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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彼得后来上了电视

2020-06-03李治邦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汉森格拉斯罚单

李治邦

彼得是洋名,可王彼得不算老外,而是居住在纽约哗啦胜地区的正宗华人,北京纯爷们儿,大嗓儿,局气,二两酒下肚敢跟京剧舞台上的老专业叫板。我跟你说,不是我恶心他,就他那段《坐宫》,我都替李胜素臊得慌!人家李胜素嗓子什么级别?铁板钉钉的金嗓子,要说她是副国级就没谁正国级了,关键是她的吐字发音,蝎子屎独一份儿!这咱懂呀,一般都走鼻腔,押韵辙,前额转一圈再出来。可人家胜素不价,她是从鼻腔到颅腔再转回头,往喉腔里环绕一下,懂什么叫环绕声吗?哎对,然后再发音,甭管多高的调门儿都能保持足够宽度,像水里过一遍似的细腻滑润。这么跟你说吧,只要是她一张口,我这颗小心脏就扑腾扑腾的,你说要让我上,把老专业换下来什么劲头儿?

得,这哪是叫板老专业啊,分明看上李胜素了。

此刻的王彼得全无换下老专业的心情。为何?早起打开店门,只见一张五千美元的环保罚单塞在门缝儿里,他嗡一下就蒙了,上不来气儿,差点儿背过去。王彼得开的是电脑行,修电脑修手机外带批发零售,不敢说富贵,混得过儿。早先他在人大学经济,来美留学时听说鼓捣电脑好找工作,于是改行读了个电脑硕士。别看这哥们儿大大咧咧,读书真不含糊,毕业后很快在雷曼兄弟公司找到差事,十几年下来一口气做到甲骨文数据库主管的位置,不挺好吗?嘿,也是倒霉催的,雷曼兄弟公司当年在华尔街排老三,高盛、摩根斯坦利,接下来就是雷曼兄弟,这么大产业,赶二○○八年次贷危机说黄就黄了,上下百多年,两万五千口子人,包括他王彼得,一夜间全下岗。国内下岗还能买个断,纽约没这戏,光眼子滚蛋该干吗干吗去,别说工资了,连王彼得攒的十几年退休计划全部归零,根本没地儿说理去。嘚嗬,这下可把他给撂当间儿了,上不去下不来,坚壁清野的就业环境,关键他这岁数,五十过了六十不到,谁要啊?更有甚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连他后来娶的小媳妇儿也跑了。这小女子原先在北京他父母家当管家,王彼得回国探亲稀里糊涂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直到登了记接来纽约,才发现她肚子还是青春的肚子,一丁点儿孕纹儿都没有,敢情跟他开了个玩笑。有这么开玩笑的吗?可女人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打乡下跑进城,再从城里跑出国,一跑一发展,发展就是硬道理,人家凭什么非让你王彼得带节奏啊?

结果就这么一激,王彼得只得自己雇自己,在纽约的哗啦胜开了家电脑行。仗着热心肠朋友多,手艺又没话讲,几年下来真算不赖,买卖立住了不说,还有闲钱撸串喝啤酒外带泡妞儿,都知道松园餐厅那个大尺码女老板岑阿香就让他拿下了,有事没事老往那儿跑,一盘三黄鸡一盘熏鱼,再来壶八年陈花雕,小半天儿。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是小买卖,顶着门儿一张五千美刀的环保罚单对王彼得绝对是个大数,振聋发聩的大数。

凭什么呀?

纽约警察很多种,各开各的罚单。交警开停车罚单,巡警开超速罚单,还有税警法警楼宇警,外加环保警察,简称环警。别小看这路环警,近些年越来越王道,人家也穿警服佩警衔,中尉上尉,开车明察暗访专给违反环保法规的商家或个人开罚单。比如餐馆超市便道上排污,个人倒垃圾不分类,都可能中招。不过那些罚单也就几百上千,高达五千的实属罕见。所以王彼得死活想不通,你大爷的,不会搞错了吧?他赶紧上网查罚单上的代碼,每种违规均有代码,查来查去好像说他倾倒危险废弃物,罚款数额如假包换,最高六千美金。“危险废弃物”?老子是修电脑的,又不干化工,哪来的危险废弃物?可接下来定神一想他突然有所悔悟。是这么回事,俩月前他收到过环保局寄来的通知,说新法规即将生效,所有电子产品,特别是废旧电脑,都含污染物,不能像过去那样按一般垃圾倾倒,必须先打电话到环保局某部门预约,再由专门人士和车辆前来回收。今天正好垃圾回收日,昨晚王彼得刚把十几台废电脑像往常一样堆在马路边上。靠,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闹半天丫跟这儿等我呢,那五千块也忒巨了吧,哪儿特么(“他妈”的谐音)找五千块去?

