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资本论》的政治性
2020-06-04付文军
摘要:《资本论》是马克思以“经济”的方式来研讨“政治”问题的经典著作,它承载着马克思“改变世界”的政治抱负。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以“人类社会”为立脚点而科学地阐发了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继而完成了对“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表述”。在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切身体察和强力批判中,马克思发出了要“为消灭国家和市民社会而斗争”的政治主张,并提出这种“斗争”要遵循的三大原则——个体原则、全面原则和自由原则。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提出要“积极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并通过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而通达“自由王国”。可以说,《资本论》的字里行间充分展现了马克思的“革命者”形象,这部经典著作是对人类政治文明的重新书写。
关键词:《资本论》;政治经济学;劳动价值论;个人所有制;政治文明
作为一部“百科全书”,《资本论》兼具科学性和哲学性于一身。实际上,政治性也是贯穿《资本论》始终的“另一个”重要特性。《资本论》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集中表达,它是马克思以“经济”的方式来探讨政治问题的精品佳作。可以说,“经济”是马克思深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之根基的一种方式,“政治”则是这一方式所承载的主要功能与主题。
一、政治定位:“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表述”
政治经济学以“人类各种社会进行生产和交换并相应地进行产品分配的条件和形式”① 为研究对象,它是“在工厂手工业时期才产生”的“一门独立的科学”。② 显然,政治经济学“生”于资本主义时代,“长”于资本主义大地,是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理论表达”。
在马克思之前,无论是自威廉·配第以来的研究“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内部联系”的古典经济学,还是对“最粗浅的现象作出似是而非的解释”的庸俗经济学,它们都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是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经济学。③ 就理论目的来说,古典经济学和庸俗经济学是资本家得以发财致富的“生意经”,资本家实际上只是资本的“人格化”。更确切地说,资产家只是资本关系及其利益的承担者。资本家和资本有着同一的“灵魂”,即“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④ 古典经济学和庸俗经济学所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研究生财之道,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確立,商业得以大大拓展,古典经济学和庸俗经济学家们就要致力于探寻在繁盛的商业生产生活中获取最大利润的“法门”。由此,原本不成熟的欺诈和生意体系被“一个成熟的允许欺诈的体系”所替代,原本那些“简单的不科学的生意经”为“一门完整的发财致富的科学”⑤ 所替代。就叙说方式来看,古典经济学和庸俗经济学家们始终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之上,他们要为资产阶级及其所创建的制度唱赞歌。他们将资产阶级制度视为“天然的”的制度,这一制度将不再受到时间影响和各种其他因素的干扰而永续存在,这一社会中的诸多经济范畴和规律也就此成了“永恒的”存在。在这种非历史的论说方式中,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都成了普遍而永久有效的存在,资本主义永恒也就顺理成章了。“为了这个目的,形而上学及其永恒的、与历史主义不相容的绝对范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⑥ 这些经济学“几乎只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它从批判封建的生产形式和交换形式的残余开始,证明它们必然要被资本主义形式所代替,然后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相应的交换形式的规律从肯定方面,即从促进一般的社会目的的方面加以阐述”。⑦ 这样的经济学其实质是一种“私经济学”,在这种经济学看来,“社会关系只是为了私有制而存在”。⑧
马克思携《资本论》一经出场随即宣告了政治经济学迈入了全新的时代。《资本论》虽是以“论资本”为核心而展开的叙说,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资本主义制度“吃人”本质的鄙夷和批判,继而表达了对无产阶级的同情与怜悯。《资本论》所代表的是无产阶级的利益,它通过对“此在世界”的强力批判来指明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在此意义上,《资本论》可以视为“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⑨ 一方面,《资本论》真正贯彻了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为立脚点的唯物主义原则⑩。古典哲学和古典经济学所指向的始终是“市民社会”,它们的理论都是为了迎合资产阶级统治的需要。虽然这些理论家也要探讨“国富民裕”的相关问题,也要论及自由、平等和正义的相关议题,然而由于其“立脚点”的问题而导致他们不能真正触及到最广大民众最为关切的问题,也不能真正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利益和反映大多数人民的要求。《资本论》所展现的理论立场则完全不同,它是为人数最多、受到的压迫最重的无产阶级代言。《资本论》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的关系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确证了这一生产方式内部的病灶,并指认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性和它终将消亡的历史命运。另一方面,《资本论》也准确地描绘了无产阶级的生存图景。