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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发生了什么

2020-06-05李发强

壹读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丁丽丽美丽

◆李发强

1

我调进县城后,租住在跃进路的老丁家。

老丁原是乡下人,当过两年兵,退伍后先在乡政府开车,后来辞职到县城做销售。成家后,他在城乡接合部的跃进路自建了一幢小产权房,妻子李美丽在家伺候娃,他做生意。我刚住到老丁家时,他做的是净水器生意,后来又代理一款空气净化器。因为长期做生意,老丁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无论跟人聊什么,他都会看似随意其实是处心积虑地把话题转移到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上来,并实现两个毫不相干话题的无缝对接。比如有一次他来我住的二楼串门,我泡普洱茶给他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砸嘴皮,故弄玄虚地点点头:

茶叶不错,生普还是熟普?可惜泡茶的水不好,现在的水污染特别严重,要是把里面的污染物过滤出来给你瞧,我敢肯定你下辈子都不想用这个水泡茶了,所以,我强烈建议你现在就弄一台净水器,当然了,我会以进货价给你。

由于只读过初中,老丁很羡慕文化比他高的人。听说我读过大学,他便跟我走得比较近。又知道我会写小说,因此除了见缝插针地向我推销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之外,他常常会找我吹牛,给我讲述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他说那些事可以写成小说。但他吹牛常常不过脑子,比如他讲过一只狼狗吃掉它的还不满月的小主人的故事,他说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县城,那只狗吃了人之后,跳楼死了,这件事情县电视台都播了。我对狗会自杀这种说法表示怀疑,而且他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李美丽也在,李美丽当场揭穿了他的谎言,说事情就发生在跃进路,但并不像老丁说的那样,而是男主人在逗狗的时候手指被狗咬了一下,便提着擀面棒打狗,狗逃到房顶上,一不小心掉到楼下摔死的。老丁还给我讲过一件事,说当年他在西藏当汽车兵,本来已经决定要留队,可他开车不小心,结果把自己美好的前途给葬送了。他绘声绘色地描绘起当时的情景,他开着军车在青藏高原上奔驰,高原坦荡如砥一望无际,他开着开着就睡着了,等他醒来,车已经翻倒在了一个水凼里。我没去过青藏高原,但我觉得他的话有点玄乎,我问他:难道你不是在公路上开车吗?他嘿嘿一笑:草原上都一样平,我把草地当公路了。

老丁爱喝酒,但李美丽禁止他在外面喝,尤其是去跟他的战友们喝。有几回他醉醺醺回来,我问他在哪儿喝的,他说战友聚会,然后他把嘴凑在我耳边:“要是我老婆问你,你就说我是在你这儿喝的。”李美丽讨厌老丁跟战友喝酒是有原因的。有一回老丁的一个战友借了老丁两万块钱,说好两个月就还,可两个月后那个战友不仅没还钱,人还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李美丽说,老丁那些战友都是骗子。因此后来老丁每次跟战友们聚会都不敢告诉老婆。李美丽是个精瘦的小女人,一米五左右个子,单眼皮小眼睛,说不上很丑,却也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和老丁有一个儿子,儿子三岁还夹着尿不湿。老丁曾经在我面前高谈阔论他的婚姻观:我很喜欢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个比喻,很多东西我们都可以不要,但不能不穿衣服。妻子如衣服,有的衣服是漂亮的外套,但更多的是内衣,也许它的颜色并不鲜艳,款式并不出众,做工并不精致,但它贴身,让人温暖,我老婆李美丽就是这样一件做工并不精致却能让我温暖的衣服。老丁说,既然兄弟如手足,自己就不可能忘了战友情,可是又必须考虑到老婆的感受,因此他只好瞒着李美丽跟战友们交往。虽然老丁振振有词,但我总觉得他是文过饰非。李美丽家是农民,在跃进路一带有三亩多地。前几年县城飞速扩张,跃进路一带的庄稼地变成了建设用地,地价狂飙,李美丽家的地卖了不少钱。老丁家的房子临河,地基就是李美丽家从前的庄稼地,而且我听李美丽唠叨过,说建房的钱有一大半是她父母出的。我因此难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老丁之所以跟李美丽结婚,跟李美丽家的财产有关。在我看来,老丁对李美丽与其说是爱,还不如说是惧。我们县城的私人住宅只允许建六层,于是很多人打擦边球,不建七层,只建六层半。老丁家也一样,一楼是杂物间,仓库,还有一个安了一张客床的房间。二三四五楼租了出去,他们家住六楼和上面的半层顶楼。顶楼是他们家的生活区,分两部分,后面是房间,前面是露台。夏天的傍晚,要是没事,我会上露台坐坐,跟老丁吹吹牛,享受一下明月清风。而在老丁家的底楼,出门就是一块三角形的土坝,连着从跃进桥那儿沿着河岸插下来的公路。三角地带是临近几幢楼的居民闲暇时聚集的地方,要是县城停水,那里更是人满为患,因为那里有一个公共水龙头,那水据说是以前粮管所从两公里外的山上引来的,如今粮管所没了,自来水还在,用水并不需要花钱。老丁是个爱凑热闹的人,倘若院坝里有人聚集,他闲着的话,爱围上去插几句。他在那里跟人聊天时,我常常会听见李美丽在顶楼上喊:

老丁,快上来给儿子换尿不湿!

老丁,那盆衣服都泡了一天了,还不洗?

老丁,你爹怎么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来了?

或者,她什么事也不说,只扯着嗓子喊:老丁!老丁!

话音未落,老丁就屁颠屁颠地跑上楼去了,要是慢了几拍,李美丽就发脾气了:老丁你聋了吗,是不是逛窑子去了?赶紧滚回来!

李美丽这样指桑骂槐的时候,通常是有年轻女人在下面跟老丁说笑。李美丽一骂,老丁再忙也会跑上楼去,一边跑一边喊:来了来了!

2

老丁家的顶楼只有大半层,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露台。露台边是用红砖砌成的围栏,李美丽在围栏边放了些花盆,花盆里长出的南瓜藤黄瓜藤苦瓜藤丝瓜藤顺着围栏恣意爬行,因此一到夏秋,那些围栏便掩映在一片单薄的绿色之中。

趴在老丁家露台的围栏上,你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房子把跃进路铺得满满的。有的房顶上会长出玉米和果树来,葱姜蒜更是随处可见,因而你可以从这些景象里判断出这里从前曾经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事实上它的确是城乡接合部,最初只有县农具厂和一家粮管所坐落在这里,后来,农具厂在时间的激流中变成了一堆废墟,粮管所也人去楼空了,周围的庄稼地上却雨后春笋般长出了一幢幢砖房。这些房子也许是全世界建得最乱的房子,它们林林总总有一两百幢,除了高度基本一致,其他的诸如形状、结构、颜色都五花八门。房子的主人为了不浪费地基,就让房子的墙顺着地界长出来,因此那些房子大多呈不规则的四边形,还有五边形、六边形的,是为了照顾地基原来的样子。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也很窄,有时站在这幢房子的窗前,不用前倾你就能摸到另一幢房子的外墙。比如老丁家的房子,从占地面积来看,每层九十来个平方,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看上去不算很窄了,可是卫生间呈三角形,厨房狭长,一个卧室呈梯形状,主卧室的窗紧挨着旁边那幢房子的墙,不需挂窗帘,里面的白天也跟夜晚一样黑。房子是这样拥挤,要不是有那条公路从跃进桥那儿沿着河堤插进来,别说汽车,连摩托车也很难进出。由于房子的结构差,加上是小产权房,这里的房子很难卖出去,几乎都是租给别人住。老丁家的租户极其杂乱。我去的时候,三楼最初租给一个卖皮具的,后来租给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和她读初中的儿子,母子俩搬走后,那套房子被老丁租给了六个年轻人,三男三女,都是县三中新招聘的老师。四楼住着一对母子,女人三十多岁,微胖,头发染成了淡红色,她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那男孩在县实验小学读书。因为学校就在跃进路,过桥就到,所以男孩上学放学并不需要接送。那女人每天闲得无聊,就常常拖条塑料凳坐在楼下的墙根下,一边刺十字绣,一边跟人闲聊。而五楼最近的房客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听说在电力公司上班,老丁叫他小郑。小郑正在谈恋爱,他女朋友偶尔会来过夜,一个很骨感的姑娘,长发飘飘,就是腿有点“O”型。

虽然我业余写小说,但我的职业是公务员,在县直某单位工作。而我的妻子虞丽丽还在我从前工作那个镇的卫生院当护士。我们的儿子在镇上读幼儿园,大多时候他跟他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因此我们不用为他操什么心。我调进县城后,我们便着手买房的事情,因为早晚得把虞丽丽调进县城的医院。我曾经找过一些领导,但他们或者敷衍,或者推脱,或者直接表示爱莫能助。其中一个领导说愿意帮我,叫我等等,可是等着等着就没了消息。