郁闷呀,王彼得满脑子都是蔡明小品里那句台词:窝囊他妈给窝囊开门,窝囊到家了!一种强烈的不甘之情令他坐卧不安,什么也干不下去。要是昨晚上想到那份通知就好了,要是早到一步能跟环警面对面聊聊也好啊,要是不开这悲催的电脑行更好了,要是,要是……要是个屁,哪那么多要是,要是爹妈压根儿没生我才特么彻底解决问题哪!想到此王彼得没有继续打开店门像往常一样营业,因为今天毕竟非同寻常。他刚刚举起的胳膊停在空中,再像五十肩患者缓缓落下,一转身,朝岑阿香的松园餐厅走去。

王彼得与岑阿香相隔十几条马路,一条长长的缅街,王在街之头,岑在街之尾,这让他俩首尾相望。缅街与缅甸无关,英语原意是“主要的”,缅街就是“主要之街”,早期至此的广东移民根据粤语发音译成缅街,乍看以为到仰光了。这条马路不愧是哗啦胜的主街,南北通透三里多长,寸土寸金不容小觑。捏脚按摩卖假古董的,烤串儿修鞋开补习班的,传教算命假装世界和平的,赶上个逢年过节还经常搞街坊节,满大街扭秧歌跳鬼步舞的,“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遍地的中文招牌,川流不息的华人身影,广东移民来得最早,南方移民数量较多,整个哗啦胜就像座南方县城,连味道都像,不信你闻,漫天的海底捞麻辣烫。

岑阿香一眼就看出王彼得今天不对劲。阿香是上海松江人,松园餐厅的“松”字便来源于此。都说她无主,属“失物招领”之辈,宽大丰满四十来岁,熟得透透的,像张舒适迷人的席梦思,看着就想躺一家伙。这时节的女人不得了,比小萝莉要命多了,既善解人意又豁得出去,人家懂男人心思,只要是动了情,床上床下全兜得住,让你每根头发都不想离开。不说女人似水吗,指的就是岑阿香这路,只有水才“无缝”,跟女人相处的最高境界便是无缝,像鱼一样游来游去。去年有个韩国老板追阿香,搞得生意都没法做,还动手动脚。王彼得说你甭管了阿香,看哥的。他把韩国佬堵在雅间里,从怀里掏出左轮手枪,说咱玩轮盘赌,看好了,就一发子弹往脑袋上揳,谁死算谁的。话音未落砰地先朝自己脑袋开一枪,幸好是空枪。他把手枪递给韩国佬,该您了,留神走火。韩国佬的脸立马绿了,手抖得咣咣响,连枪都握不稳。王彼得说,您呢,要不想开枪,打这门出去再别回来,阿香不属于您。要么跟我一样,为女人咱拼一把,从此名正言顺。韩国佬磨叽半天,最终扭身而去思密达,再没回来。就这么一下子,王彼得把岑阿香给降住了!自古美女爱英雄,没法子。不过听说后来王彼得酒后吐真言,说那颗子弹是假的,韩国佬要真跟他叫板还不好收场。阿香并没怪他,王彼得为人仗义,英文又不错,上海女人喜欢北京男人,在论的。

2

岑阿香把王彼得让进雅间。阿哥今天哪能啦,啥人撒侬了?阿香讲松江口音的上海方言,意思是哥哥你今天怎么了,谁惹你了?阿香的口音王彼得全听得懂,一门清,不有这么句话吗,要想学得会就跟师傅睡,岑阿香的意思他都明白。唉!王彼得一声长叹欲言又止。岑阿香把滚烫的豆浆,像滚烫的情怀放在他面前,阿哥侬勿要担心,慢慢讲莫事体的。说着她用手轻轻晃了晃王彼得的肩膀。这下王彼得忍不住了,靠,忒背了今天,一大早顶着门儿就吃张罚单!哦呦,我以为啥个事体,一张罚单有啥了不起的啦,阿拉经常吃罚单,打到成本里算数,不开罚单政府吃啥对吧啦?可五千,五千块耶姑奶奶!啥,侬勿要瞎讲八讲呀阿哥。谁瞎讲八讲了,五千美刀的巨额罚单,侬晓得吧?情急之下王彼得连上海话都用上了。为啥呢?环警非说我倾倒危险物品,我不就把十几台废电脑摆马路牙子上了吗?没错,是今天开始执行新法规,但五千块也忒黑了吧,这不拦路抢劫嘛!

听完王彼得这番感叹,岑阿香的确颇感意外。哗啦胜哪个业主没吃过罚单呀,那些老外警察专门欺负华人,开起罚单心黑手狠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可即便如此五千美金的罚单也从没听到过。阿香这人爱琢磨,越想越觉得蹊跷。她对王彼得说,阿哥等一下,让我打个电话再讲。打给谁?阿哥还记得吴搭子吧,上海人,他不是也开电脑行吗,我想问问伊是不是遇到同样事体?喂,吴搭子吗,侬好哇,勿好意思,侬今早吃罚单了吗?啥,侬也吃到了?罚多少钞票?啥个,四百块,不是四千块对吧啦?侬丢出去几台旧电脑啊?欧买嘎,十来台,就罚侬四百块,好的有数了,侬有空过来白相啊,谢谢侬。

阿哥,侬没得罪啥人吧?

得罪人,没有啊?

侬好好想想看阿哥?

岑阿香的提问让王彼得一激灵,感觉被泼了碗凉水,女人的直觉很奇妙,有时就像凉水能把迷糊的男人泼醒。他脱口而出,别是前几天那个找我修电脑的吧,不会呀?接着王彼得往细里一掰扯,说有这么档子事不知相关不相关?