“《资本论》不是一部有关物质或物质概念的著作,而是一部论述个人(individuals)问题的著作,在这里,个人首先是社会角色的扮演者或占有者。”{11}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和资本的分离,使得劳动者除了拥有自由的劳动能力外而一无所有,劳动者欲要存活就必须将自己的劳动力置于商品市场上售卖,并接受资本家的雇佣以换回维系生命之所需的微薄工资。在此境况之下,工人的劳动既不自由,又不自觉。工人的这种劳动不是为自己的劳作,不是“自我活动”,而是为资本家的劳动,为资本增殖而劳作。因此,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工人越卖力地劳动,其遭受的压迫和剥削也就越深重。工人逐渐沦为愚钝的、麻木的、畸形的“活机器”。简言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深受资本宰制的工人阶级已经不再是“人”了,而沦为机器的附庸和资本的傀儡。马克思生动地描绘了资本家和工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况:“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12} 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不仅揭示了“在现代社会中工人并没有得到他的劳动产品的全部价值作为报酬”{13} 这一现实状况,还深刻分析了造成工人如此难堪境遇的缘由。资本主义的生产实则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工人实际上是“为资本生产”。{14} 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所无偿占有的价值部分就是“无酬劳动时间的化身”,而资本能够“自行增殖”的秘密也就在于它“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15}由此可见,马克思准确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工人受苦的根源在于资本逻辑。在资本宰制之下,“成为工人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不幸”。{16}
由是观之,《资本论》不仅充分表明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立场,也科学呈现了无产阶级经济学的核心内容——科学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学说;《资本论》是“工人阶级政治经济学的科学表述”{17},是“工人阶级的圣经”。{18}
二、政治主张:“为消灭国家和市民社会而斗争”
马克思所用的“现代国家”这一术语是在“带有基督教新教含意的传统德国哲学范围内形成的”。{19} 在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复杂关系的切身体会中,马克思确证了“现代国家”的世俗性及其异化特质。或言之,马克思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在基本制度方面沦落为错误与邪恶的世界”,一个“在道德上要遭到谴责的世界”,一个“等着在它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手中被摧毁的世界”。{20} 因此,在“关于现代国家的著作的计划草稿”中,马克思曾拟定了“为消灭[Aufhebung]国家和市民社会而斗争”{21} 的计划。具体来说,马克思站在“人类社会”的立场上竭力为消灭剥削的国家制度和剥削的社会经济关系而不断斗争。当然,这一“计划”和“主张”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得到了尽情地展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为资本所裹挟的世界。在“此在世界”中,资本已经渗透到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化为现代社会的基本原则,资本增殖自身、膨胀自我的逻辑也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逻辑。然而,资本决不仅仅是我们常见的诸如厂房和机器设备等“静止之物”,在更深层本质上来说是一种社会关系。究其实质,资本作为能够带来“增殖额”的特殊“价值”,它体现着资本家对雇佣工人的剥削关系。建立在这种特殊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国家”和“市民社会”势必是资产阶级利益的维护者,势必是资本意志的捍卫者,这样的“上层建筑”便会滋生诸多的问题。
一方面,马克思揭穿了资本主义国家中自由与平等的假象。在商品世界中,商品是个“天生的平等派”。{22} 虽然商品的物象形态和使用价值各有特色,但就价值而言却是统一、平等的。商品世界色彩缤纷,是由商品使用价值的特殊性和人们需求的复杂性等诸多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在抽去商品的使用价值和忽略劳动的具体形式之后,摆在我们面前的商品就变得简单了——“它们剩下的只是同一的幽灵般的对象性,只是无差别的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即不管以哪种形式进行的人类劳动力的耗费的单纯凝结”。{23} 可见,在千差万别的商品世界中,必然还存在着一种“共同”的东西,这种共同的东西——无差别的人类劳动——构成了商品内在而根本的规定性。正因此,在价值面前,一切商品不再有差异,都只是人们体力和脑力的耗费,它们是平等的个体。同时,商品交换也要遵循等价的原则。商品交换活动的顺利进行,决不是随意、无规律的,两种不同的商品可以进行一定数量关系的互换,是因为它们在不同的“量”中有相同的“质”——“含有等量劳动或能在同样劳动时间内生产出来的商品,具有同样的价值量”。{24}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货币占有者必须处心积虑地找到一种特殊的商品——“它的使用价值本身具有成为价值源泉的独特属性”。{25} 这一特殊的商品就是劳动能力(或劳动力)。然而,这一商品的特殊性便在于:一是“商品交换本身除了包含由它自己的性质所产生的从属关系以外,不包含任何其他从属关系”{26};二是“劳动力占有者没有可能出卖有自己的劳动对象化在其中的商品,而不得不把只存在于他的活的身体中的劳动力本身当作商品出卖”。{27}前者是说劳动力占有者完全支配着自己的劳动力,是“自己人身的自由所有者”,一旦当他出现在市场之上便与货币占有者彼此作为“身份平等”的人发生“关系”,双方都是“法律上平等的人”{28};后者则是说劳动力的拥有者并无任何“别的商品可以出卖”,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他“自由得一无所有”。{29} 一经货币所有者和劳动力商品的占有者之间相遇并达成共识,后者便受雇于前者,前者便在后者劳作之后付予其工资以度命。