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梧州府军事地理研究
2020-06-05何俊宇
何俊宇
(暨南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632)
广西的北部、西部地形较高,中部、东部以及南部多为平地、丘陵,地形为相对较低,形似一个东面、南面有缺口的盆地,地形整体上表现为西高东低的形态。正如明代的王士性所说:“广西水自云、贵交流而来,皆合于苍梧。”[1]这样的地形导致了广西境内珠江水系的河流大都在梧州地区汇集,然后流入广东,这段航路具有非常高的航运价值,被称为“西江黄金水道”。明代梧州府①本文所讨论的时间范围限定在明代,这个历史时期,即公元1368年至1644年。在明清鼎革之际,梧州府在南明政权与满清政权战争中反复易手,军事布防体系产生了很大的变动,但已经不在本文所讨论的范围之内。明代梧州府所管辖的范围与如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所管辖的范围有较大的差异,因此需要将空间范围限定在明代的梧州府疆域之内,即明代苍梧县、藤县、容县、岑溪县、怀集县、北流县、博白县、兴业县、陆川县共计9个县,以及郁林州1个州。即如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大部分辖区、玉林市,以及如今广东省肇庆市怀集县等地区。位于广西的东部,与广东省更是近在咫尺,府城建于今浔江以北、今桂江以东地区,位于自西向东而来的浔江和自北向南而来的桂江交汇之处,扼守两广的水路咽喉,素来被称之为桂东的“水上门户”。同时,该地开发较早,农业、商业、手工业发达,乃是四方商旅辐辏之所,兵家必争之地,无疑具有极大的军事战略价值。纵观整个明代梧州府的历史,始终面临着强盗贼寇、少数民族的侵扰。镇压叛乱,维护社会的治安,加强明王朝对梧州府的控制,维护两广交通要道的畅通,几大任务之间相互联系、相互贯通。
一、梧州府军事地理环境概述
明代梧州府的地形较为复杂,其间丘陵、山地、河谷、平原、盆地交错分布,包含有苍梧岑溪丘陵、玉林盆地、北流江平原、博白平原等多个地理单元,而山地丘陵的面积所占的比重较大。大桂山、云开大山、勾漏山、大容山等山脉呈现东北—西南走向横亘其间,位于中部偏北的浔江一带河谷平原地势平缓,成为广西向东交往的门户。
境内有今称为浔江、桂江等重要的河流,今称为浔江的由东向西流的河流是主干,南北流向的支流汇入浔江。除了南流江等个别河流向南最终汇入北部湾之外,一般河流都流入浔江,境内的江河最终在今梧州主城区一带汇成西江,并且向东流入广东省境内。重要的城市一般建立在河流沿岸,依托河谷、盆地等地带进行农业生产,为城市提供必要的经济基础。
一般而言,重要的城市都分布在河流的沿岸,利用天然的河流以及山脉进行防御。这样的地形不利于大规模的骑兵作战,有利于中小规模的步兵、骑兵混合作战。交错纵横的河流,不仅为往来交通提供了便利,又为水战提供了天然的战场。
明朝奉行“天子守国门”的策略,政治军事中心在北方,陆续设立了“九边”与北方少数民族对峙。而广西则距离明王朝的统治中心遥远,军事形势也与长城沿线为代表的北方不同。赵克生认为,两广与北方的“中外对峙”的军事形势不同,一块块由少数民族控制的“蛮区”如同飞地一般散落在岭南。这些“蛮区”叛服不定,时常在地方作乱,但没有问鼎中原的政治军事目标,只是对于生存资源的抢夺,在明朝统治者眼中还是可以用礼仪教化的群体。岭南呈现的是一种“内部边疆”[2]的格局。梧州自然也是属于“内部边疆”的地区之一。清初史学家顾祖禹在其著作《读史方舆纪要》中称:
“府地总百粤,山连五岭,唇齿湖湘,噤喉桂广。汉以交州治广信,控南服之要。会明时,亦设重臣于此,固两粤之襟带。形势所关,古今一辙矣。苏氏曰:苍梧为两粤都会,北自漓江建瓴而下,西则牂牁及郁合为巨浸,绾毂三江之流而注之大壑。故论西则桂林为堂奥,而苍梧为门户;论东则南海为心腹,而苍梧为咽喉,控上游而据要害,其指顾便也。《山堂杂论》曰:梧州居两粤之中,自西而东者,至梧州则广东之藩篱坏;自东而西者,至梧州则广西之心腹倾。所谓地利者,非与?虽然,攻守之势有内外之分焉。提兵压敌,利在深入,则攻在梧州可也。蛮左窥伺,衅生于内,居中肆应,以时扑灭,则守在梧州可也。若欲以一隅之地动天下之权,临战合刃,惟敌是求,则两广之形胜不尽在梧州也。筹两粤者,当知所折衷矣。”[3]
顾氏此文很好地说明了梧州府的军事地理形势,两广的咽喉之地,无论是“攻”或者是“守”,梧州始终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明代梧州府下辖九县一州,其中苍梧县是梧州府的首县。梧州府府城亦在苍梧县县城内。曾在广西担任巡抚的明代人杨芳在其《殿粤要纂》中提到:
“梧据五岭之中,囊九疑、三江之槩,为粤东、西咽喉。西枕藤峡、八寨,诸酋出没无时。东接信宜、封川,鼠窃狼吞,窟穴其间。曩屡勤师出征,旋伏旋叛。迄今百有余载。山防江哨,棋布星列,总一郡十属,所戍守军兵,凡一万有余。盖矻然称重镇矣。第顷来帑藏浸耗,内地虚旷,岁登物产不供,或半需于邻,或半需于商,小大坐食,卒惰而将骄,客兵多不用命,识者谓此非细故也。”[4]
如果把岭南地区看作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那么梧州几乎就位于两广的中央。就梧州府一府而言,府治是其政治、经济中心,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就军事战略角度而言,梧州府府城是军事战略的核心。明代人方玭认为:“广东西二江之外,重山叠谷,皆蛮窟也。梧城扼其冲,寇不得于此,不敢横溃四出。癸卯己未之祸,此城先陷而后南,东西千里之地,民畜几空。”[5]梧州府城就像是一颗隔断地方叛乱势力相互联系的钉子,敌人一日未得此城,便一日有所顾虑,绝不敢倾巢而出。
梧州府东面与广东肇庆府相邻,与西面浔江一线、北面府江一线,以及梧州府部分地区一样都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这里地形复杂,少数民族与流寇容易利用复杂的地形进行割据,叛伏无常,对于明朝政府而言都是“潜在的威胁”,严重地影响了地方的安定。复杂的地形造就了复杂的军政形势,复杂的军政形势影响着明王朝在梧州府的军事力量的分布格局。
梧州府是广西与广东交往的重要交通孔道,向来被称为“三江辐辏”之地,今称为浔江和桂江的两大河流在此交汇,向东流入广东。府城西面、南面临江,北面倚山傍险。辖境内居住着大量的少数民族,围绕着城池以环状四周散布。明王朝以城池为主要的军事据点,是为圆周之圆心,第二层是城外的一系列“民村”,第三层则是各种军营城堡,第四层则是位于山中的猺①猺:今称为“瑶”,即今瑶族的先民。此字在古代带有民族歧视的意味,本文出于尊重历史的角度,继续沿用。、獞②獞:即“僮”,即今壮族的先民。此字在古代带有民族歧视的意味,本文出于尊重历史的角度,继续沿用。等少数民族。除了郁林州等少数境内无少数民族聚居之外,这一分布格局大致上也适用于各县。在汉、獞、猺交界处,三者之间更多的是呈现一种犬牙交错的态势。