上礼拜有个二十来岁小伙子,抱着手提电脑堵门儿要求修理。王彼得心说,电脑行开了十来年,这么早堵门儿的还真不多见,绝对冤大头,吃定他了。小伙子急赤白脸,你修手提吗?修啊,本店强项呀,怎么不好?它一片漆黑打不开。一片漆黑,你拿它干什么了?昨晚玩游戏来着,玩着玩着突然停了,再也启动不了,这是我爸的电脑,他出差回来非杀了我不可,你帮帮我吧。王彼得一笑说,我可以帮你瞅瞅,不过这种惠普电脑修理费比较贵,不如买新的。没关系没关系,能修好就行,求求你了!得,那就帮你个忙,今天肯定不行了,你爸什么时候回来?三天后。那就没问题,明天早上你来取吧。小伙子喜出望外扭头就跑,单子也不拿。王彼得心说,必是家里有俩糟钱儿惯得没人样。被惯坏的孩子让人鄙视,还不照死了敲他。三百,三百啊!小伙子点头跑远了。

普惠这款手提电脑王彼得不看就知道毛病在哪儿。哪儿?百分百电池接触不良。你想啊,突然黑了,只要不是母板损坏,母板损坏的概率相对很小,还能什么原因,没电还不黑?这款电脑的电池加工有缺陷,王彼得见得多了,只要把电池上端拿东西顶住,别让它松动就齐活,两分钟的事。既然要人家三百大洋,甭管问题大小还是按程序走,力气用到就算对得起他。于是王彼得装好电池,电脑果然启动,再用连线接通硬盘,开始给整机做备份。做备份就是把电脑上全部信息复制到王彼得的备用硬盘上,万一维修中出现损坏还能从备份中找回来。然后重新格式化,重装驱动器及常用软件,老一套。按说下一步该把备份上的个人信息还原到电脑上。就这时,咣,纽约一台正报道市长白思豪宣布的一项决定:我认为,中央公园的观光马车是非人道的,必须禁止,并以电动观光车代之。一听到这儿王彼得蒙了,他边干活儿边看电视,看到此处忍无可忍,三十年前刚到纽约时他在中央公园的马厩打工,对这些马感情很深,连名字都记得。你什么烂市长啊,马车碍你肝儿疼了,满大街要饭的不管,跟马车较哪门子劲哪?王彼得义愤填膺骂骂咧咧,正好到饭口上了,自然而然,他甩手销门找岑阿香念叨念叨去。

我想起来了阿哥,那天侬火气好大!

没错,就那天中午。

后来侬还骂人家市长来着。

岑阿香说得没错,王彼得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市长,非要取消马车,中央公园的马车打一八五六年就有,属文化经典,弄不好都能申遗,懂个屁呀,凭什么你说取消就取消呀?看王彼得气成这副德行,岑阿香当时还拿他打趣,哦呦,市长的事体侬也要管,扎啥台行啦?现在正竞选州议员呢,侬去啊,那个候选人还是华裔,叫个啥,麦克陈对吧,侬去打败伊呀。嘿,你还别激我阿香,老子是不去,我要去,就他,满完,别看他麦克陈的照片贴得满大街都是,我一看丫就来气,听说他爹当过汪精卫的次长,这小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哦呦呦,侬的鸟好,好不啦?说到这儿阿香自己也笑出声。她在桌上摆了三黄鸡和熏鱼,都是王彼得爱吃的,外加一壶温好的黄酒,阿哥呀,侬自己的事体管管好就算数了,吃完饭赶紧回去上班,生意嘛,哪能说关门就关门的对吧?

那天晌午从松园餐厅回来兴许是分了神,王彼得回到店里把小伙子那台手提电脑匆匆整理一下就完活儿了,根本没想起来应把用户个人文件还原回去,偏巧第二天小伙子取货时也没顾上验机,王彼得索性把这件事忘个干净。

直到两天后。

这天王彼得刚泡好一碗方便面。他喜欢吃面,佐以四川泡菜加酱牛肉堪称美味。他夹起面条还未入嘴,眼前便浮现出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孔。只见他眼眶发红眼神发愣,看着就火不打一处来的劲头,让王彼得顿感疑惑。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客,王彼得点点头,来了您?心里还可劲琢磨,谁啊?看着好面熟嘛。对方并未接他的茬兒,目光居高临下,交织着某种审视与怀疑,让王彼得心中不悦,心说你丫谁呀,跑这儿抖份儿来了,少跟我玩儿哩哏儿愣。他放下热腾腾的面条,怎么茬儿,您,有事?

认识我吗?

