有确凿的证据,所以《钵中莲》为清初戏更为妥帖。顺便多言几句,清乾隆时人记载的吹腔戏,清康熙年间人记载叫“唢呐腔”,我认为是一码事。吹腔戏到底是什么形态?我们从这两个戏里可看到它的特征:表演载歌载舞,唱腔是民歌俗曲或曲牌,其实曲牌也来源于民歌俗曲;伴奏乐器是竹笛和小唢呐。据清乾隆时人记载,吹腔是梆子腔的来源,大概是靠谱的,也说明梆子腔最早来源于明清俗曲。

关于吹腔,清乾隆年间的文人学士记载颇多,然都语焉不详,所以后来者根据各自的理解和认识,得出的结论虽很谨慎,但还有颇多歧义。有的让人如入五里云雾,感觉越发复杂。其实欧阳予倩先生早在20世纪20年代末就说过吹腔来源于弋阳腔。因为弋阳腔及其影响繁衍出众多地方声腔剧种,都是与地方民歌小调结合衍生的结果。

清乾隆时人严长明,在他的著作《秦云撷英小谱》里说得很明确。他认为“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今名石牌腔,俗名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今谓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意即民歌俗曲、里巷歌谣在北方流行,演变为民间戏曲或地方戏曲,“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又名石牌腔,民间俗称为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又名“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其实,严长明所记载的秦腔,明确地说应该是大荔腔,或者是同州梆子。因为他所记载的艺人传记,基本是同州梆子的艺人情况,所以他所说的秦腔,应当是同州梆子或者说山陕梆子。也说明同州梆子或山陕梆子源于民歌俗曲,同州梆子与山陕梆子同源异流,在同州梆子或山陕梆子之前,还应有一个以民歌俗曲为声腔的吹腔阶段。所以形成梆子腔体系后,演出剧目中还保存着部分吹腔剧目,共同和谐地在舞台上演出,依然保存着吹腔的民歌小曲和曲牌体的独立特色,使我们仍然能看到吹腔演出剧目的特征。

严长明成长于南方,是一位好读书善学习的大学问家。据记载,“乾隆二十七年,天子巡幸江南,长明以献赋名试,特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凡七年,通古今,多智”。他著作等身,有30种之多。在毕沅巡抚陕西时,被毕招为幕僚近10年,对南戏与昆曲颇有研究。在陕西呆10年之久,对秦腔也有相当了解。由最初排斥到熟悉到热爱,最终写出《秦云撷英小谱》这样有价值有影响的著作。对南北戏曲都有调查研究,给后来者研究秦腔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大约与严长明同时代人四川绵州李调元在他所著的《剧话》里也说到吹腔。他说吹腔“与秦腔相等,亦无节奏,但不用梆而和以笛为异耳。此调蜀中甚行。”由此说明吹腔与秦腔的关系更明确,与秦腔一样,所不同的是吹腔不用梆子而用笛吹奏,而且在四川也盛行。可见当时吹腔很普及,也说明梆子腔之前还应有一个吹腔时期。至今在梆子腔剧种里,还可找到演出剧目的实例。这就是我们现在山西戏曲舞台上还可看到的吹腔戏演出《小放牛》和《扈家庄》等剧目。所不同的是伴奏不用竹笛,而用小唢呐(海笛)吹奏。《小放牛》所唱民歌小调,表演载歌载舞。《扈家庄》所歌曲牌【水仙子】,而表演则依然是载歌载舞,乐器是小唢呐吹奏。这些就是吹腔的基本表演特征。曲牌也是明清俗曲,与上述清代文士记载大多特点是相一致的。这样的案例我们还可找到几个,如李文虎、阎玉庭、徐秉梅编著的《山西戏曲剧目总揽》一书记载,过去山西戏曲舞台上有《探亲家》。20世纪20年代初,晋剧著名表演艺术家李子健,在张垣“长胜班”排演过此剧。晋南眉户和洪洞道情也有此剧演出,名《亲家母打架》《探亲》。太原秧歌名《两亲家相骂》。清乾隆时钱德苍所编选《缀白裘》第六集,有《探亲》《相骂》,据日本汉学者青木正儿氏考为吹腔戏。此剧目在民歌俗曲选集《霓裳续谱》也有,名“乡里亲家我眊眊亲家”。内容基本一致,不过所用曲牌有6个之多。有【银钮丝】【秦吹腔】【京腔】【数岔】【南锣儿】【秦腔尾】。在这里我们明确看到有【秦吹腔】之名目,这应该就是山陕梆子吹腔吧。

《缀白裘》的《探亲》《相骂》,生旦净末丑外老旦,行当齐全。曲牌只有【银绞丝】一曲到底。【银绞丝】可能与【银钮丝】一样,只不过“绞”与“钮”之间系音变,应为传承之故,意思相同。山西梆子音乐中也有此曲牌,叫【银钮丝】。此外,《大钉缸》也应是吹腔戏。有据可证,清乾隆时人吴太初,在他的《燕兰小谱》卷二有记载:

“吴下传来补破缸,低低打打柳枝腔,庭槐何与风流种,动是人间王大娘。”作者自注:“是日演王大娘补缸,杂剧中如《看灯》《吊孝》《卖胭脂》《骂鸡》,何王氏之多佳话耶。”

从这首诗和作者自注中我们可知《王大娘补缸》吹腔戏来自南方,说具体点即江苏苏州,即“吴下传来补破缸”。诗的第二句“低低打打”应是唢呐吹奏的声态。后人写作“嘀嘀嗒嗒”,可知当时“柳枝腔”当年所唱是吹腔戏。前面所说20世纪20年代末。欧阳予倩先生所说吹腔来自弋阳腔,此材料可证明欧阳予倩所说是对的。