另外,怀集县位于梧州府的东北部地区,如同一块“飞地”孤悬于梧州府主体部分之外。境内地形复杂,许多少数民族分布其间,叛服无常,不得不设置大量军事力量弹压。郁林州境内没有猺、獞等少数民族聚居[6]。博白县虽然没有獞人,但是有狼、猺二种民族聚居,不过他们“近且向化,与编民齐”[7]。郁林、博白为代表的州县承担防御少数民族军事任务较轻,但它们地处广东、广西两省交界处,险恶的山区正是两省亡命之徒聚啸山林、为祸地方的根据地,因此防御寇盗、维护地方治安的任务比较重。
究其原因,在于明王朝梧州府的统治鞭长莫及,政府控制力相对较弱。在习惯以“内中华而外夷狄”视角看待少数民族的中原王朝而言,少数民族盘踞地区是不稳定的地区。地形复杂,于是在县城以及少数民族、寇盗盘踞的山川之间遍设军营城堡,军、民、少数民族或者寇盗之间大体上呈现犬牙交错之态势。又可见军营城堡环绕保卫县城或民村,以及环绕封锁山间之猺民。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宁,明王朝设置了江哨或者山防,沿江警戒,沿山设防,水陆联动。
二、各系统军事武装的分布及其作用
明朝初年,梧州府地方颇不平静,强盗贼寇在地方兴风作浪,另有部分少数民族蠢蠢欲动。这一时期,梧州府的军事布防体系主要以防御城池等重要据点为主。有明一代,在梧州府地区设置了五个千户所,即梧州守御千户所、怀集守御千户所、容县守御千户所、郁林守御千户所、五屯屯田千户所。
(一)卫所旗军
1.梧州守御千户所
据崇祯《梧州府志》记载:“(洪武)初设梧州守御千户所。调桂林左卫千户李姓统前所军一千五百七十四名,官二十三员,开守御所于元安抚司故址。”[8]单计该千户所官兵就将近一千六百人,加上随军的家属,人数会更多。“(洪武)十八年初立屯田,用祭酒宋讷言每卫所官军以十分计之,七分守城,三分留屯,每军承田二十亩。”[9]这些外来军队在梧州形成一个类似孤岛的群体,且耕且守,自给自足,除了镇戍地方之外,还参与其他军事活动,在永乐年间时还远征交趾。
2.五屯屯田千户所
五屯屯田千户所同时兼有招抚少数民族以及协助明王朝镇守地方的两种目的。关于五屯屯田千户所的来历,笔者查阅到的说法不一。既有说其前身是“桂林右卫中左所军”[10]。《苍梧总督军门志》中也有相关记载指出“在藤县西北一百里,其址即古赠地。成化二年总督韩雍奏设。先是南丹獞人覃福率其众于藤县宁风乡、三江等隘口种田,分为五里防守。洪武八年福招集八百六十四人编桂林中卫左所,为效劳军。授福千户,寻卒。”[11]尽管说法有些许出入,但毫无疑问的是覃福的部众都被编入了明军的卫所。覃福死后“军渐溃散,留者仅五十人。”[12]可见首领死亡后,后继者难以继续统领部众。直到韩雍受命统领军队镇压大藤峡起义时“皆起为官军应援”[13]。不仅如此,战后“檄流官正千户李庆抚谕来附者一百六十五人”。随后韩雍上奏设立五屯屯田千户所,由李庆担任正千户,“仍以福孙(覃)仲英世袭土吏目,奏粮于藤县开支”。
针对覃氏部众是“獞人”的这一特殊身份,无论是韩雍本人还是明王朝对于这一特殊情况都采取了羁縻的政策。仍然沿用覃氏为头目统领其部众。据《苍梧总督军门志》的记载覃氏部众属于“南丹獞人”,该书的作者是历任两广总督,据洪武或成化年间皆不远,其记载较之后代的方志更为丰富和准确,因此他们“南丹獞人”的身份确凿无疑。五屯屯田千户所的特殊性在于其千户所士兵有部分“生獞人”,因此必须“因故俗而治”,任用少数民族头目担任卫所的官吏。韩雍在其奏疏中指出“臣以为就于本土开设千户衙门,因俗而治,以李庆为之酋帅,以福孙瑛为之吏目,筑城分哨,以控东隅”。[14]不难看出,这样布置的目的就在于“以夷制夷”,即用獞人在断藤峡东面设立屯田千户所封锁西面的猺人。