不认识。

你再看看。

再看也不认识。

对方将手中提包打开,取出一部手提电脑摆在王彼得面前,这你认识吧?王彼得定睛一看,心说这不是前几天给那个小伙子修的普惠吗?再看眼前这位仁兄,显然来者不善呀!王彼得平淡地说,我每天过手的电脑忒多,记不清了,您到底什么事吧?里面的文件呢?对方打牙缝龇出一句,随手启动了电脑。等王彼得打开视窗文件夹一看,心里咯噔明白了,你大爷的,怎么忘了把用户的文件复制回去,丢了文件人家能不火吗?按王彼得平日的脾气,说声抱歉,赶紧给人家把缺失的补上,文件都在备用硬盘上存着呢,两分钟的事儿。可想想这家伙的德行,他决定继续装糊涂。电脑挺好啊,没问题!里面文件呢?什么文件,你的还是我的?废话,别装糊涂,知道我是谁吗?说着他啪地往桌上拍出一张两尺见方的广告,上面写着“请投麦克陈一票”,还有照片。王彼得这下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岑阿香提到的州议员竞选人麦克陈,敢情小伙子是他儿子。想到此王彼得心说,干脆打个圆场算了,别跟他扯淡,这种人都打过鸡血,不好沟通。他刚要开口,只听麦克陈大声嚷起来,我是麦克陈知道吗?我是受法律保护的公共候选人耶,你个土老帽儿,你要故意弄丢我竞选文件我可以告你耶,我现在就能报警抓你信不信?抓我?一听这个王彼得顿时火冒三丈,说合着帮您修电脑还修出麻烦出来,今儿您还非得报警不可了,我倒看看警察凭哪条抓我,是抓我还是抓您这个无理取闹的?

麦克陈也不示弱,他指着王彼得鼻子说,你不认账对吧?老子不怕你不认账耶,我儿子马上到,咱们当面对质,看你怎么说!话音刚落只见大门微启,一个年轻人诚惶诚恐地蹭进来。没错,正是收他三百块钱的小伙子。王彼得先发制人,哟,你回来了,这台手提不好好的吗,怎么了这是?小伙子没吭声,麦克陈一把将他揪上前,你问他,里面的文件呢?王彼得赶忙让麦克陈松手,得得,我算闹明白了,小伙子,当初你拿来这台手提是不是黑机了?小伙子点点头。就是啊,第二天取走是不是好的?小伙子又点点头。旁边的麦克陈等不及了,我没说不工作耶,我是说里面文件消失了,你得把文件还我耶!

知道什么叫黑机吗?

不清楚耶。

黑机就是你们说的宕机。

酱紫(即这样子,网络语)啊,那又怎样?

里面文件清零了。

什么意思?

所有文件都丢了。

麦克陈的表情顿时僵住,脸色更年期般冉冉发红,又渐渐白回去。他扭头对小伙子吼道,是这样吗?小伙子点点头,看着麦克陈的目光又摇摇头。我说这位先生,是麦克陈先生吧?王彼得此刻已镇静下来。您看,当初您儿子送来时文件已经没了,与我无关,我根本没见过您的文件,不信您可以打听,从我这儿出去的活儿有一个算一个,就没不满意的。您可以问您儿子,原本三天的活儿我连夜赶出来,怕您出差回来骂他,这倒好,做好事还落埋怨了?王彼得心说,谁叫你小子出言不逊在先的,我这个土老帽儿今天就治治你这身臭毛病!想到此王彼得从容不迫,这么说吧麦克陈先生,哗啦胜修电脑的多了,像我这么有经验的实不多见。知道我干吗的吗?雷曼兄弟公司听说过吧,哎对,我原先就是那儿的资深主管,它要不倒闭我怎么也……刚侃到这儿麦克陈一抬手叫停了他,目光从居高临下转为捉摸不定。好啊,怎么称呼你?鄙人王彼得。宕机会将所有文件都清除吗?有这种可能。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好再回答我,你说你从未见过这台电脑里的文件是吗?没见过。那你肯不肯写下来,声明你没见过?写下来?王彼得一愣,万没想到对方会提这样的问题,但马上又冷静道,不是,没您这样的,我都不认识您凭什么给您写呀,我又不是罪犯!那好,我记住了,你好自为之王彼得先生。说完麦克陈拉着儿子转身而去。

3

阿香你说,会跟这件事有关吗?

伊让侬好自为之啥意思啦?

我也不清楚啊。

侬不是很老练吗,怎么耍小孩子脾气啦?

谁让他盛气凌人来着?

是侬忘记归还人家文件在先呀。

王彼得回到店里一直无语,他感到周边世界从未有过的安静。原本單纯只为五千美元罚单懊恼,现在加上得罪麦克陈的事,甭管有没有关联,让他更为意气用事而沮丧。你说你,明明人家的文件你不还,还怪人家发火,谁丢文件不急呀,装回去不就完了,非置这口气,有这个必要吗?王彼得情不自禁地往回琢磨,像捯片儿似的一幕幕回放,越想越觉得理亏和不安。黑机必然导致文件自动消失吗?懂行的一听你就在胡扯。用户文件在硬盘上,黑机是母版和启动系统或电源问题,碍硬盘屁事啊?如果文件丢失,再怎么也有操作者的责任,还跟人家吹是雷曼兄弟公司资深主管,那就更跑不掉了。阿香说得没错,你说你办得这小儿科的事,一念之差让自己平白无故陷入被动,人家让写字据又不敢写,明摆着心虚呗,你说你这人,把文件还给他能亏你什么呀……