《大钉缸》过去在山陕梆子舞台上很流行,观众很熟悉。至今钉缸调还在晋中秧歌里演唱,成为晋中秧歌的一个曲调,在晋北过去作为民歌小调流行演唱。宁武县张瑛过去整理收集的民歌中,有一首“卖菜”的民歌曲调就是钉缸调,如唱词“前街走到后街上,不觉来到王家庄”几乎一致。当然,这是经历获知。我辈生也晚,经历见闻有限,可能还不止这些。

诚然,我们由此似乎还可得到另外一点启示。清乾隆时人钱德苍所编选的《缀白裘》一书的第六集和十一集,有的明确标为吹腔,有的虽然标为梆子腔,但所唱的曲调却是曲牌体或长短句。所收录的标为“梆子腔”“时调杂出”“乱弹腔”“西秦腔”的剧目,应都是吹腔戏。这样的剧目很多,过去我们读此书时,很不理解,认为既标“梆子腔”,剧本内又唱曲牌,唱词又是长短句,不知其原因何在。现在我们知道了梆子腔的初始阶段,有一个以民歌俗曲为主的吹腔阶段。读此书就可弄通读懂这些剧目的由来,由此可知吹腔在清代有过一段兴盛期。

有人认为西秦腔就是吹腔,我认为这个观点也是有道理的。我以为西秦腔就是山陕梆子初期的名称,秦腔最早的剧种就是同州梆子,或说山陕梆子。其兴起的源头在山陕豫三角地带,所以清代人又将同州梆子称山陕梆子。同州梆子与蒲州梆子同源异流,在陕同州称同州梆子,入晋蒲州称为蒲州梆子,总称山陕梆子。关于同源异流,也有据可证。清乾隆时人洪亮吉与严长明同为毕沅巡陕时的幕僚,做过陕西的地方官。在他的著作中记有一段话最能证实这个问题,是在他一次赴朋友的宴请时所记的一段话:

“时值河东曲部,甚关中新声。围羊侃之筵,妙舞乱周郎之顾,翩有丽人忽焉。倾坐召而问焉,尤其异者,东郭西郭,隔河水而同源。”(《洪亮吉诗文集》卷六)

这里作一点注释:东郭者,即河东蒲州梆子名艺人郭双,又名郭芍药;西郭者,即陕西周至人,同州梆子名艺人郭喜。所谓 “东郭西郭隔河水同源”即山陕梆子隔河同源,或说山陕梆子同源异流的证据。既然同源异流,西秦腔就是山陕梆子的别名无疑,况晋南临汾还有个叫“西秦村”的村庄。所以山陕梆子形成的初期,有一个共同的吹腔阶段,西秦腔应是早期。这便是西秦腔就是吹腔的依据。洪亮吉与严长明同在陕西做幕僚和地方官约10年,对秦腔或同州梆子或山陕梆子的发展情况一定相当了解,甚而热爱。所以他们所说应该是有其真实性的。

在清代戏曲文献中,有记载“山西勾腔”一说。如乾隆末叶人吴太初在他的《燕兰小谱》卷三便明确记载“山西勾腔”。他说“嘹呖京腔响遏空,勾音异曲不同工。”并进一步说,“山西勾腔似昆曲而音宏亮,介乎京腔之间。”那么人们不免要问,这“勾腔”是什么腔调呢?根据吴太初描述的状态,我以为可能是吹腔的别种说法。在吹腔剧目中,除民歌小曲外,还有一种唱曲牌体的剧目,“似昆曲而音宏亮”的剧目,直至今还被一些戏曲人误称为昆曲剧目,这也能说明问题的本质。

那么人们不禁要问,吹腔在山西戏曲舞台上何时开始销声匿迹呢?我以为应该在清嘉庆道光年间,这有据可证。道光初年人张际亮在他撰写的《金台残泪记》卷二有一首诗曰:“雁门关上雁初飞,萧瑟勾音怨落辉。唱断秋风同法曲,小丛何处泪沾衣。”并在自注中说:“今山西旦色少佳者,所谓勾腔也稀矣”。同时,张氏还在此书中明确说到“山西梆子”这样的称谓,这应当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北路梆子无疑。与张际亮同一时代的还有一位叫梁绍壬的清代文人,他撰有一部笔记,叫《两般秋雨庵随笔》。他在此书的卷三“京师梨园”条下,说到“京腔、弋腔、西腔、秦腔,音节既异,装束迥殊”。这里把“西腔”与“秦腔”并列,并讲到唱腔、服装的差异。那么这“西腔”又是什么?我理解就是山西梆子。因清代文人记载还有“西调”的事实。“西腔”与“西调”相一致,都是指山西梆子。另还有一条根据,清人称“晋商”为“西商”,如清末吹腔剧本《钉缸》里开始说数板有这样的剧词,“说老西儿道老西儿,老西儿本是个山西人儿。一年四季不在家儿,家里留下个小媳妇儿。”这也可作一个旁证。

在此书中,梁氏还记载有山西戏曲的另一条材料。他说“赵北新声,秦西变调”。这“赵北”所指哪里呢?其实是说周朝战国时代的赵国北部,具体说就是现在山西的中北部,就是说山西中北部出现的新剧种——山西梆子,具体一点即是北路梆子。“秦西”很好理解。指河东地区,即晋南,说白了就是说山西中北部出现的新声,是由山陕梆子或者说蒲州梆子演变出来的,此时已成为山西成熟的又一个梆子腔新剧种,并流播于北京,产生影响,被当时文人记述。由此可见山西梆子历史衍变点滴。管窥之见,欢迎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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