依照笔者的推测,断藤峡一战之后,覃仲英(或者说是覃瑛)可能继续招徕其祖父的旧部,甚至可能得到新的归附的土兵。李庆本人也有随行的部众,“成化二年,韩雍既平峡贼,遣本管千户李庆招出军丁五百六十人,并籍獞民尽编土兵。奏以古赠村建五屯屯田千户所,仍以李庆掌所事”。[15]依此看来,兵力是非常可观的。
《殿粤要纂》记载:“五屯所官旗军,六百五十一员名。”[16]该书作者杨芳在万历末年才到广西任官,成书时间更晚。因此这一数字不能准确反映成化年间军兵的数量,但是也可窥一斑。并且不难看出,此处屯田千户所的屯田效果并不理想,还需要藤县为其开支粮草。可见明朝设置五屯屯田千户所的主要作用也不在于“屯田”,而是一定程度上带有“以夷制夷”兼“羁縻”的色彩。屯田成效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能够协助明朝镇守梧州府的上游,封锁西面的猺人,维护明朝对地方的统治。
韩雍本人在《断藤峡疏》中提到:“至于藤县五屯,实生獞人。洪武初,獞首覃福,亲率其党愿充戎伍。高皇帝嘉之,以福为正千户,使率其属。福既物故,而部曲潜归,生齿日夥,今且三千……而黄丹、白马、蒙江十二矶有警,皆其责任。如此则防御稍周,峡贼必敛矣!”
尽管设置了五屯屯田千户所,显然明朝并不十分地放心。仍然增调汉族的军队戍守。明代林富的《议上思田等处事宜疏》曾经提到:“因广西地方多事,将该所土军分调各处哨守,又恐本处守备单弱,乃调潮州卫旗军前来轮戍……(王守仁)议将五屯地方开拓地界,增筑城堡,以设险而壮威。收回土军五百,发还潮州诸军,以便民省费。”[17]可见,五屯千户所一带其实除了五屯的军队驻守之外,仍然有数目不少的潮州卫等戍军驻守各个城堡。
3.怀集、容县、郁林三个守御千户所
据《苍梧总督军门志》记载:“怀集守御千户所,在怀集县北,洪武三年设。调桂林左千户所副千户口口掌所事务,官十员,旗军二百一十九名。”
“容县守御千户所,在容县西北。洪武二十三年设。调桂林中卫左所副千户龚实掌所事务,官三员,旗军二百一十九名。”
“郁林守御千户所,在郁林州东,洪武三年设。调桂林中卫百户刘备、郭福守备。十九年调桂林右卫右所千户费忠掌所事务,官四员,旗军一百四十三名。”
上述三个千户所初始的规模较小,设立之初官兵都只有两百余人甚至不足两百人。其中容县守御千户所的设立颇有研究的价值。崇祯年间的《梧州府志》记载:“(洪武)二十三年,设容县守御千户所。时寇扰邑民,牛文显赴阙奏调广西桂林中卫左所官军驻容县守御。”笔者据此可以推测,当时广西梧州府地区的社会治安还不是特别好,仍然有大量的寇盗出没。其次,容县的百姓极其需要驻军帮助维护地方治安。这反映了明朝时期梧州府以容县为代表的地区面临着寇盗的侵扰,这一时期军事布防体系主要的一个军事和社会作用就是维护稳定社会治安,维护明朝的封建统治。无疑,卫所驻军对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综上所述,梧州府的五个千户所的分布实际上渗透着一定的战略思想。就地理方位而言,梧州守御千户所在东,五屯屯田千户所在西,容县、郁林两个守御千户所在南,怀集守御千户所在东北。如前文所言容县守御千户所设置的直接目的是抵御地方寇盗的侵袭;郁林守御千户所在南便于镇抚少数民族;五屯屯田千户所的设置的目的是招抚少数民族以及“以夷制夷”;梧州守御千户所的军事目的在于把守广西的东门户,防备广东方向的敌人侵袭;怀集僻远,孤悬一隅之地,又靠近南岭山脉,怀集守御千户所把守东北方向的门户。
据崇祯《梧州府志》记载:
“梧州所原额一千五百七十四名,崇祯四年一百八十四名。”
“五屯所原额八百六十四名,万历间六百五十一名,今见在六百三十四名。”
“容县所原额一千二百六十三名,万历间一百五十八名,今见在一百三十八名。”
“怀集所原额一千三百四十名,万历间二百五十二名,今见在二百五十四名。”
“郁林所一千二百六十五名,万历间一百零二名,今见在八十七名。”
崇祯年间已为明末,可将《梧州府志》最后所记之数目视作明朝梧州府兵力变化之最终数目。可见五个千户所设立之初兵力都在千人左右(仅有五屯所原额不满一千人),合五所兵力亦有六千三百余人。梧州府“一郡十属”,辖区有九县一州,土宇广袤,屯戍旗军六千三百余人,不可谓不多。
笔者以为,国初明王朝在梧州府卫所军队的屯戍格局实则是点状分布,一个个重要的城镇是军事据点,由卫所旗军守护。而西江水道则是联络贯穿梧州府北部辖境的纽带。梧州府南北长而东西短,府城是一府的军政重地。梧州府府城在苍梧县,苍梧县恰好位于梧州府的最东端,并不处于几何中心位置。军政中心位置过于偏东,也导致了军事布防格局不适用于“环形”的层层防护,反倒更适用于“点状”分布格局。
梧州府北边为平乐府,今称浔江的江北地区土宇狭窄。所辖州县大部分都在浔江以南,故北部军防据点较疏松。府江一线连接省城桂林与梧州,其间有少数民族错落杂居,偶有作乱。到了明朝中期以后,府江一线的军情吃紧,才更加重视北部的防御。大藤峡(或称断藤峡)位于梧州府以西的浔州府,大藤峡是少数民族叛乱的“根据地”。就保卫梧州府的战略角度而言,把守藤县至关重要,因而设置五屯屯田千户所。而南方山高林密,寇盗横行,猺獞四布,因此则有郁林、容县两个守御千户所守御地方。
经历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变化,卫所制度逐渐走向崩溃。大批兵户逃亡,卫所兵员急剧减少;承平日久,军队长久未经刀兵,将领无能,剥削底层士兵,战斗力直线下降,这几乎是全国卫所军队的通病。在此大背景下,梧州府各地千户所也不可避免的出现兵额减少大半,战斗力下降的局面。
明代人陈燳韶曾言及此事:“……独梧郡然哉?旗军原有额今且十不存二三,岁行勾捕,徒空文,滋扰耳。矧存而执戟者犹力不缚鸡,即得而捕之,何用?”[18]可见明代梧州府各地卫所旗军逐渐丧失其镇守地方主力部队的能力。尽管明代后期梧州府仍然保留了五个千户所以及相当数量的旗军,鉴于明代军队吃空饷的风气非常严重,笔者怀疑甚至可能未必达到上述史料所记载兵额。但可知其战斗力严重不足,已不再被明朝政府视为可以倚重的军事力量。
(二)非军事主力的地方武装力量
上述所言卫所旗军是当仁不让的军事主力,但就军事角度而言,在非战时仍然需要非军事主力的辅助武装,例如民兵,协同维护地方的治安。明初的梧州府就设立了民兵万户府以及一系列的巡检司。
国初会城咸置卫所,要害则置巡检司,在军曰旗军,在司曰弓兵,皆食于官。别置民兵万户,无事训练,有事以战,事已即休。美哉!寓兵之良法也。[19]
而《明史·职官志》将巡检司的设立时间定在了洪武二年(即1369年),该书称:
“巡检司:巡检、副巡检(俱从九品),主缉捕盗贼,盘诘奸伪。凡在外各府州县关津要害处俱设,俾率徭役弓兵,警备不虞。初,洪武二年,以广西地接猺、獞,始于关隘冲要之处设巡检司,以警奸盗。后遂增置各处。十三年二月,特赐敕谕之,寻改为杂职。”