王彼得越想越自惭形秽,脸上阵阵发烫。人的感觉很有意思,永远不走直线,而是颠三倒四来回反复。此刻王彼得的心情正如是,他自责过了头不由得突发好奇,不对呀,麦克陈一公众人物,又公职竞选人,怎么那天如此失态,一点儿政客的涵养都没有,连“土老帽儿”这种侵犯性的词都脱口而出,太反常了!再者说,电脑文件丢失谁都发生过,就丢的那一小会儿着急沮丧,几天就过去了,至于吗?世上除了良心没什么不能丢的,这年头连良心都能丢,何况电脑文件乎?王彼得边想边接通备份硬盘,想瞅瞅究竟什么东西让这位公职竞选人陷入几乎失控,不,是已经失控的地步。

就这么一瞅,干了。

硬盘里文件繁多,图文兼备,均为英文。这倒难不住王彼得,他毕竟在美国读过硕士,又在雷曼兄弟公司混迹多年,这点英文不算什么。当他随机打开一个文件夹,眼前浮现的几张图片顿时让他惊呆了,完全超乎想象。一是几张麦克陈和其他男人的裸照,不光裸男,还有裸女数枚相伴左右,关键是他的一双手放得很不是地方,神态极为恣肆,与竞选广告上判若两人。另一张更让王彼得倒吸凉气,那是一份格林巴尔公司的转账单,美金二十万。格林巴尔公司是专业垃圾处理公司,位于哗啦胜边缘的河岸上。它产生的粉尘极大污染着华人社区的生活质量,阻滞房市的发展,是臭名昭著的害群之马,无一公职竞选人不以搬迁格林巴尔为诉求的。可年复一年它不仅没挪窝儿,还居然扩大再生产,向政府投标河对面的滩地,极为嚣张。面对这张转账单王彼得陷入极大困惑,莫非麦克陈也被格林巴尔收买了,他的竞选承诺不过为骗取选票而已?王彼得的心脏极速跳动,血流像奔腾的野马冲得脑浆子生疼。如果真这样就太可怕了,玩几个婊子可以容忍,但借竞选自肥出卖选民利益绝对是爆炸性丑闻,能上《纽约时报》头条的!王彼得心潮翻滚难以平静,像火苗一样,心底迸发出阵阵愤怒。坊间称王彼得这种红旗下长大的一辈人“老愤青”或“天生战斗机”,宋丹丹春晚中不有句顺口溜吗,“下蛋公鸡公鸡中的战斗机哦耶”,公鸡能下蛋,说得正是这拨人。刚才王彼得的自责已烟消云散,他被这张转账单产生的巨大悬念吞噬着,饿狗般在屋里踱来踱去。

毋庸置疑,王彼得的关注离不开手中这张五千美元罚单,会跟罚单相关吗?为建立格林巴尔转账单与罚单间的逻辑关系,他尽力在网上搜寻麦克陈的个人信息,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令他瞠目结舌一声惊叹,看来上周对麦克陈的戏弄岂止是一场遭遇战,更是命中一劫,像北京人常说的,摊上事了!资料显示,麦克陈的父辈就与美国政界来往频繁,当年他父亲作为国府中央金库驻纽约首席代表,与马歇尔将军、陈纳德将军来往殊多,这小子闹半天是官二代,他个人经历也从未离开从政为官这条仕途,哥大法学院,和平团亚裔部主任、联邦环境署处长、纽约绿色发展协会副主席,等等!绿色发展协会?太可疑了,这不就是环保机构吗?肯定跟纽约环保局串着呢,一定是他,我说怎么人家罚四百我罚五千,绝对这孙子使的坏,咱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呀?

黄昏中的哗啦胜渐渐暧昧,夕阳拖着缠绵的脚印,在窗外一步三顾,像不忍离去的恋人凝眸远眺。按说此刻最容易感到幸福,特别对王彼得来说,他是性情中人,夕阳是催生揉制打造沉醉美好情感的孵化器,更是性情中人的《圣经》。

然而今天他实在顾不上了,性情中人不等于缺心眼儿,他们面对现实的能力不比老油条差。赶上如此严峻局面,王彼得不得不一再问自己,究竟有没有破解之道,如果有又是什么?比如最简单的,直接找麦克陈当面道歉,告诉他文件找着了,完璧归赵,行不行行不行呢?来来来沙盘先推演一下,前提是与麦克陈之间没有信任只有戒心,更无第三者出面缓颊,硬碰硬愣怼,你是他会怎么办?那还用说,当然是怀疑喽,再怎么道歉也无法相信你的诚意,何况这些文件经过你手,你存没存底,给什么人看过没有,为何当时不拿出来现在拿出来,背后有没有指使,是否构成联邦重罪,都是他一定思考的问题。接着必让你出具供词签字画押,就跟投案自首差不多,人家学法律的,先把你彻底缴械毫无还手之力,再酌情治理,更别说撤销五千美元罚单了,连门儿都没有。想到此王彼得愈加坐卧不安呼吸急促。靠,大不了鱼死网破,有什么呀?明明贪污受贿的是他麦克陈,是咱攥着他的把柄,怎么倒没底气了,实在不行揭竿而起为民除害,豁出这五千块不要,再搭五千块凑个整儿,在《纽约时报》自费登广告,曝光麦克陈耍流氓受贿的铁证,跟丫死磕!不行不行。王彼得马上否定了这种冲动想法,不到最后时刻不能走这条自杀式绝路。常识十分清楚,决战必须先有铺垫,有个发展过程,仅凭五千元罚单就自我引爆当人肉炸弹,咱的命就值五千块吗?不如以静制动,交上这五千罚金再说。不过话说回来,毕竟五千块,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如何割地赔款拿出这五千大洋呢?冷静呀冷静,得罪麦克陈就因为不够冷静,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王彼得喃喃自语,强迫症般对自己嘟囔着。