我之所以租住在跃进路,是因为这一带的房租不贵,虽然是城郊,可是巴掌大个县城,从城东到城西不超过三公里,何况我有摩托车,上下班都很方便。

楼上有新的房客搬来,要是我得闲,会去帮忙搬搬行李什么的,顺便也聊聊。比如那六个老师搬来时,我就上楼下楼帮他们搬了好几趟行李。他们都是外县人,有的还是外省的,操着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学校为了让他们安心工作,租了一套房子给他们当集体宿舍。最初我以为他们是同学,一问,才发现他们毕业自不同学校,都是来三中报到后彼此才认识的。三个女老师之中,那个叫王娟的颜值最高,遗憾的是个子矮了点;苏淑芳的身材不错,还有一头柔顺飘逸的长发,可惜长了颗龅牙;而刘佳玉皮肤黝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的脸型跟我记忆里的某个歌手相似。我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是许巍。我忍不住笑起来,一个姑娘怎么可以长得像许巍?相较而言,三个男老师颜值明显偏高。他们看上去都很精神,那个叫陈俊的老师毕业自名校,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杨涛喜欢运动,看上去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李渡川虽然只有一米六五左右,可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而且弹得一手好吉他。当天我和老丁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三楼,我突然意识了一个问题:三男三女,三间卧室,他们怎么住?要是男女混搭,那倒简单了,问题是不能那么干。然而他们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王娟和刘佳玉住一间,陈俊和杨涛住一间,苏淑芳一个人住一间,剩下一个李渡川,他叫学生从学校给他搬来一张学生用的高低床,把床安在了客厅里。老丁见状,开起李渡川的玩笑来:李老师,你睡客厅里多不方便啊,不如跟苏老师挤一挤。李渡川尴尬地笑笑,说我才不敢这么想,人家苏老师会生气的。我瞅了一眼苏淑芳,她没生气,脸却红了。

六个年轻人搬到三楼之后,我头顶上就不宁静了,他们唱歌跳舞吹拉弹唱无所不为,有时大半夜还不睡。而早上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在客厅里做健身操,楼上就像在打仗。想叫他们安静点,却又觉得毕竟楼上楼下,不好开口,便叫老丁以房东的名义去交涉。我跟老丁虽然是房客与房东的关系,但因为他时常会来我屋里坐坐,偶尔他也会叫我去他家吃顿饭,所以我们的关系还不错。平常他喜欢用手机给他儿子拍照,他家没电脑,手机内存不够了,他就叫我帮他把那些图片和视频暂时转存在我电脑上。那天我一边给老丁存文件,一边委婉地表达了对楼上的不满,然后叫他上楼去办交涉。没想到他突然嘿嘿笑起来,说你知道三楼从前那女人为什么要带着她儿子搬走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继续笑,笑声诡异,那个女人说你们晚上弄出的动静让他儿子睡不好。

我只好也朝他笑笑,表示抱歉。调进县城后,我的生活变得极单调,下班,面对的是书本和电脑,而上班,面对的是领导和同事。领导和同事是几乎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即使彼此每天面对面坐着;好在我在这个县城认识几个志趣相投的人,比如写古体诗的卢放,画画的宋礼。卢放快五十岁,在史志办工作,他的诗虽然写得生硬,但在这个小县城里,他无疑算得上是著名诗人。跟我关系最好的当数宋礼。他快四十了,单身,无业,或者称之为自由职业者。他干过的职业很多,包括厨师、保安、司机、钳工、酒水推销员、废品收购员、旧书店老板之类,副业是画画。他特别崇拜莫奈,他的卧室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许多莫名其妙的被他称之为印象派的画作,虽然他说过那些作品有一天会价值连城,但据我所知,截至目前,他的油画一幅也没有卖出去过。不过他在县里已然小有名气了,前几年有几个乡镇搞风貌改造,集镇上的房子改成了清一色的黑砖白墙,为了彰显文化氛围,临街的墙上要画一些水墨画,就有人极力推荐宋礼。如果你从那几个乡镇的街道上走过,看见墙上画着松竹梅鹤龙什么的,那一定是宋礼的手笔。卢放和宋礼有时会来我的住处找我玩,我们喝酒、划拳、吹牛,难免会扰民。尤其是宋礼,他酒量小但酒瘾大,喝醉了就不安静,常常高唱《国际歌》。我没想到我们竟然影响了老丁的生意。

我对老丁说,以后我尽量不带朋友来。

可他依旧在笑,他的笑看上去无比邪恶。

不是你的朋友,是你跟你老婆,动静太大了,他说。

我尴尬极了。调进县城后,我跟虞丽丽的性生活也乱了套。我在机关做办公室工作,其中一项是负责应急事件处理,工作不算特别忙,但周末要值班,几乎没有休息天,因此很少有时间去虞丽丽那儿。虞丽丽在卫生院上班,她每月连续工作三个星期,其余时间休息。集中休息时她会来县城呆个四五天,或者两三天,当然有时,一天也不会来。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她打麻将常常打通宵,睡眠、输赢和心情都是决定她是否来县城的因素。有时久别相聚,我们做爱的时候难免会疯狂急躁。她喜欢尖叫。我捂住她的嘴警告她,你小声点,这房子的隔音特差。她说,管他的,又没人认识我。那是最初的时候,我们常常有久别胜新婚的感觉,可是现在我们已经习惯独居了,有时候她睡在我身边,我半夜醒来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心里甚至会生出些陌生感来。我想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想办法把她调进县城。

我不好意思看老丁,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我说,你别打胡乱说,跟我无关,那种声音我也经常听见,尤其是深夜。我想一定是五楼,小郑经常带他女朋友来过夜你又不是不知道。或者就是隔壁那幢房子里传来的,那幢房子里的人有时说个话我在卧室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这里的房子真是太奇葩了,为什么要隔那么近呢,各自退一步不就海阔天空了吗?说实话我特别担心你这幢房子遭贼,小偷不用从楼梯口上来,也不用从窗子里爬进来,他们很轻易就可以从另外一幢楼爬过来。

老丁笑起来,你那么清醒干什么?我就从来没听到过什么。然后他问我,你说三楼很吵,是不是那种声音?

不是,三楼虽然有男有女,可是他们只是同事关系,我说,他们就是吵吵闹闹,楼板的声音很响。

他哈哈大笑,可是你知道吗,陈俊老师已经跟刘佳玉老师好了。

我讶然,不可能吧?

你还记得他们刚来时我跟李老师开的那个玩笑吗?他嘿嘿一笑,现在三楼客厅里那张床已经撤到墙边去了,陈俊跟刘佳玉才认识一个星期就睡一起了,李渡川老师虽然没跟苏淑芳好,但搬去跟杨涛老师住了,而苏淑芳跟王娟住一间。

我脑中晃过刘佳玉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我说,陈老师怎么会看上刘老师呢,这不靠谱,刘老师长得像许巍,莫非他是许巍的粉丝?

老丁说,著名作家莫言说,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鞋的人才知道。

老丁跟文学并非绝缘,知道莫言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朋友圈转过很多心灵鸡汤,而那些鸡汤有的标明作者是莫言,他便信以为真。我想帮莫言申辩,而且我认为要是穿反了鞋,合不合脚旁边的人其实也能看出来;但我懒得跟他瞎掰,我担心他又把话题转移到我跟虞丽丽或者净水器上来,便打个呵欠说,为了节约空间,楼上这几位老师也是蛮拼的。

3

某些深夜,我坐在电脑前写作,会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让跃进路夜晚的空气变得无比暧昧,我心里也因此会突如其来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我竖起耳朵,清晰地知道它就来自楼上,但我无法确定它来自哪一间屋子。当那些声音变得越来越尖厉,像闪电一样划破黑夜,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我的身体缓缓地飞起来,静静地贴在那些欲望的窗口。