在这一过程中,貌似“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30} 这一运作也貌似是一种“互惠互利”“共同有益”和“全体有利”的“事业”。{31} 然而,这只是表象而已。在实际的生产生活中,这些自由、平等、互利都纷纷滑向了自己的反面。失去生产资料的工人经济地位低下,处于无权无势的地位。即便是有权自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但为了生存也无权选择不受资本家剥削的自由。简言之,工人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是选择受哪个资本家剥削的自由。同时,因为“一无所有”,工人在经济关系中也必然是弱势一方。他们貌似在劳动之后有所得——工资,貌似是一种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实际上到处都是“工人把劳动力的使用价值预付给资本家”,到处都是“工人给资本家以信贷”。{32} 工人所获得的工资并非其劳动的全部所得,工人在剩余劳动时间内创造的价值都被资本家无偿攫取了。由是观之,资产阶级及其代言人所宣扬的自由和平等都是有限的自由和平等,都只是形式上的自由和平等。
另一方面,马克思确证了国家和市民社会中的普遍紧张。黑格尔试图“建构作为一种从在经验现实中创造和决定国家的社会与历史中抽象出来的实体国家的尝试”{33},他将“实存”的社会组织理性化了。马克思在扬弃黑格尔思想的基础上,摆正了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关系,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相反。在对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唯物、辩证且历史的考察中,马克思指认了整个世界都为一种紧张的关系所笼罩。随着资本主义生产的推进,资本主义国家的这种紧张关系愈发加深。一是人和物之间呈现出一种颠倒的景象。人和物本对应着主体和客体,物应为人所操持。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并不全是如此。在资本主义国家中,资本对于工人的统治就是“物对人的统治”,就是“死劳动对活劳动的统治”,就是“产品对生产者的统治”。{34} 直观地考察资本主义生产,雇佣工人的劳作方式、劳动状态均发生了改变:“过去是终身专门使用一种局部工具,现在是终身专门服侍一台局部机器”{35};“在工场手工业和手工业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厂中,是工人服侍机器”{36};“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在工厂中,死机构独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当作活的附属物并入死机构”。{37} 在资本主义机器生产中,人不再是单一的主体,他的主体地位开始消解,退变成了机器的“附庸”。工人存在的目的和所要从事的工作就只在于为 “物”(资本)服务,“物”的魔力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得到了尽情释放。在意识深处,这种“物”既是“可感觉”的,又是“超感觉”的;既是“简单而平凡”的,又是“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38} 的。商品、货币和资本一跃成了有“灵性”的存在物,引发人们的竞相追逐和顶礼膜拜。究其实质,这种对物的崇拜是因为未能摆正“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和“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结果,是“物物关系”遮蔽“人的关系”使然。二是人和人之间处于尖锐对立的状况。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使得复杂的社会阶级关系变得极为清晰明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39} 显然,资产者和无产者之间的是形同水火的,一方是剥削者,另一方则是被剥削者,二者存在根本利益上的对立和冲突。资产阶级内部也并非一团和气,不同的资本家之间也处于竞争之中。在马克思那里,资本家呈现出“贪财恶棍”{40} 形象。当然,无产者内部也存在着诸多的冲突。同处于受剥削和压迫的最底层,无产者为了谋求一份糊口的工作,可以不惜損害其他无产者的利益。
以唯物史观为指导,马克思精准地抓住了当前资本主义国家中的诸多问题。当然,这些问题是资本主义生而有之的,也是资本逻辑宰制之下必然会出现的状况。这样的国家是迟早会消亡的,剥削者一定会被剥夺,这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过程中坚持的一个基本主张。
三、政治原则:“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表达的主张也是有原则的政治主张。在对旧哲学的积极扬弃中,马克思辩证地统合唯物主义的原则和历史主义的原则,并将这一原则运用到了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随着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入,马克思逐渐将这一原则具体化,提出未来社会的建构必须“以每一个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41} 这一原则又可以细化为“个体原则”“全面原则”和“自由发展原则”。
其一,个体原则。马克思在探讨相关问题时就自觉地将“想象的主体”和鲁滨逊式的离群索居的主体排除了,他所要研讨和关注的只是在一定社会历史条件下进行生产生活的个人。马克思和恩格斯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确定了研究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42}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依然秉承唯物史观的分析法则,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个人的理论剖析和现实关照。不同的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涉及的“人”,只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而已,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43} 雇佣工人是“人格化的劳动时间”{44},资本家则是“人格化的资本”。{45}从社会关联视角来考察问题是马克思能够洞察实事的关键,这也表明了马克思虽着力强调个体——“每一个个人”,但他更加重视的是“每个人”和“一切人”之间的关联。也就是说,马克思强调的个体和力举的个体原则,实际上是站在“人类社会”的高度的“个人”。因为“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6},个体的发展是全体人类发展的基础。这一思想贯穿于《资本论》的始终。