突然,他想起汉森律师,对呀!

说到汉森律师还是绕不过岑阿香,那年她吃官司正是汉森律师帮她渡过难关。这件事说来本不该发生,岑阿香非要把餐馆的地下室重新装修开个棋牌室,从后院单开一个侧门进出,既隐蔽又不影响餐馆生意。用她的话说,地下室空着不浪费吗,开个棋牌室抽头好了,每人二十元管一顿盒饭,阿拉帮助老人家打发时间呀,对吧啦?王彼得当即提醒她别自找不痛快,棋牌室往往是聚赌的代名词,你说你不知道没用,如果有人报警你是房东抓的就是你。再说你这个地下室按规定只能做储藏室,不能搞经营,这要被告又是一条违规,两者相加还不判你个一年半载的,小心连绿卡都给你收了,赶你回松江。岑阿香听罢老大不乐意,哦呦,侬懂啥,人家吴搭子不就开了吗,钞票么捞捞,有啥了不起啦?最后王彼得拗不过她,宽大丰满的女人都是想咋咋,压倒一切谁也挡不住。

结果怎么样?踢铁板上了吧。赌棍有几个善茬儿的,少不了无赖之徒。岑阿香就遇到个叫小发子的搅屎棍子,赢了钱还好说,只要输钱肯定赖账,把岑阿香气得连呼哧带喘,那天一下没绷住,连推带搡把他撵了出去。这下崴了,就在当天下午,片儿警巡警楼宇警同时抵达,四五辆警车打着闪灯堵门口,终酿成一场沸沸扬扬上报紙的法律诉讼。

岑阿香顿时尿了,小脸煞白,梨花带雨搂着王彼得不撒手,阿哥对不起侬,阿拉没想到会吃官司的啦,现在哪能办啦,阿哥侬讲哪能办啦?还好王彼得找到汉森律师帮阿香打官司。他跟汉森是在中央公园马厩打工时认识的,汉森律师当时正代理马车公司因一起交通事故,跟甘比诺家族的一位二奶打官司。这位二奶也是暴脾气,尺骨骨裂多大点儿事啊,保险公司也赔偿了,非让法庭把那匹叫禅丝的肇事母马判给她,说要一枪毙了它。好么,这下把王彼得逼急了,禅丝是他最爱,他的命,谁敢碰禅丝一下老子拼了!要说还是汉森律师有招儿,他问王彼得,你拼得过甘比诺家族吗?看过电影《教父》吗?原型就是甘比诺家族,你几斤几两跟人家拼,傻不傻呀?最后经汉森律师运筹帷幄,约多方斡旋才息事宁人,否则禅丝非给弄死不可,王彼得不得上吊啊!因此岑阿香这个案子王彼得特请汉森律师出面打点,人家汉森律师真给面子,嘁里咔嚓三下五除二,最后所有刑事诉讼全部撤案,只剩一点儿民事,关闭棋牌室罚款了事,偷着乐吧。王彼得心想,人这种东西真没法讲,都说命运,什么是命运?我看命运既非性格也非本事,而是遇到的人,遇到什么人就是什么命,有错吗?谁想到后来再次证明,王彼得这句话算他言中了。

4

王彼得长舒一口气,他为想到汉森律师感到欣慰。凭以往几次经验,相信他肯定能为眼下鱼蹦网烂的迷局指条明路,应尽快见个面。他知道汉森律师喜美食,尤以日本和牛为最,有一回喝高了汉森开玩笑说,只要有牛排红酒,女人都可不要。真的?当然,暂时不要。哈哈哈哈,那我也是。王彼得抄起电话就打给岑阿香,汉森律师跟她也熟,还特别喜欢松园餐厅的南国风味,在那里见面合适。

阿香你替我约一下汉森。

好的阿哥。

你那里还有和牛吗?