那样的时候,我会想起虞丽丽,当然,偶尔也会想起张小凤。

张小凤是县电视台的记者,之前我们只认识,仅有的互动无非是在彼此的朋友圈点个赞,然而有一天,她跟她老公陈坚突然要请我吃饭。那天虞丽丽也在县城,我便携了她去。一次普通的饭局,吃完后彼此抢着付账,然后是礼节性的道别。可是饭局之后我跟张小凤的联系竟多了起来,彼此交流的话题也愈加深入。比如有一天夜里十二点多,我已经入睡了,她突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说她此刻就在跃进桥上。跃进桥离我的住处仅三四百米,我问她跑桥上干什么,她说她跟陈坚吵架了。她告诉我他们吵架的原因和过程,然后哭了起来。其实那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那些事像阴雨天气一样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令她痛苦。那时我的睡意陡然消失了,我劝导她,说凡事得想开一点,夫妻之间要多包容。我们先是聊文字,懒得打字了,就聊语音。她在微信里轻声啜泣,可是她的悲伤看上去并不纯粹。我知道一个女人在深夜里向一个男人倾诉心事意味着什么,但我只是盘坐在床上,在微信里劝她早点回家。我说夫妻都会吵架,我跟虞丽丽也会吵,有时候我们甚至恨不得杀死对方,可是事后我们会发现我们是那么可笑。

她突然说,要是我们早认识十年就好了。

我没有跟她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说,你快回家吧,这一带有一个疯子夜里也喜欢在桥上晃荡,我看见过好几次了,有时他连裤子也不穿,你要当心。

那个夜晚成为我与张小凤关系变化的拐点。后来我们经常在夜里聊,涉及的话题也越来越私密。比如她告诉我陈坚在她坐月子期间跟一个叫吴月的女人出轨的事。吴月是她的同事,虽然我们没有过交流,但彼此都认识。我记得她有二十七八岁,长得很好看,性格也很开朗,是那种容易让男人怦然心动的女人,但以张小凤的说法,那叫“骚劲十足”。

我曾想过要把吴月杀了,张小凤说,可是杀人是犯法的,就算不判我死刑,至少也要判个无期,那样我就亏大了,她可以死,可我凭什么陪她?因此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说杀人之后要怎样才能逃避法律的惩罚?

自我了断。我说。

算了,她说,我还是往她脸上吐口水好了。然后她说,自从知道陈坚跟吴月发生过关系后,我对那种事情的兴趣就淡了,我觉得恶心,每次陈坚跟我做我都会走神,我眼前常常会出现陈坚和吴月媾和的景象,我的灵魂仿佛飞了起来浮在空中,而跟陈坚搂抱在一起的女人不是我,而是那个骚货吴月。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做好饭在出租屋里等虞丽丽。我们已经三个星期没见面了,这期间只打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电话。我期待着她的到来,可是我刚做好饭,她就打来电话,说她还没出门。

我不想来了,她说。

怎么了?我问她。

没怎么,就是懒得来。她说。

我感到失落,心里却又有那么一点兴奋。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居然喝了瓶啤酒。吃完,心里不知又被什么堵住了。我想起宋礼,我想我们可以去夜摊上吃点烤肉串,喝点酒什么的。或者,把卢放也叫出来。

我打开手机,打算给宋礼打电话,发现有一条张小凤发给我的微信信息。

电影《芳华》好看吗?她问我。

我回她:没看过。

那么,一起去?

什么时候?

八点半恰好有一场。

我突然明白刚才我心里为什么会兴奋了。我说,好。

电影院里居然只有我跟张小凤两个人,看上去就像我们共同设下的一个局。整个观影过程冗长而且无聊,《芳华》留给我的所有印象就是导演在选演员这件事上花了很大工夫,女演员都长得特别漂亮,身材尤其好。我向张小凤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她说,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我敢肯定这些女演员都有舞蹈背景。后来我们都不说话了。我盯着银幕,在心里拿张小凤跟虞丽丽做比。其实除了年轻几岁之外,张小凤在虞丽丽面前并不占什么优势。尤其是长相,虞丽丽虽然已经三十四岁,身材却一点也没有走形。而张小凤已经微微发福了,这从她坐的姿势和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来,可奇怪的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象着我搂着她的样子,并且有那么一点心神恍惚。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们各自接了一个电话,很凑巧,我接的电话是虞丽丽打来的,说她的一个亲戚要翻修住房,得到了一个危房改造的名额,可是那点钱太少,他想叫我帮他给村上的领导说一下,再给他一个名额。张小凤接的是陈坚的电话,大概是问她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告诉了他。无聊的电话,无聊的琐事,这就是人活着的主要内容。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悲凉。电影散场后我们挥挥手,朝对方微笑了一下便各自回家了。

那晚经过跃进桥时,桥上空无一人。可是走完桥我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去,仿佛看见张小凤正趴在桥栏上等我。我想起她跟陈坚吵架的那个夜晚,要是她在我手机里哭的时候我去桥上见她,会不会发生点什么呢?

4

站在我租住的二楼窗前,楼下空坝上的景象一览无余。三幢房子的大门都朝着三角地带,但那个坝子并没经过硬化,到处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到处是积水,简直无法下脚。老丁弄了些鹅卵石来铺路,从他家的楼梯口一直连到河边的大路。那个公共水龙头位于坝子的一角,要是有人忘了关水,我不用站在窗前,唰唰唰的水声也会连续不断刺激我的耳膜,尤其是深夜我伏案读书或写作的时候,那种单调而寂寥的声音常常会把我带入一种巨大的孤独之中,我只好下楼把水龙头拧紧,然后仰头凝视星空,长长地吐气。

那个星期五的下午,我站在窗前等虞丽丽。那时虞丽丽正坐在一辆从镇上开往县城的中巴车上,镇上离县城虽然只有三十多公里,但路况极差,中巴车需要走一个多小时。我计算着时间,知道虞丽丽就快到了。而厨房里正在煮着红烧肉,那是虞丽丽最喜欢吃的菜。锅里加了点水,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过来,单调却富有生活气息。我想,等虞丽丽来后我们去新房子,我们可以先规划一下装修的布局。在煮肉的间隙里,我走到客厅的窗边,站在窗前。县城里又停水了,楼下的公共水龙头一直开着,此时,还有七八只桶在排队等水。我之前提的水已用完了,打算等会儿再去提两桶。我站在窗前,看见黯淡的阳光从楼宇的缝隙里跌下来,落在干巴巴的河堤上,仰头望了一眼,太阳隐匿,只有光芒若隐若现,天空被一层看不见的噩噩的灰尘弥漫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玩砖头,神情专注。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奶奶佝着背,坐在一条矮凳上择豆。几个男人和女人站在自来水龙头旁边,谈论某条街道拆迁的补偿标准,他们之中包括老丁和住四楼那个红头发女人。李渡川老师也在,但他没有加入群聊,他倚着墙,眼睛盯着手里那本厚厚的书,脚边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我知道他要考研,他正在加紧复习。住在三楼的六个老师只有李渡川不安于现状,他曾经说过,虽然他的理想是当老师,但并不是当中学老师,而是当大学老师。他不但要考硕,以后还想考博。

我的目光移到公共水龙头那里。眼见着等待中的空桶们就快装满水了,我便去厨房把我那两只铁桶提出来,噔噔噔跑下楼。我刚把一只铁桶放到水龙头下,就从河堤边的公路上过来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都提着水桶。三人站在我后面,眉飞色舞地谈起刚刚发生的一起车祸。围在一起讨论拆迁补偿的男女们迅速围了过来,打听具体细节。原来就在刚才,一辆四桥车从绕城公路上驶过来,经过跃进桥的时候,碾死了一个男孩。他们说那辆大货车跑得飞扬跋扈,而那个男孩不知怎的去了路中间,四桥车没刹住,把男孩活活给碾死了。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那些恐怖的脑浆和鲜血,以及警察和排成长蛇的车辆。

他都被压得血肉模糊了,还紧紧地抓着他的书包,其中一个人说。

县城里经常会发生车祸,而每一起车祸最后无非集中在三个点上:肇事方、受害方以及赔偿数目。我并不关心这起车祸,因为它跟我没有关系。我之所以继续站在那里听他们说,是因为我的一只桶已经装满水了,而第二只还没有装满。可是老丁对这起车祸似乎异常感兴趣,他听说场面还没散,撒开腿就往河堤边的公路上跑,他的背影很快就不见了。住五楼那个红发女人朝他的背影大笑:老丁你跑什么跑,你又不是交警。李美丽的声音也从顶楼飘了下来:老丁老丁,叫你提水,怎么半个小时了还没提回来?

我的另一只桶也快装满了,我握着那只桶的提手,默默地倒计时。这时我嗅到一股怪味。那气味越来越浓,猛烈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我的心一紧,迅速扔掉手里的水桶,冲到楼梯口,飞奔上二楼,闯进厨房。液化炉上,锅里的红烧肉已经糊了,厨房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楼道里也满是烟尘。慌乱之中,我伸出双手,把滚烫的铁锅端了起来。钻心的疼痛迅速从十指传遍全身,我手里的铁锅忽地飞起,再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我站在厨台边,瑟缩着双手,气喘吁吁,心咚咚直跳。这个过程于我而言,比一起车祸更为惊心动魄。

这时我发现李美丽抱着他的儿子明明站在门边怒视着我。

你在干什么?是要把房子点起来吗?