其二,全面原则。资本主义在造就丰腴物质世界的同时,也抽空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唯利是图的生产方式使得人的丰富性维度逐渐丧失。就资本家来说,他们满脑子都是“生意经”,他们对商品的使用价值并不在意,对于商品的社会效用也是漠不关心的,对于工人的生存境况也是无比淡然的,他们所惟一关心的只有商品的交换价值,只要售卖的商品价格能够远远大于成本就足够了。千方百计地使资本增殖,这才是资本家全部的生活目标,也是资本家行事的全部意义。冷漠、无情、贪婪和吝啬是资本家无法撕下的标签,也是资本家单向化的重要表征。就工人来说,他们本就一无所有,被迫在工厂的生产线上进行单一、重复的劳动。长此以往,他们虽然成了熟练工人,但只是充分发展了其片面技能而已。长久束缚于机器生产中,不仅其肌体得到单向锻炼,其精神的丰富性维度也逐渐被抽空。对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单面人生存状况的批判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条重要线索,也是马克思谋求全面发展之人的缘由。当然,马克思所倡导的“全面原则”并非思辩想象的全面性,也非一种价值悬设意义上的全面性,而是“现实关系”和“观念关系”的全面性。马克思所认可的“全面发展的个人”并非“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47} 可见,马克思所谓的“全面”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之下的全面,其内涵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不断丰富。
其三,自由原则。对自由的求索是思想家们所努力的方向,针对资本主义的虚假自由,马克思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在自由问题的讨论上,马克思不再纠结于对自由问题的思辩考察,而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完成了对自由及其原则的展示。更确切地说,马克思通过对现实的“经济事实”的批判性考察,将自由问题呈现在世人面前。马克思将人(尤其是工人)的劳动时间二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必要时间和自由时间,二者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因此,自由时间的延长需要必要时间的缩短。换言之,“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48} 而这种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马克思所设想的“真正的共同体”中,通过对私有制度的“积极扬弃”而消灭一切奴役、剥削和压迫的关系,重新恢复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状态。只有在此境况之下,人的自由才是可能的,“人的关系”和“人的世界”也才是真正属于人的。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关系的批判性考察,马克思旨在建构一个人得以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王国。这一“理想国”的基本原则在《资本论》中得到了透彻说明和清晰展示。
四、政治方案:“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
马克思是活用辩证法的高手。在事物的肯定理解中发现其否定方面,从事物内部入手而阐明其暂时性和历史性,这是马克思“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的精髓。正是运用这一科学的方法,马克思指认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暂时性和可替代性,资本主义的消亡和共产主义的出现都是人类社会历史不可抵挡的潮流。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不仅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充满“贫困、压迫、奴役、退化和剥削”{49} 的世界,还运用了辩证否定的分析法则阐释了资本主义世界的来龙去脉。在对资本主义积累的历史趋势的分析中,马克思确证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及其历史起源并非简单的奴隶(或农奴)直接变为工人的过程,而是一个更为深层的剥夺“剥夺者”的过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 “只是意味着直接生产者的被剥夺,即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解体”。{50} 或言之,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确立是对小生产所有制的否定,原本作为自己使用劳动条件的“自由私有者”的劳动者(如农民和手工业者)转化为“一无所有”的雇佣工人,原本“同生产和社会的狭隘的自然产生的界限相容”{51} 的分散的生产资料转化为“社会的积聚的生产资料”,原本那种属于“多数人的小财产”转化为“少数人的大财产”。{52} 当然,马克思直截了当地指出了这次“否定”与“剥夺”的残酷性,“对直接生产者的剥夺,是用最残酷无情的野蛮手段,在最下流、最龌龊、最卑鄙和最可恶的贪欲的驱使下完成的”。{53}这也是一个暴力嗜血的过程,是一部劳动者受苦受难的血泪史。当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之后,劳动必然会加速“社会化”,土地、矿藏和自然环境等都会被“社会地使用”而变为“公共的生产资料”。在此境况下,必然会要求进一步剥夺私有者。一旦当生产资料的集中、劳动的社会化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再相容的时候,资本主义的“外壳”也就要被炸毁了。这时候就会发生第二次否定,即“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54} 更确切地说,第二次“否定”和“剥夺”是剥夺“剥削许多工人的资本家”。{55} 对此,马克思精准地总结道:“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资本主义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56}