有的有的。

再准备几瓶纳帕的红酒,好点的。

有数了,阿哥侬放心。

岑阿香安排饭局没话讲,转天见到汉森律师更是周到有加,极尽地主之谊。侬好吧汉森律师,好长时间没看到侬,今天多喝几杯,这是那话山谷的红酒,侬最欢喜的。是纳帕山谷。王彼得想纠正她,话到嘴边又收回去,干脆让阿香先起个头,毕竟好久不见,太直截了当难免尴尬。这时阿香又问汉森,牛排可以吗?太好了,地道的和牛。侬吃出来了呀,我早就说过侬才是真正的美食家,来,敬美食家一杯。汉森律师神采飞扬,这位德裔美国佬眼角的弧线让原本笔直的面颊柔和起来。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美味的牛排!他硬朗的喉音打在丝绒墙布上显得有些遥远,似耳边絮语,再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灌上一口红酒,仿佛牛排是被红酒冲下去的。牛排红酒此乃绝配,像京男沪女绝配一样,红酒的植物酸可以酵化牛肉纤维,将蛋白质均匀释出,吃牛排不喝红酒铁定外行了。

尽管如此,汉森律师还是凭职业本能察觉出王彼得心事重重。以往喝酒王彼得是先缓后急越喝越紧,今天却有点磨叽。都知道喝酒讲个“通”字,上下一通千杯不醉。像王彼得这号人,红酒一瓶算垫底,心中块垒开始松动,肆无忌惮的活水丝丝全身流窜,那滋味比性欲美妙太多,古往今来写微醺的文字远胜过谈性爱的,正是这个道理。可王彼得因为心中有事,把酒给拦半道儿了,酒下不去自然奔上走,两杯过后就有点上头,半拉脑袋砰砰响像有只马猴要蹿出来,搞得寡言少语。彼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就说吧?就是啊阿哥,汉森律师不是外人,侬就讲来听听嘛。这么一来王彼得开始松弛了,他缓缓把吃五千美元罚单,遭遇麦克陈的经历和盘托出,我想知道,依着你汉森律师,这两者间有必然联系吗?五千美元罚单会不会是麦克陈的报复行为,该如何打掉呢?

我觉得你想多了彼得。

你的意思是五千美元罚单不是报复?

按说一个公职人员应该不至于。

可如果我发现他受贿的证据呢?

这话不好随便说彼得。

我没随便说汉森律师。

看来你并不了解竞选的复杂性。

汉森律师放下刀叉,把盘子往前一推,金属碰到陶瓷发出惊悸的嘶鸣,让空气抖动起来。这样吧彼得,虽然不是我的专长,我就把了解的选举规则介绍一下。汉森律师的喉音开始清晰起来,他说,纽约的选举法主要对选举程序做出规定,比如任期的长度、选区的划分及争议的裁决,而对受贿行为没有专门法规,大都参照公务员法,由纽约市选举局、市选举财务委员会、市利益冲突委员会等机构负责监管。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选举涉及各方势力的较量,关系到选民及社团的切身利益,非常敏感。对选举中的投诉一般宜粗不宜细,否则就没法选了,宁可忽略部分细节也要让选举前行,绝不能引发政治干预选情的局面,这正是体制的要求。比如选举法对个人捐款额设限,过去投诉较多的就是超额捐款问题,你能一张张清点捐款支票吗?再比如候选人的开销,怎么知道哪笔必要哪笔不必要,就像打架,分得清哪拳对哪拳错吗?法律和执法两码事,不能等同,并非所有违法都会被制裁,这才是基本现实。言罢汉森律师把挥舞的手臂停在空中,再把头慢慢转过来,法官似的盯着酒未喝通的王彼得,又落在岑阿香头上。

除非,你王彼得握有铁证。

那我要,真有铁证呢?

话音未落,王彼得忍不住從怀里掏出几张复印纸,包括那张五千美元罚单,啪地拍在桌上,空气被震得咣咣作响。汉森律师一愣,大吃一惊,半信半疑捡起这几张纸,眉头顿时抽成一团,整张面孔都绷住了,木刻一样。彼得,你,打哪儿弄到这些的?算不算铁证吧,你还认为五千美元罚单与此无关吗?汉森律师没说话,屋里突然十分宁静。他缓缓将文件放下,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张,格林巴尔的转账单,也是你从麦克陈电脑里发现的?是的,你就说算不算证据吧,我当时跟他声明没见过这些文件,现在不会为此吃上官司吧?算证据,当然算证据,我也不认为你为此会吃什么官司,因为当时你的确没见过这些文件,实话实说嘛,不过……不过什么?彼得你听我说,罚单虽然值得怀疑,但事情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知道麦克陈是谁吗?他可是资深政客人脉广大,仅凭几张照片一张转账单绝对搞不定他,检察官肯定不会因几张来路不明的复印纸就起诉他的。照你这么说,美利坚合众国的地面儿上还没天理了?王彼得激动起来满脸通红,他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旁边的岑阿香也紧张起来,连忙端起杯说,汉森律师侬就帮帮忙好不啦,来来来,我敬侬一杯,干了干了。