我抱歉地朝她笑笑,说锅里的水加少了。我刚来时老丁就私下对我说过,他老婆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要是说错了什么,叫我不要介意。他说李美丽其实是个挺简单的人,心眼不坏。我当然不跟李美丽计较,她是房东,我是房客,何况烧干锅的确是我的不对。

这时老丁提着两桶水气喘吁吁地上楼来了,他站在我们中间,一脸慌乱,仿佛刚躲过敌人的追杀。

你们知道那个被四桥车碾死的人是谁吗?他呼吸急促,就是住在四楼那个男孩,他放学回来,被那辆四桥车碾死在桥上了。我的头仿佛被重物猛击了一下,眼前忽地闪过那个男孩的脸。那是一个看上去非常乖巧非常羞涩的孩子,他穿着校服,胸前老系着红领巾,我们偶尔在楼梯上撞见,我上楼他下楼,或者我下楼他上楼。但他从来不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害羞。听说他爸爸妈妈之前都在沿海的某个城市打工,他在那里的民工子弟学校读书,后来因为学籍问题,才不得不回来。他们家在偏远的乡下,父母不甘心让他在村里读,花了不少精力,才把他弄到了县实验小学。

他妈妈呢,她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刚才她还在这楼下跟你们聊天呢。

有人扶着她去跃进桥了,妈的,真惨!

我本想去桥上看看,可这时虞丽丽恰巧来了,她说她晕车想吐,然后匆匆跑进了卫生间。我想起卫生间没水,又记起我那两桶水还在楼下,于是噔噔噔跑下楼去。

晚饭后我跟虞丽丽出门散步,顺便去看看我们的新房子。在路上我们讨论着新房子的装修问题。那幢房子坐北向南,有一个大阳台上。我打算装修成开放式阳台,征求虞丽丽的意见,她懒懒地说,随便你。我笑起来,说阳台的装修我可以做主,可是厨房必须你拿主意,那是你的阵地。她说,随便吧,我没什么心情。她显得心不在焉,我想她也许在心里抱怨我还没有把她调进县城。

我们上了跃进桥。夕阳从公路旁边的红砖房的顶楼上斜射过来,桥上斑驳一片。偶尔有车来车往,它们从桥上一闪而过,那么从容,那么波澜不惊。而车里的人的表情如同版画一样陈旧,一样冷静。他们肯定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一起车祸,一个戴着红领巾的男孩死了。车祸现场的痕迹已经被清除了,桥上比从前干净了许多,水泥桥面的裂缝里还残存着湿漉漉的水渍。我知道在我们到来之前,桥上肯定有一辆洗地车在奋力工作,穿胶皮围腰的环卫工人拖着皮水管对着道路冲刷,水柱边散出的水珠雨水一样滋润着桥栏,直到他们离开了,一场车祸才宣告结束。他们试图擦去一场车祸留下的痕迹,

可是经过桥上的时候,我鼻子里突然飘过一股血腥味。我眼前又闪过那个羞涩的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我跟他没半点关系,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在跃进路153号的楼梯上碰见他了。

我闻到了血的气息,你闻到了吗?我问虞丽丽。

5

那天清晨我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摸手机一看,才六点半。我惺忪地靸着拖鞋去开门,只见李美丽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眼圈有点黑。穿睡衣的人都不喜欢在里面穿个胸罩,李美丽也是。她胸前的一颗纽扣也许是忘了扣,我看见一只乳房呼之欲出,差点从里面滚出来了,乳晕若隐若现。我竟微微有那么一点儿春心荡漾。

你看见老丁了吗?她红着眼问我。

我摇摇头。大清早的,我怎么会看见他?他不在家吗?

昨晚就出去了,说是给云桥镇的客户送一台净水器去,可晚上十二点了还没回家,我打电话问他,他说估计要半夜两点才能回来,叫我先睡。但我等到三点钟他也没回来,再打电话他竟然关机了,一直关到现在。你们是朋友,他走之前还在你这里坐了会儿呢,你知道现在他在哪儿吗?

我摇摇头。我承认我跟老丁的关系是不错,但还算不上朋友。我说,昨晚他来找我,是叫我帮他推销空气净化器,他只在我这里抽完一支烟,放了一摞广告单在这里就走了,就是茶几上那一摞。他叫我发给我的同事,我正发愁怎么发呢。他在我这里说的全是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的事,没说他要去哪儿。他的面包车呢,没停在河边的公路上?

没有,车没回来,人也没回来。你说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我不熟悉他的圈子,也不知道他平常会去哪里。你认为他是什么情况?失踪了?还是躲起来了?或者,你是不是怀疑他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结婚八年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夜不归宿过,所以我很担心。她说着凑到门边,身体往前倾,似乎想挤进门来。我见她还穿着睡衣,担心别人看见了误会,于是假装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挡住了她。

你再等等,现在还早呢,说不定他一会儿就来了,我说,就算要报案,也要等他失踪二十四小时之后,现在报,派出所根本不会受理。

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

这么说吧,如果我知道,天打五雷轰,我说,要不你到处去找找吧,你也可以发动你的亲戚们去找,说不定他们知道他在哪儿。

我觉得李美丽莫名其妙不可理喻,难道她怀疑我把老丁藏起来了吗?

李美丽走后我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楼下却吵起来了,听声音,是李美丽和老丁。我想,这老丁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而且我记得老丁虽然口才不错,可是他从来不敢跟李美丽吵架,何况他还把她比成温暖贴身的内衣呢,今天他是怎么啦?我跑下楼,见李美丽站在客房门口,而老丁坐在床上,赤裸着上身,双眼血红。那个房间原本也是仓库,后来有客人来,要住几天,老丁便在里面安了一张床,客人走了后,那张床便一直在那里。

他居然躲在这里睡大觉!李美丽红着眼睛大声对我说,仿佛是在向我告状,她的样子看上去很委屈。那时天还没有大亮,但天空晴朗,预示着这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我四顾了一下,外面的坝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累了在这里睡不行吗?我在自己家里睡不行吗?你找呀,门背后,床下面,被窝里,只要看见一根女人的头发我就喊你妈!老丁提高嗓门朝李美丽吼叫。他的声音虽然很大,可是目光畏畏缩缩,像一个胆小的士兵颤抖地拿枪指着敌人。

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车开回来?没看见车我怎么知道你回来了?

桥头的岔路口堵了一辆大货车,我怎么开车进来?

那你的手机为什么要关机?

不是我关的,是它没电了自己关的!

我劝他们不要吵了,可他们不听。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是老丁和李美丽的儿子明明的声音。小家伙一定是醒来找不到大人,就哭起来了。老丁和李美丽不吵了,他们一前一后,匆匆跑上了楼。后来我问老丁那晚发生了什么,他得意地说,没什么,我故意的。我说你不怕跟你老婆吵架吗,他说,我受够她了,只要我跟别的女人接触,包括生意上的来往,她都要怀疑我,说我跟她们关系暧昧。每次出门,我都必须在他规定的时间内回来,否则她就要大发雷霆。她才三十二岁呢,怎么看起来就像一个更年期的怨妇?我受不了她了,必须治治她!

她不是你温暖贴身的内衣吗?我大笑。

当然是,可是这件内衣脏了,得洗洗再穿,他说。

6

宋礼对我说,你要迁新居了,我送你一幅画挂在你书房吧。

他补充说,我那些画你可以随便挑。

宋礼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他们家位于县城老百货大楼后面那条名为胜利街的巷子里,那是一条破败不堪的小街,木楼,瓦檐,仄仄的石板,空气中弥漫着粪水和泔水的气味。宋礼家的房子也是木楼,很小,很陈旧,宋礼说,是他爷爷时期的旧房子。他的卧室原本不大,却兼具了画室的功能,还放了一张茶几。屋里到处是书籍、画作、画板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床上也辟了一半来堆物品。还没踏进门,我就嗅到了一种独特的气味。颜料的气味,书发霉的气味,臭汗的气味,或许还有精液的气味。它们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到胸闷头晕。

我不懂画,但我一眼就看中了一幅人物画。画面上站着一位穿白裙的女人,她打着绿色的太阳伞,微风吹拂她的裙摆,在她旁边,站着一个戴草帽的男孩,而后面,是流动的白云和蓝天。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虞丽丽和儿子的脸一下子呈现在了我面前。我对宋礼说,我要这一幅。

可是他摇了摇头。除了这一幅,别的随便选。

为什么?