巡检司在史籍中常常简称为“巡司”。由上述史料可见巡检司主要执行缉盗、警备一类任务,其率领所属弓兵驻守“关隘冲要之处”,又具有一定的军事职能,可以将其定义为准军事部队。就笔者所见资料而言,一般每个县下辖若干巡检司,长官有巡检一员,偶有个别巡检司任用“土人”,即当地少数民族人士担任“土副巡检”一职,其中无疑带有招抚少数民族兼以夷制夷之意。又例如,正统十四年,安远侯柳溥奏请于博白设立四个巡检镇守地方,以土人秦思谋等为副巡检。安定副巡检,由土人秦思谋袭;春台副巡检,由土人张源袭;平山副巡检,由土人徐子智袭;北常副巡检,由土人陈常钦袭。[20]
表1 梧州府各地土巡司兵额
每个巡检司下辖弓兵三十名,当为定制,后期逐渐削减,或有裁革,至明末一般每个巡检司下辖弓兵五名。详见下表。
如上表所示,设置过巡检司的县有苍梧县、怀集县、岑溪县、藤县、北流县、陆川县共计六个县。设置之初,每县弓兵一百二十名到三十名不等。究其原因,乃是因地而设,非紧要之处不设。
翻阅地图可知,例如苍梧县之“罗粒寨巡检司”位于苍梧县西南方向,今称为浔江的南岸。一条河流由南向北注入浔江,罗粒寨巡检司与立山夹河相望。该巡检司控守河口,夹辅苍梧县城,往来行人必由之路。又南护民村,东御山中猺民。巡检司下辖三十名弓兵,平时稽查往来行人,作警戒之用。尽管作为正规部队投入作战不足,但维持地方治安绰绰有余,于交通要冲设置该巡检司,足可见其中深意。其他巡检司亦大抵如此,不一一列举。
除了各地方巡检司之外,另有一民兵组织“民兵万户”。明初,“立民兵万户。简民间武勇编队伍操练。有事用以征伐,平复为民。”[21]民兵的战斗力自然远非卫所旗军一类正规军可比,此间有寓兵于农之意。
(三)外省班军与少数民族士兵
随着征讨断藤峡、府江等地少数民族战役的开展,梧州府屯驻了大量的外来军队。同时,随着卫所制度下的军队逐渐衰落,官员更加倾向于调动外地的班军留戍或者参加军事行动。例如“自永乐初调湖广、贵州军征广西蛮,遂留戍其地。后贵州军以征麓川撤回,独留楚军万人分戍桂林、柳州、平乐诸州邑。其戍守梧州则以万数。”[22]于是,大量的外来军事力量进入梧州府地区。梧州府也因此成为两广地方的军事重镇,一时“牙旗虎帐,土汉云屯,营堡旗布……兵额且十倍于前”。[23]
前来梧州府戍守的班军主要是广东的班军,由广州四卫、南海卫等10卫16所军队构成。“成化间总督韩雍奏请调拨广东广州等卫所官军一万员名戍梧……嘉靖间因惠、潮海寇,议雷、碣石等卫所官军三千九百余员名兼以日久消耗,逃亡日多。万历二十四年戍梧者止存三千零五十名,分春秋二班更换。”[24]
韩雍调集万人戍守梧州,显然是一种临时性的措施,应当是为可能存在的战争进行准备。“成化六年都御史韩雍征大藤峡,开府于梧州。设营堡三十余处及府境道、府江道皆置哨守,调广东各卫所旗军一万员名分戍各营堡。江道设坐营司统督之后,地方宁靖。各小营堡以次裁省,惟各大营不废。”崇祯年间的《梧州府志》记载:“陆川县……四贺。界北流及陆川温水乡村附近东省信宜县,南至石城三合堡,每年东省拨兵哨守本堡要路。”[25]可见广东的班军不仅仅局限于戍守梧州府城市一隅之地,辖县陆川下的一个小城堡亦有广东班军的身影,可见班军渗透之深。
还有一类则是广西少数民族土司统领的土兵,一般称为目兵。至少在成化年间就有调集土司兵戍守梧州的例子,明代人张瀚记载:“……所以先臣韩雍尝以三万余兵戍守梧州,与土族、狼兵彼此相制,良为有见。”[26]
在王守仁的倡议下,目兵番戍制度创始于正德年间,“自总督王文成公始议更番戍守之法……万历十七年,总督刘题减一千名。三十二年总督戴题减一千名,四十五年左江道薛允抽四百名防守上思州地方……四十八年,总督许议全撤,寻复议调今戍梧正数止一千六百名,每年不到者常三百名”。[27]梧州“戍守大教场各土州峒县目兵三千名”。目兵是明代中后期戍守梧州战略要地的重要力量。
狼兵同样也是一支轮番戍守梧州重要的军事力量。据记载:
“狼,则因正德间流贼劫掠,调狼人征剿,乡民流徙,庐亩荒芜,遂使狼耕其地,一藉其输纳,一藉其戍守。苍、藤、岑、容、怀、北等山多猺獞,鬱、博、陆、兴多土狼,中固有向化输粮者,要在御得其道,徂诈作使,岂有他焉?”[28]
明确指出境内的“狼”是正德间调来剿贼、屯耕戍守而留居当地的。[29]又有一例:“兴业县土狼。畨车岭峡。兴德乡二面近广东木头峒横岭墟,与郁林富民乡木威寨黎坑坊止隔一岭。先年已经征剿,近拨狼田耕守输粮。”[30]
由此可见,调拨来梧州府的地区戍守的狼兵耕作并且向官府纳税。除了能够巩固明王朝在梧州的防守之外,此间也有招抚少数民族,以夷制夷之意。少数民族士兵的进驻,构成了梧州府军事布防体系的多样化与系统化。
外兵戍守梧州却从此成为一种常例,一直到万历年间仍然存在。值得注意的就是,在广东班军的队伍中有一批数量不多的达官”,即以蒙古族为主的北方少数民族士兵。“(成化)八年建戍军达官二营,屯汉达官军。”[31]设置“达官营”,显然是提供给来梧州戍守的汉军、达官居住的。大量的广东卫所班军到达梧州地区,以军事据点为中心形成防御体系。他们在这里戍守,为维护当地的社会治安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但班军戍守任务十分地辛苦,而且还需自备物资,这就引发了班军不断地逃亡,这项制度也逐渐趋向崩溃。
结语
本文旨在探究有明一代,梧州府军事地理动态的变化发展全过程。正如明代崇祯年间编修的《梧州府志·兵防志》所说的那样:
“国初会城咸置卫所,要害则置巡检司,在军曰旗军,在司曰弓兵,皆食于官。别置民兵万户,无事训练,有事以战,事已即休。美哉!寓兵之良法也。自旗军脆弱不足恃,而后资戍于湖广(永乐二十一年),借雄于达骑(成化七年韩襄毅奏留达官舍),轮守于东粤之兵(坐营统两广上班军),自弓兵虚冒不可用,而后为打手之雇(嘉靖间督府张岭议行),拨因之狼(成化间始),折银克饷之议(隆庆五年)。自民兵队伍不复存,而后为民壮之募(正统十四年),为三丁之编(嘉靖四年),为千百长、保长、门牌之法。大抵法久则变,势固然也。今重镇之下,牙旗虎帐,土汉云屯,营堡棋布。迩又合五大哨,分猷坐镇,水陆加防,兵额且十倍于前,且卫御各有屯田,不失兵农之意。以东省班军时其训练,俨然虎豹在山矣。”[32]
这段文字比较贴切地概括了有明一代,梧州府军事力量的更替。正规军方面,起初以卫所旗军为主力,后因卫所旗军久疏战阵,已经无法成为明军作战的主力。进而借助湖广与广东的班军,以及达骑、土兵、狼兵。民兵方面,起初设置巡检司弓兵、打手、民兵万户,后因为这两类民兵武装无法维持,于是改实行保甲一类的方法维持社会基层的安定。可见,明代梧州府地区的军事组织并非是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地与之相适应。
尽管冷兵器时代早已过去,明王朝的军事战略思想已经显得陈旧,利用少数民族打压少数民族的“以夷制夷”的军事策略也不适用于今日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但本着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来窥视明代梧州府的军事地理,可以辩证地看到明王朝军事策略背后体现的民族政策,也可以看到明王朝利用“地利”来设置以及因时变异地调整和改变自己的军事布防,表现了古人非凡的智慧。通过本文的初步探索,所发现的明代人的军事地理策略,无论是对是错,至今仍然有值得我们借鉴与反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