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陈洁如口述史料问世始末

陈忠人

外婆陈洁如是1952年从香港返回上海的，居住在重庆南路巴黎新村。外婆在沪期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1962年4月，外婆应周恩来夫妇之邀去北京私叙，受到黄埔军校校长夫人和北伐军总司令夫人之礼遇。在北京的那段时间，外婆参观游览均由契女廖梦醒陪同，同时还会见了许多在京的黄埔军校故旧，并两次赴西花厅家宴。外婆向周恩来提出请求数项，包括去香港索债等等，总理一一应允，并嘱咐在座的廖承志和徐冰部长执行办理。

辗转香港，生活无着

当年5月初，外婆经澳门抵达香港。到港之后，外婆很快联系上了旅居美国的老朋友陈立夫先生。陈立夫1925年从美国回来后出任黄埔军校校长机要秘书，曾与校长夫人陈洁如过往甚密，此后又在蒋陈仳离后的二十年间，担当蒋陈之间唯一的居间密使。蒋介石接到陈立夫关于陈洁如又到香港的信息后，马上让蒋经国安排戴安国（戴季陶之子）去香港面谒陈洁如，并捎去一信，称“曩昔风雨同舟，备受照拂，未尝须臾去怀。尔母女所受委屈，惟余知之”。来信虽有安抚之嫌，毕竟言为心声。1963年春，戴安国在铜锣湾百德新街为外婆租下1600平方英尺公寓，同时还应诺负担每年1万美元家用，当年该处的月租约为400美元。

蒋介石和陈洁如是1928年10月正式办妥离婚手续的（在蒋宋婚礼之后近一年），蒋介石支付了18万大洋作为陈洁如母女日后的生活费。这笔钱都由陈洁如的母亲用来在江浙置田收租。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因田产尽失，外婆顿陷坐吃山空之愁苦，而为顾全蒋的名声又不堪谋职打工，日子难以为继。台湾方面承诺提供的每年1万美元是不稳定收入，外婆在香港仍然提心吊胆，于是提出恳求：或一次惠付25万美元，或在香港购置两处物业，外加10万美元现金及每年5000美元补贴。这个请求被拒绝了。没有保障的生活依然让外婆忧心忡忡。

口述史料意外问世

正当外婆忧心之际，有个人恰巧找上门来。此人是李时敏先生，是蒋介石在黄埔军校的私人英语教师。北伐胜利后，李时敏混迹香港电影圈，专职编导，颇有名气。他建议陈洁如以英文口述往事，再设法去美国出版，以此作为与台湾方面重开谈判的筹码。李时敏主动请缨执笔。外婆多方考量后，最终同意跟英文文采一流的李时敏合作。

在李时敏为自己整理口述材料的过程中，陈洁如又接洽了几家美国著名的出版社，同时放出风声，这样，台湾方面也很快获得了消息。先是陈立夫受托给陈洁如发了三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阻函，接着台湾方面要求双方协商。

1964年，外婆陈洁如与台湾方面的律師在香港达成协议：蒋家以20万美元现金和九龙窝打老道山一套140平方米的物业为代价买断口述材料的整理草稿。陈洁如交出了原稿，并按保密协议约定，支付李时敏2万美元报酬，保密协议同时规定不可留副本。

这件事就这样圆满终结了。事过之后，蒋家父子依旧与外婆保持友情往来，戴安国是那几年唯一的信使。他向外婆交阅蒋介石的信件（不过，只可誊抄不留原件），交付蒋经国的馈赠（现金和礼品）。但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李时敏竟背信弃义地留下了一个复写本。这份英文副本在当事人都辞世很久以后的1992年泄出问世。

这里，有两件事需要交待。第一件事，李时敏与唐德刚教授不同，不是学历史的，毫无修史的专业素养和资格。李时敏捉刀的初稿，交给台湾时尚未成件，更未经陈洁如审阅，遑论校正。正由于李时敏之不具考证功力，致该初稿多处与史实相左，纰漏百出，而李时敏所擅长者无非绘声绘色的渲染，也不免使人望而生疑。因此，此书与其说是外婆陈洁如的口述，不如称之为李时敏的剧本创作。可悲的是，无人可担此赝品的文责。

第二件事，陈洁如1971年在香港逝世，蒋陈在黄埔军校共同领养的女儿蒋瑶光（后改名为陈瑶光），经香港高等法院判决认定是陈洁如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传记文学》和《新新闻》瞒天过海地发表并出版了陈洁如口述英文稿的汉译本，没向任何人支付版权费，也没有知会蒋瑶光。当时，这本书风靡一时，洛阳纸贵，出版社以及大陆的各种盗版商应当都赚了大钱，唯独蒋瑶光在蒋陈秘密协议从未公开的情况下未沾分毫之光。

后  话

顺带说一说，蒋瑶光不只是陈洁如遗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按照台湾地区的规定，她还是蒋介石遗产三个法定继承人之一，与蒋经国、蒋纬国享有同等的继承权。闹得沸沸扬扬的蒋中正日记继承权案，在美国北加州联邦法院和台北地方法院诉讼，迄已数年，这三位法定继承人的子女作为法定代位继承人，悉数被主诉人斯坦福大学及台北“国史馆”列为被告（本文作者忝居其中，备受烦扰）。这两起官司，祸起萧墙，本无利益之争，盖孙辈有人仗势跋扈，为所欲为，招致姑嫂勃谿（蒋友梅与蒋方智怡博弈）、亲属反目，卒之贻笑八方。

最早公开揭示蒋陈秘史的是本文作者，尝于1984年在香港陆铿主编的《百姓》月刊发表《纪念外婆陈洁如》一文，写了“中山舰事件”的真相，应无忤陈洁如之初心，后因受到蒋经国所派佐属的恳切劝慰而辍笔不再。

外婆仙逝21年后，《陈洁如回忆录》问世，外婆若知之九泉，恐怕也会想起海涅的名句——I have sown dragons teeth and reaped only fleas（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憾莫甚焉。

（作者为陈洁如外孙）

责任编辑  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