这是莫奈的《撑阳伞的女人》,我十多年前摹的。我之所以喜欢印象派,就是因为这幅画。画上的女人叫卡米尔,是莫奈的妻子,她陪着莫奈度过了莫奈年轻时最为艰难的日子,可惜盛年早逝。后来莫奈又画过两幅同名的画作,都是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的装束,差不多的姿态,但模特已经不是卡米尔了。后面那两幅画上的模特的脸部是模糊的,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处理,是因为他心里只有卡米尔,他不愿意把别的女人的脸画进去。可以说,我所有的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家庭的美好梦想都蕴含在这幅画里。

意思是,你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心里有人?

恰好相反,他说,我从来没爱过谁,从前我曾经试图跟一些姑娘接触,可跟卡米尔比起来,我觉得她们要么浅薄,要么市侩,接触越深,越觉得她们俗不可耐。

我觉得宋礼有点神经错乱。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声称自己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他认为繁琐的生活和盘根错节的情感纠葛会杀掉一个画家的天赋。但我认为他之所以还是单身,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比如他其貌不扬,穿着邋遢,基本没钱,恐怕很难会有异性喜欢他这样的男人。

你不可能是爱上了卡米尔吧?我笑。

也许,他说。

可是这太离谱了,因为你不可能跟卡米尔上床。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快谈个恋爱结个婚什么的,比如你这个卧室有点乱,缺个女人帮你收拾。而且,我笑起来,还可以顺便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随便娶个女人有什么意思呢,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他说。

我只好继续选画。我在一个角落里翻出六七幅人物画来,全是女性裸画。她们有的很年轻,有的很成熟,当然也有徐娘半老的;她们或站或躺,或卧或坐,姿势不一,虽然并不色情,却也缺少美感。我问他,这些人是谁?你从哪儿找来的模特?

有时候,如果心情好,我会给跟我上过床的女人画幅肖像,他说,不过,虽然我表示只要她们做我的模特,我可以多加钱,可是她们都不懂艺术,没一个人愿意,因此这些都是凭记忆画的,背景也是虚构的。

的确。比如其中一幅题为《田野》的画看上去很有意境却不够真实,画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靠在一拢高高的草垛旁,旁边有一个小女孩在放风筝,她们身后,是广阔的田野和湛蓝的天空。我想,那小女孩也应该是他虚构的。

我笑笑,指着那幅画说,这个女人我似乎有点面熟,可惜她的面容有点模糊。

在我笔下,所有的女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他说,因为我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也无需知道她们长什么样。

7

中午老丁叫我去他家吃饭,顺便把他的视频和图片资料拷给他。

他买了一台台式电脑。我就快搬家了,他叫我把他儿子的视频和照片资料转移到他的电脑上。他开玩笑说,你就要搬走了,我得把我的资料拿回去,不然以后找你怕你不认账。

我去老丁家,刚到三楼的楼梯拐角处就遇到王娟老师跟杨涛老师下楼去。我注意到两人是并排着走的,而且杨涛的手搂着王娟的腰。我有点吃惊,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跟我打招呼。他们站在一边给我让路,我瞥见杨涛仍然搂着王娟的腰,而且似乎搂得更紧了,他仿佛担心王娟会被人抢走。

到老丁家,老丁让他儿子喊我叔叔,跟我说叔叔好。明明便对我说,叔叔好。我蹲下来,摸了摸明明的脑袋,夸他长得帅。其实我一直觉得明明长得挺难看,小眼睛单眼皮塌鼻子。但老丁和李美丽都觉得明明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孩子,因此每次看见明明,我也只好言不由衷地夸他:明明长得真帅!那样的时候明明就会笑起来,笑得眼珠子都看不见了,样子也更丑了。明明一笑,老丁和李美丽也跟着笑,三个人笑得灿烂极了。我觉得老丁之所以跟我关系不错,除了他希望我和我的亲戚朋友同事能买他的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喜欢夸他的儿子。

我把老丁的资料拷在他的电脑上,李美丽的饭也做好了,老丁找了瓶白酒出来,说我俩一人一半。我说大中午喝白酒不好,最多喝二两。他说反正你就快搬了,就当我先给你饯行。喝酒的间隙里我想起在楼梯上遇到杨涛和王娟的事,就问老丁那两人是不是好了,他色眯眯地说,早就好了,已经睡一块了。我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的,他得意地说,当然是我的眼睛告诉我的。我打趣他说,莫非你去偷窥了?他说,用不着偷窥,有一天我去三楼,发现客厅里那张高低床又重新安上了。了解了一下,现在三楼的三个卧室,陈俊跟刘佳玉住一间,杨涛跟王娟住一间,苏淑芳单独住一间,李渡川便只能又睡客厅了。

我邪恶地笑起来,说他俩也可以组队啊,那样就可以把客厅解放出来了。

恐怕不行,老丁说,那个苏老师好像从来没谈过恋爱,害羞得很,而李渡川更没有在三中打持久战的意思,他说他一旦考上研究生就辞职,而且他有女朋友。

丽江战“疫” 剪纸/严以智

唐新华 纳西族

唐新华,纳西族,云南省摄影家协会理事,云南省民俗摄影协会常务理事。1988年毕业于云南艺术学院工艺美术系,1996年就职于丽江风光图片社,2003年就职于丽江玉龙旅游股份有限公司。

从事摄影工作二十年,有作品刊发于《中国旅游》《中国民航》《山茶》等杂志。

2007年与中国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张桐胜合作出版摄影集《中国丽江》;2014年主编出版《丽江百年摄影》;作品入选2012年《云南省摄影家协会作品集》。

作品《好年景》获“《摄影世界》杂志大赛奖”;《丽江古城》及《丽江田园风光》明信片获“对外宣传优秀作品奖”;《丽江不夜城》《芳草碧连天》《圆一个心愿》获“2016年世界遗产城市组织摄影大赛”铜奖;2016年丽江市首届“蓝月亮”文化艺术综合奖获突出贡献奖。

有作品入选中国摄影家协会发行的2008年奥运会大型画册《世界遗产》,六张作品选入2010年上海世博会发行的国际邮资明信片。

2011年应邀参加“丽江·韩国摄影交流展”;2016年5月,三十幅摄影作品在美国尼克松博物馆参加《世界遗产》杂志策划的“永不消失的地平线——丽江古城”作品展;2017年作品《纳西古城,重现的昨日》等三十三幅作品参展第七届大理国际影会 ;作品《逝去的纳西束河古镇》等二十四幅参展“多彩贵州·第十届中国原生态国际摄影大展”;2018年,《纳西束河古镇》组图二十四幅被中国民族博物馆永久收藏。

众志成城 丽江战“疫”

图/杨江卉(希望画室)

图/赵承翰(希望画室)

图/杨子翔

李美丽吃完饭,牵着明明出门去了,我跟老丁继续喝。这时我突然听见李美丽在门口高喊老丁。

老丁——救命啊老丁——

李美丽的声音很怪,仿佛有人卡住了她的脖子。听到李美丽喊他,老丁像被电击中了一般,他把酒杯扔在餐桌上,飞一般跑出了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老丁跑了出去。

我看见李美丽抱着明明站在露台上的围栏边,她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嘴巴半张着,像古装武侠剧里被点了穴道的人。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住五楼的小郑也站在露台的围栏边。小郑弓着腰,上身趴在围栏上,双手抓着一条光溜溜的腿。那是他女朋友的腿。小郑抓住那条腿,但他显然已经用尽全力了,却还是没能把女朋友拽上来,因此只好僵持在那里。这多少有点像电影里的情景,但他们显然不是在拍电影。我跟老丁赶紧飞奔过去,帮忙抓住那条腿,使劲往上拽。小郑的女朋友的大半个身子已悬在了半空中,倒立着。她穿的是裙子,裙子垂下去,遮住了上半身和脸。她的红色的内裤特别耀眼,陡然间我想起了从前住在四楼那个死在车轮下的小男孩,他胸前的红领巾是多么鲜艳啊。

我和老丁一起抓住那条腿往上拽,那条腿的主人一声不哼,死了一般。我们把她提上来,横放在地上。她紧闭着眼,已经吓晕过去了。她的脸上、颈脖上、手臂上、腰上、腿上都是血痕,仿佛她已经从楼顶掉下去了,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坠楼者。而小郑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躺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痛苦状。

小郑把他女友背去医院后李美丽才向我们讲述刚发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当时她抱着明明在围栏边玩,忽然看见小郑的女朋友穿着一双拖鞋啪啪啪走上来了。她觉得有点奇怪,小郑的女朋友之前从来没来过她家,现在她上来干什么呢。她正要跟她打招呼,却发现她根本没看她。她从楼梯口跑上来,径直朝围栏边冲过去了。这时小郑也追上来了。小郑的女朋友站在围栏边回头朝小郑看了一眼,便把一条腿搭在围栏上,开始翻围栏。李美丽吓傻了,站在桥栏边不知所措。这时小郑飞一样突然就冲到了他女朋友身边,在她身体往前倾的那一刹他的双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可是她已然失去了重心,上身已经跌了下去。小郑死死地抓住那只脚,他的女朋友的身体便只能悬在空中。没有尖叫,没有哭喊,一切在无声地进行着。李美丽站在一边傻眼了,原本她可以把明明放下来过去帮小郑一把,可是她被吓傻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她说不出别的什么了,只习惯性地喊老丁。

他们是在吵架吗?我问李美丽。

不知道,我没听见。李美丽说,我猜那个女的有精神病,要是她真从这楼上跳下去了,你说还有谁敢租我们家的房子?这个小郑,我必须叫他搬走,剩的房租我退他!