“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就是马克思为改变世界而提出的政治方案。一方面,马克思致力于个人所有制的重建。所谓“重建”决非私有制的重建,而是力图完成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积极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只是为资本增殖服务的,马克思深知这一所有制的弊病和问题,并提出要完成对它的重建工作。可以说,这种重建是一种对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积极扬弃,它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自动完成,它有一个历史的过程。作为积极扬弃的“重建”,必须要充分吸取资本主义时代的有益成果——丰腴的物质产品和发达的精神产品,充分的分工协作和对一切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同时,也要深恶痛绝于资本主义的剥削本性及其糟粕成分,继而祛其糟粕。另一方面,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是通达“彼岸世界”的可行之路。与重建之后的个人所有制相容的社会必然是一个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马克思谓之共产主义。这样的社会是一个“自由人聯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做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57};这样的社会也是一个人的全面性及其本质得以充分凸显的共同体,人们的才能和志趣得到了充分发展,可以依凭自己的兴趣选择相应的工作;这样的社会也是一个真正属于人的世界,人在其中自得其乐,一切非人的要素都得到彻底清除。当然,这种“重建”的主力是那些所受剥削最深重、人数最多、力量最大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负有推翻资本主义的历史使命,他们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重建之后的个人所有制实则是服务于工人阶级的,在这种所有制中社会化的人和联合起来的生产者能够通力合作共创美好生活,能够真正通过创造性劳动而实现“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58}
马克思并不反对个人所有制,他所批判的是资本主义的私人所有制。“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作为《资本论》提出的政治方案,它显示了马克思所主张的个人和社会完美统一的状态,由自由的个人联合而成的社会共同体就是其终极政治方案。
五、结语
《资本论》虽然是马克思最为重要的经济学著作,却承载着他的政治抱负。遵循唯物史观的分析法则,马克思站在工人阶级立场之上,探究了资本主义的本质与逻辑,并对资本主义的“病症”进行了“诊疗”。《资本论》的酝酿和写作充分体现了马克思的革命者形象,斗争已经融入到他的血液中了。针对“当代”的社会问题,马克思号召无产阶级要坚决与之“斗争”,竭力挣脱套在自己身上的“锁链”,继而获得“全世界”。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过程中,马克思呈现了资本主义世界的本真面貌并解释了资本主义世界的现象,同时也在解释世界的过程中发出了改变资本主义世界的呐喊。“得益于‘改变世界的承诺,马克思展开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事业;借助于‘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践履着‘改变世界的承诺。”{59} 可以说,《资本论》不仅是对工人阶级受苦受罪状况的陈述,更是人类对于人类政治文明的重新书写。
注释:
①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156—157页。
②③④{12}{14}{15}{16}{18}{22}{23}{24}{25}{26}{27}{28}{29}{30}{31}{32}{35}{36}{37}{38}{41}{43}{44}{45}{49}{50}{51}{52}{53}{54}{55}{56}{57}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22、99、269、205、582、611、582、34、104、51、52—53、195、195、196、195、197、204、205、202、486、486、486、88、683、10、281、269、874、872、872、873、873、874、873、874、96页。
⑤⑧{4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22、446、285—86页。
⑥[苏]罗森塔尔:《马克思“资本论”中的辩证法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50页。
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5页。
⑩{4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2、519页。
{11} [美]卡弗:《政治性写作:后现代视野中的马克思形象》,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17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11页。
{19}{20}{33} [美]塔克:《卡尔·马克思的哲学与神话》,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7、5、18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8页。
{3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8页。
{39}{4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53页。
{4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
{48}{58} 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9、929页。
{59} 付文军、谭兴林:《“颠倒的世界”:资本主义的真实面貌——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核心的考察》,《江汉论坛》2019年第7期。
作者简介:付文军,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中心研究员,浙江杭州,310028。
(责任编辑 陈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