三天后小郑搬走了。不是李美丽叫他走的,是他自己要搬。老丁说退他的房租,他不要,说他给老丁家添了不少麻烦。老丁拐弯抹角向他打听他跟他女友的事,他面无表情地说,分了。老丁问他搬出去打算住哪里,他说,已经在主城区问了一套房子。老丁说,主城区的房租贵,反正你这里还有两个月房租,不如两个月后再搬吧。小郑说,不了,那边的房租我已经给了。

唉,好好的干吗要分呢?老丁说。

8

单位抽我去省城参加一个为期三周的培训。

临行前,我跟虞丽丽又去看了看我们的新房子。房子已经交了,装修公司也进驻了一个星期。我的意思,虽然我不在,但虞丽丽恰好轮休,她可以盯着装修公司干活。可是虞丽丽看上去有点不情愿,她说,其实也不急那么一二十天,可以等你培训回来再装修嘛。我说停了装修公司的人怎么办?何况我早就不想租房住了,我想住我们自己的房子!她说,可是我对装修什么都不懂。我听得出她的意思,她就是不愿意。我心里有点难受,但我没跟她吵。我想我不能等了,无论花多少代价,我也要让虞丽丽进县城工作。

培训回来那天下午,我刚到楼下,就看见住三楼的李渡川老师扛着一个巨大的彩条布口袋从门里出来,后面跟着苏淑芳老师,苏老师的肩上也挎着一个大包。他们的打扮看上去像两个正准备去赶火车的农民工。

两位老师这是要去哪里呀?我跟他们打招呼。

搬出去住,李渡川朝我笑笑,而苏淑芳的脸却红了。

随即我就从老丁那里知道,在我离开这段时间里,李渡川已经跟苏淑芳好了,他们在外面租好了房,要单独住。

你不是说他们不会走到一块吗?我很惊讶,而且,李老师不是有女朋友吗?

大概是形势所逼,老丁邪恶地笑起来,另外两男两女已经两两配对了,要是他俩不在一起,会引起公愤。

问题是,他们彼此喜欢吗?

谁知道!不过现在的年轻人自由得很,今天合明天分,今天分明天合,今天跟张三明天跟王五,谈恋爱跟办家家玩游戏一样,最终能不能成要天才知道。

这也太吊诡了,我说,三男三女,原本六个素不相识的人,只因为一个偶然,他们被安排在一套房子里居住,结果就变成了三对情侣,我是写小说的,可是这样的情节我都不敢写,没人信啊。

吊诡的事还有呢,他指了指天花板,一脸神秘与不屑,四楼。

四楼怎么啦?我问他。我知道自从四楼那个小男孩发生车祸之后,她妈妈就搬走了,随后搬来一对母女,母亲三十四五岁,身材微胖,头发染成了淡黄色,小女孩八九岁,也在县实验小学读书。

我已经让那女的滚了,老丁用鼻子哼了一声,现在四楼住的是一家四口,男人是开中巴车的,女人是菜贩子,两个儿子都在三中读书,据说学习成绩都不错。

为什么?难道她不给你房租?

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不是带孩子读书吗?

是,可是她闲得慌,把嫖客招来了。

什么?

她趁她女儿读书去了,就招了一些野男人来。听说她男人在外面打工,两三年没回来了,她估计是想满足点生理需求,顺便赚点小钱。可是我这里又不是窑子,怎么容许她在这里做那种不干不净的事?所以,我跟李美丽就让她搬走了。

我愕然了。我突然想起宋礼那幅名为《田野》的画,画上那个背靠草垛的女人跟四楼那个黄头发的女人竟有些相似。

她不是照顾女儿读书吗?她那么干,就不怕她女儿知道?

她当然不会让孩子知道。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已经很久了,前段时间一到下午两三点钟就常有男人来四楼敲门,我们早就怀疑了,问那女的,说是她亲戚,可是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亲戚?那天我们听到楼下传来怪声,知道情况不对,就用备用钥匙打开四楼……

备用钥匙?

老丁脸色慌乱。你一万个放心,虽然我们手里还有备用钥匙,可是除了那次用来开四楼的门,别的门我们从来没有开过。再说万一你们谁把钥匙弄丢了,有个备用钥匙,也用不着撬锁什么的……

但我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我想象着夜里有人拿着钥匙打开二楼的门的情景,不禁毛骨悚然。

9

老丁跟李美丽又吵架了。

还是因为老丁夜不归宿。那天清早,李美丽又来敲我的门找老丁。我越来越讨厌李美丽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老问我老丁在哪儿,她是老丁的老婆,她都不知道老丁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但我不便发作,我说你去一楼看看,说不定他会在那儿,最近你不是老在那儿找到他么。她说,我也以为在那儿,昨晚他又去给客户送净水器,夜里十二点多还没回,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已经回家了,很累,便在一楼的客房里睡了。可是刚才我去叫他起床,发现他根本就不在那里,打他电话,关机。我说他不在一楼还会在哪儿?肯定在。她说,真的不在,不信你跟我去瞧。

李美丽说着就噔噔噔下楼去了,我原本没打算跟她下楼,我想老丁在与不在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就要搬离这里了,离开之后,我们的关系就算是结束了。虽然我们仍然住在同一个县城,但完全可能几年见不到一次。可是她叫我跟她去看,而且她已经下楼去了,我只好也下了楼。

我跟在李美丽后面来到那间客房门前,房门开着,我看见老丁坐在床上,双膝紧紧挨在一起,样子像个正在受审的犯罪嫌疑人。

老丁不是在吗?我对李美丽说。

你、你是鬼吗?李美丽指着老丁,刚才我来看,这屋里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呢,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你才是鬼,我一直都在这儿呢,老丁的目光躲躲闪闪。

你骗人,刚才你明明不在!

我……我在那边的仓库里。

你去仓库干什么?别鬼扯,老实点,昨晚你在哪儿睡的,电话为什么关机?

在客户家喝了点酒,回来晚了,就在这里睡了。

问题是你根本就没在这里睡!

睡了!

好吧,你告诉我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我问他!

李美丽,你不要没完没了行不行?有外人在呢,你还要不要过日子?

要,怎么不要?可是你别骗我呀!

我没骗你!

那你给我客户的号码!

不给!你这女人简直无聊透顶!

李美丽忽然转身拐进了旁边的仓库,很快她就从仓库里出来了,她扯着嗓子喊老丁,你出来,我再问你。

老丁说,你无聊不无聊?

李美丽冷笑,你说你给客户安装净水器,我记得昨天仓库里有十六台净水器,刚才我去数了数,十六台都还在呢,你拿什么给人家安装的?你倒是说呀!

老丁的脸突然白了。他向来口若悬河,尤其擅长自圆其说,可那时我只听见他在小声嘟囔,我给你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懒得跟你说,你这个无聊的女人。我突然同情起老丁来,我想他摊上这样一个女人真是倒了一辈子大霉。

我决定当一次和事佬。

我问老丁:你是不是跟战友喝酒去了?

老丁抬头望了我一眼,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对李美丽说,嫂子,老丁没说实话,是心头有压力。他既要顾及跟你的感情,又要顾及战友情,所以偶尔跟战友聚个会什么的,他不敢告诉你。我觉得你也应该替他想想,老丁是个重感情的人,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做。你知道老丁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你是她最贴身的内衣,你让他感到温暖……

李美丽怒目圆睁,既然你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问你你都装聋作哑?

我摇摇头。我说我怎么知道老丁在哪儿?我只知道他不是存心骗你。

她依旧朝我怒目而视,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骗我?你以为你很了解他吗?你以为你当个干部就什么都知道吗?别说我老公肚子里有多少根花花肠子你不知道,连你老婆肚子里有多少根花花肠子你也不会知道!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想我肯定是出门踩到屎了,李美丽竟然变成了一只疯狗,她不仅咬我,连虞丽丽也遭了一口。这时老丁突然站了起来,他指着李美丽的额头,李美丽你要干什么?我俩吵架你迁怒别人干什么?你老是那么怀疑我,我们就离啊,我又不是没提过,你为什么不跟我离?

离?想得美,我死了也要像鬼魂一样缠着你!

好吧我承认你是个鬼魂,你缠着我吵吧,别迁怒旁人,我们回屋里吵!

老丁拽住李美丽的一只手,两人一边吵着一边拉拉扯扯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老丁下楼来敲我的门,他给我道歉:李美丽一急神经就错乱了,所以才对你说那样的话。她人其实心眼挺好的,就是不会为人。回家后她就知道自己过火了,说不该跟你大吼大叫,更不该提你老婆。可是我叫她来给你道个歉,她又不好意思……

我知道老丁的意思,我特别同情他。我说,谁急了都一样,我才不会计较呢。

老丁说,她是有口无心,所以我也不太爱跟她计较。

老丁跟李美丽吵架之后他们便陷入了冷战,因为我好几天没听到李美丽在楼上扯着嗓子喊老丁了。而老丁也越来越喜欢一个人在楼下的客房睡觉,有时候大半夜了,才听见他把他的微型车开回来停在门口的河堤边。有一天夜里,楼梯咚咚咚地响起来,我醒了,一看时间,已经午夜一点多了。我听见有人下楼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跑到客厅推开窗子看下去,见李美丽走在前面,他的哥哥和弟弟走在后面。我听见李美丽咬牙切齿地说:他一定是跟那个狐狸精在一起!我想,老丁一定又瞒着李美丽跟战友喝酒去了。我赶紧打他的电话,可是他的电话关机。

我再次打电话给老丁是三天后的那个早晨。我的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剩下的事就是买家具。我打算装个净水器。我并不觉得老丁代理的净水器有多好,但我想他曾那么卖力地向我推销了那么多回,我要买净水器就不能不买他的。可是他的手机依旧关机。我爬上老丁家,我没看见老丁,只看见李美丽抱着明明站在围栏边眺望。我顺着李美丽眺望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楼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从山头上斜射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尘灰。它们恍若生活中那些似是而非的秘密,让人摸不着头脑。据说老丁的净水器生意越来越好,可是空气净化器一共只卖出去两三台。其实我们县城的空气质量并不好,PM2.5特别严重,只不过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决定除了买一台净水器,再在老丁那儿买一台空气净化器。

老丁呢?我问李美丽。

死了!李美丽沉着脸,仿佛我就是那个她口中已经死了的老丁。

10

虞丽丽调动的事又有了点眉目。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的姐夫是卫生局分管人事的副局长,我托那位同学去帮我走了走关系,副局长答应帮忙,但他同时表示,最终拍板的人是他们局长。我于是又央求那位同学给我出主意,他说他去找他姐夫,看看能不能请他姐夫去找局长。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要办成事就得拿出诚意来,我决定多花点钱。

晚上我打电话给虞丽丽,叫她最近几天进城来一趟。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家具也置办了一些,差的部分得我们共同拿主意,更重要的是,我打算让虞丽丽去那个副局长家坐坐。副局长的老婆即我高中同学的姐姐特别喜欢打麻将,他们家里还安有麻将机,而虞丽丽也爱打麻将,她正好可以跟我高中同学的老婆去跟副局长夫人打打麻将,顺便联络联络感情。

可是虞丽丽对这件事并不热情。她说,有用么?怕是白折腾。我说,不折腾肯定成不了。她说,不成就不成吧。我有点生气,说,你不想调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在那个破卫生院上班?她淡淡地说,无所谓,我觉得现在我过得挺好,我已经习惯了。我彻底生气了,恶狠狠地挂了电话,然后靠在沙发上一个人发呆。我不知道虞丽丽为什么会这样,她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她不会无故跟我耍脾气,现在她怎么了?莫非是因为张小凤?不可能的,她根本不知道我跟张小凤的事,何况我跟张小凤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感到空气无比沉闷,特别想找个人说话。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卢放那老头最近每天看完焦点访谈就睡了,不可能叫他起床,我想了想,拨通了宋礼的电话。我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跟卡米尔吃夜宵。我问他什么卡米尔,他说,我女朋友,我们打算半个月后结婚,过几天我再正式通知你。我说你什么时候有了女朋友,你不是独身主义者吗?他说,那是以前,那时候我还没遇到卡米尔。我疑心他喝醉了,也许他不过是在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一起吃夜宵。我不便向他核实那个卡米尔的身份,我说祝你夫唱妇随早生贵子,然后愤愤地挂了电话。

我在沙发上躺了会儿,然后打电话给老丁。我突然觉得我跟老丁的关系其实也挺不错。我想问他有没有睡,要是没睡,我们可以吹吹牛,吹什么都行,比如吹他老婆李美丽,吹他的战友,吹他的客户,或者吹吹他的净水器和空气净化器。

老丁接了我的电话,可是我感觉他的舌头有点僵硬,仿佛口中含了粒枣子。我说老丁你睡了吗?没睡的话你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我们喝点啤酒,我就要搬走了,可是我们已经好久没一起吹过牛了。或者你再给我讲个故事,我现在发现你讲的故事挺好玩的,比我写的小说好玩多了。他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说现在我不在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他喝了酒。我说你是不是又找你那帮战友喝酒去了,他说,没有,现在我一个人喝。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大街上,然后又说,我在建设银行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看月亮呢,今天晚上的月亮真他妈圆啊。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把头探了出去,我发现天空灰蒙蒙的,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我说老丁你喝醉了,你赶快回家吧,不然你老婆又要修理你了。他傻笑起来,老婆修理一下是应该的,因为我不乖,你说要怎样才能做一个乖老公?他说话有些结巴,我似乎从他的声音里闻到了熏人的酒气。我想我跟一个酒鬼还有什么聊的,我打算挂电话,可是他一直喋喋不休。

你别挂我电话。要是你挂我电话,我就不认你做朋友了。明天早上要是我老婆问你我昨晚睡哪儿的,你就说我是在一楼那间客房里睡的,一定,好不好?我说,好。他说,我现在坐在建设银行门口的台阶上,自动提款机旁边,要不你来跟我一起喝吧,我这还有半瓶。我说,我又不是酒疯子我在大街上喝什么酒?他说,你不是作家吗,不是要听我讲故事吗?那我再讲一个给你听吧,你可以把它写进你的小说里,这样你的小说就好玩了。故事就发生在这个自动提款机旁边。有一个女人,是个记者,长得很漂亮。她这个人呢,生平最喜欢三种男人,一种是有才华的,一种是有钱的,一种是当领导的。比如你这种当作家的,只需随便勾一下,她就会跟你上床,因为跟你上床能满足她的虚荣心。

我打断老丁说,老丁你太污了。

他认真地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女的据说在县电视台工作,叫吴什么的,你认识吗?她老公叫什么,我也听他们说名字了,只是没记住,你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老公有没有理由跟他离婚?

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故事,也懒得跟他讨论这些无聊的问题,于是赶紧把电话挂了。

我想打电话给张小凤,可是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她也许并不方便接。我想我还是给她发微信吧。我点燃一根烟,打开微信,点击她的名字,马上弹出了对话框。我给她备注的名字叫“蛋炒饭”,那是因为她告诉我,她做的蛋炒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炒饭,可我从来没吃到过。以前都是她先跟我打招呼,然后我们再聊下去。现在,我要主动联系她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我说,在吗?

我吸着烟,静静地等她回复。她见到我发给他的消息会怎么想呢?要是我告诉她此刻我很无聊,想找一个人聊聊什么或者喝点什么,她会不会出来陪我?我盯着手机屏,但我连续抽完了三根烟,她还没回我的话。我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不好意思,刚才发错了。第四根烟抽完,她还是没有回复。

已经是午夜了。我翻了一遍微信通讯录,339个联系人,每一个人我都认识,可没有一个是我现在方便联系的人。我又点燃一根烟,客厅里烟雾弥漫,一种黑压压的孤独充斥着整个房间。

11

把钥匙交给李美丽后,标志着我在老丁家租房的历史正式结束了。

原本想再跟老丁吹吹牛,废话几句,可是老丁不在。问李美丽,她说不知道,最近老丁不大跟她说话,也不大说他的行踪。昨晚他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到老丁家楼上的时候天上下着若有若无的细雨,李美丽站在围栏边眺望,而她的儿子明明坐在雨棚下的小凳子上玩塑料手枪。我说老丁这人其实挺好的,别对他管得太严。她摇摇头,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丁这人,心里藏的很多东西你根本不知道,我也不好给你说。我暗自发笑,女人天生多疑,她们常常鄙视自己的男人,却又认为自己的男人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李美丽一定是又怀疑老丁跟哪个狐狸精鬼混去了。见她闷闷不乐,我不好再跟她聊老丁了。我把钥匙交给她,说,我的东西我都收走了,从此以后,我要是再来这里,就不是在这里住,而是来找老丁玩。然后我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我跟老丁是非常好的朋友。

李渡川老师居然也来老丁家了。看见我,他笑盈盈地过来,递给我一张红色的大请帖。原来一个星期后,他就要正式跟苏淑芳举行婚礼了。他说他刚才来了之后才听说我已经搬了,还打算下午将请帖送到我们单位呢,没想到我竟然到房东家来了,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我说了一番祝福他们的话,他讪讪地离开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便在明明面前蹲下来,我抱起他,问他我走了之后会不会想我。他说,想,然后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我于是夸奖他乖巧、懂事,长得帅。这一回,我是真正觉得他长得帅,跟我的儿子一样帅。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认知是错误的,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是漂亮的。

我跟明明说了再见,然后转身下楼。刚到六楼,迎面上来两个男的,一个大约三十多岁,一个大约二十多岁。我赶忙站在一边,给他们让路。我心里寻思着,这两人是谁呢?是老丁家的亲戚,还是来租房的?我想很有可能是来租房的,因为之前老丁已经把我租住那间的租房信息贴出去了。

两个男人站在我面前,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我感到心里瘆得慌。这时其中一人忽然封住我的衣领,一拳击在我的额头上,我顿时感到眼冒金星。接着另一人也朝我挥了一拳。恍惚之间,我头上和脸上便挨了四五拳,我只听见耳朵里嗡嗡直响,仿佛有飞机在头顶上盘旋。我想我一定是要死了,我的眼前闪过虞丽丽和儿子的脸。我感到鼻子里火辣辣的,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全是血。我想抓住那两人,用我的拳头回击他们,可是他们已经转身逃下楼去了。我气急败坏,捂住鼻子追了下去。我追出门,见他们已经跨上了一辆黑色的无牌照摩托车。摩托车呜呜呜吼了几声,疯狂地蹿上河边的公路,很快就没了影。

一会儿,有很多人围了过来,李美丽来了,李渡川来了,陈俊来了,杨涛来了,刘佳玉来了,王娟来了,还有很多面熟的和不面熟的也来了,他们问我是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我想说我没打架,我是挨打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也不知道自己被谁打了,只好指了指摩托车逃跑的方向。他们朝那边看过去,只看见老丁的微型车停在那里。他们说那是老丁的微型车呢,难道打你的人躲在老丁的车里?我摇摇头,我不想跟他们解释了,越解释我会越窘。我说我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不跟你们聊了,我的鼻子好像出血了。一个人说,不是你的鼻子出血,是你的眉梢破了,那儿在流血。我用袖子揩了揩脸,挥手跟他们告别,然后骑上我的摩托车逃似的离开了。我想,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我憋了一肚子冤屈。下午我原本打算不去上班了,可是有一份材料必须报给政府办督导科,我不去就没人能做,因为很多数据都在我电脑里。我只好请了个迟到假,先去医院瞧瞧。好在只是点皮外伤,医生给我缝了几针,包扎了一下,说过几天就会好。

下午三点半,我从医院出来,顺便在医院旁边的体育服装店买了顶棒球帽戴上,可我额上的伤还是被同事看见了,一进办公室的门,他们就围上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好骗他们,说骑摩托车摔了,他们说,今天下雨,街上有点滑,有好几个骑摩托车的都摔倒了。他们叫我以后小心点,说还好,没伤到眼睛,要是伤到眼睛就麻烦了,然后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起自己骑摩托车摔跟斗的经历。

办公室主任去县政府开会回来了,一坐下他就说,今天县城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你们听说没有?大家都说没有。他说,死了两个,公安局还在查,我儿子在公安局刑侦科,我也是听他说的。大家问他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便把他听到的讲给我们听。

案件发生在县城某宾馆。因为老板要求警察不透露宾馆的名字,因此我儿子也没告诉我是哪一家,不过根据儿子的话去判断,那家宾馆极有可能在跃进路。昨天晚上,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去那家宾馆开房。今天早上,宾馆的服务员去打扫卫生,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无人应。服务员以为客人已经走了,就拿钥匙去开门,可是她发现里面的锁也锁上了,于是向老板汇报。老板找人把锁撬开,进门一看,吓了一大跳。床上躺着两个人,都死了,被褥上全是血,地上也有血。老板赶紧打电话报警,警察进屋后,发现男人是割颈而死,而女人是服毒而亡。警察发现男人的头都快被砍下来了,他们在房间里找到了一把带血的菜刀。而女人喝的是敌敌畏,警察在枕头边发现了一个装敌敌畏的空瓶子。随即,两人的身份信息查出来了,因为他们的手机、钱包都在。通过简单调查,死因也出来了。男的是有妇之夫,女的是有夫之妇。两人好上了,打算重新组建家庭。女的跟她的男人签了离婚协议,而且就在昨天办理了离婚手续。而男的据说也去跟他老婆谈离婚的事,但他老婆生死不离,所以没能离成。警方猜测,很可能是女方发现男方离婚无望,因此先把男方杀了,然后再服毒自尽。只是他们也太坑人了,你说要死就死在荒山野岭吧,死在人家宾馆干什么,以后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那男的和女的叫什么名字?副主任问道,这县城就这么大,说不定我们当中有谁认识他们呢。

我没问,不过我似乎记得我儿子说,男的好像姓丁。

我大吃一惊,只觉得血往头上涌。

那男的是不是老丁?我问主任。

哪个老丁?

我哑然了。虽然我在老丁家住了三年,但我们从没有写过租房协议、开过收据什么的,因此跟老丁相处了三年,我只知道他叫老丁,却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我赶紧打老丁的电话,可是电话里说,对不起,你拨的电话已关机。连拨了两次,都提示说老丁的电话已关机。我打算打李美丽的电话,可是翻遍了整个通讯录,竟没找到李美丽的号码。谁会有李美丽的号码呢?我把记忆搜寻了一遍,发现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不大可能有人会知道。我回忆起我认识的李美丽,她每天无非是带儿子、做饭。她没有社交圈子,他生活圈里最重要的人只有两个,老丁和他们的儿子。偶尔,她也会跟房客和邻居交流几句,但交流的内容大多离不开上述三个人。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我想要是那个被杀死的人是老丁,那么李美丽活着的意义也失去了三分之一。

我匆匆把材料写好,打印出来,拿给主任过目。我说我头晕想回去躺会儿,请他另外安排人交材料。

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个被杀死的人是不是老丁,但我特别害怕就是他,因为我忽然想起了李美丽的话。她曾经说过狐狸精三个字。我相信老丁只不过是偷偷跑去跟他的战友喝酒,可是现在我害怕李美丽口中那个狐狸精真的存在。我想我必须去一趟老丁家,老丁是我的朋友,我要去确认他并不是死在那家宾馆里的那个姓丁的男人。

我的摩托车在街上跑了起来。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小雨,街面湿冷冷的,各种车辆疾驰而过,唰唰的声音不时在我耳边响起,车轮带起的雨尘把路面装饰得亮铮铮的,像无数的铁环在滚动。骑车从单位去老丁家要不了十分钟,我想只需再过几分钟我就会看见老丁,就会证实那个被杀死的人不是他。

到跃进桥上的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我心里一阵激动,难道是老丁打来的?我摸出电话,瞥见上面显示的名字是虞丽丽。那天我挂掉虞丽丽的电话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通过电话。我生她的气,她当然也生我的气。但是现在她打电话来了,我想她的气应该消了。那么,我也消消气吧,因为生活得继续,我们得继续往前走。

喂,丽丽。我把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扶着车把。

我们离婚吧。

……什么?

对面有一辆车开过来了,是辆黑色的帕萨特,风驰电掣般快。嘟嘟——那辆帕萨特鸣起喇叭,我这才注意到自己骑到桥中央去了,于是赶紧靠右。

我认真想过了,想了一年多了,我要跟你离婚……

你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黑色的帕萨特疯了似的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一团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就不见了。车轮溅起的泥水唰地向我泼洒过来,像一个顽皮的孩子用水枪朝我喷水。我赶紧用双手握住车把,稳住摩托车。我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惧抛了起来,又狠狠地砸了下去,而我手中的手机像一只黑色的鸟一样倏地朝我的右侧方飞了出去,它飞过桥边的护栏,画出了一道黑色的弧线,旋即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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