一看这架势汉森律师反倒笑起来,我想你们误解了,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一是想打掉罚单,二是要主持公道。哦呦呦,主持啥个公道啦,打掉罚单就阿弥陀佛了,对吧啦阿哥?那可不行阿香,能主持公道干吗不主持,麦克陈应该为受贿付出代价!王彼得生把阿香怼了回去。好家伙,就这下可把岑阿香激火了,她不顾在汉森面前的淑女人设,河东狮吼发起飙来,侬个王彼得扎啥台行啦,我跟侬讲阿哥,这几天我右眼皮一些些跳一些些跳,吓么吓得嘞,肯定要出啥事体,侬给我太平一点儿,求人家汉森律师把罚单打掉算数,勿好再节外生枝了,我岑阿香把丑话放这里厢,侬王彼得关监狱我转天嫁人,看我做不做得出来,没人睬侬这个孤老头子。欧买嘎!岑阿香这通“激情演说”把王彼得吓傻了,哪见过这个啊,从来没有,他呆呆望着阿香那张被散发支离的面孔张口结舌,整场饭局顿时僵住了,汉森律师被晾在一旁。真不能轻易得罪女人,特别是上海女人,伶牙俐齿不依不饶,搞不定她们的。要说还是人家汉森律师有涵养,美国男人对女人的耐心真没法比,他把岑阿香扶回座位,再为她斟满酒说,完全是误会,你俩的问题就是不听我讲,如果听我讲完就不会吵了,能不能让我把话讲完?接着汉森律师把话头重新拉回到刚才的主题,他的目光开始闪烁,不停地眨眼。

汉森律师说道,岑小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单纯打掉罚单的最大障碍是彼得的确违规在先,他扔旧电脑,应该包括镭射打印机,彼得,是有镭射打印机吧?王彼得无奈地点点头。这就对了,镭射打印机所含污染物远高于电脑,如果我没记错,该项违规的罚款额应在两百至六千之间,五千并非最高限,即使为你辩护也只能以初犯为由,请求降低罚款额,但不会太多,估计很难超过一千块,你们愿意接受吗?王彼得岑阿香相视无言,满脸茫然。其实,汉森律师接着说,这也不失为最省事的办法,息事宁人,要我可能就这么做。那我们手中这些证据呢,白瞎了?王彼得愤愤不平。彼得啊,说句实话,这些证据对你本来就没用,除非你是麦克陈的竞选对手,以此挑战对方,否则意义不大。汉森律师这句话说得非常随意,像打个哈欠,却被岑阿香一下逮个正着。哦呦,汉森律师讲得嘎有道理啦,大律师就是大律师,这些个证据对阿拉没啥用堂,但对麦克陈的竞选对手大有用堂啊,干脆把这些证据卖给伊算数,羊毛出在羊身上,对吧啦?对呀,有道理,阿香你太有才了,你牛!王彼得附和道。不,不不不不不。万没想到汉森律师说了一大串“不”,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他喊起来,这样做是违法的,谁都不能销售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我跟麦克陈的竞选对手,那个无党派候选人格拉斯很熟悉,他是我高中同学,但我绝不会帮你把这些证据卖给格拉斯的,除非有其他合法途径。

游行队伍呈方队行进,浩浩荡荡没头没尾,整条缅街恍若一条河流,历史符号在世俗生活的海洋中若隐若现。所有方队均以社团划分,比如说,工商协会的方队就由哗啦胜商家及子弟组成,打着各自名号招牌,把游行变成一场品牌秀。还有妇女团体,简直是旗袍嘉年华,花枝招展秀色可餐,现在旗袍的开衩比从前极大扩展了,王彼得心说,小时候赶隆福寺庙会,那时旗袍没敞这么大口子啊,好么,连小裤衩都露出来,到底想干什么呀你?

缅街的道路很长,王彼得走得很慢。来美这么多年,说实话,哗啦胜国庆游行年年有,对他来说却是头一回从头到尾这么投入。平时街面上华人同胞见得多了,满大街的华语方言,外带英文串种儿,北京话、上海话、东北话、天津话,还有福建话、温州话、广东话、四川话,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我中华本土未必找得出这么块巴掌大的地界儿,跟开大会似的把各路代表都凑齐了,好家伙,是真他娘的带劲儿,贼啦贼啦好使,那可是忒好了,介尼玛太给力了,米道娇惯好,要得噻,霸道,歪瑞故的,三克油歪瑞嘛赤啦!可今天情况不同,王彼得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华人,自己的骨肉同胞,潮水般聚在一起,哗啦胜华人多不假,没想到会这么多,多到整个国家都像是华人的。这让王彼得不大不小感到震动,甭管是“首体”还是赶圩,无论是“小泽征尔”还是“吴妈”,这里,此地,不已然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家园吗?王彼得刚想把感慨继续下去,他是个善于感慨的人,也就是性情中人,但接下来一幕让他不得不暂将长吁短叹抛至天外。

大队人马走到这会儿已接近尾声,谁承想压轴儿的竟是选举人方队。今年是大选之年,政客们绝对不愿放弃难得的抛头露脸机会,争相亮相,而走在最前面的恰恰是麦克陈的方队,这让王彼得有些意外,万没想到去阿香处帮个忙竟会与老冤家隔空相遇。麦克陈一改平日的西装革履,打扮得像去打高尔夫球,蓝色T恤衫配白色休闲裤。谁都知道蓝色代表民主党,红色代表共和党,麦克陈的穿戴一目了然表明自己的党派立场。他站在花车上微笑着向观众致意,花车前面有个巨大横幅,上写“第一次”,意指他代表亚裔第一次参加政府公职的竞选,是华人的破冰之旅。只见他带领身边的团队不断高呼着“第一次,要选上,是华人,就帮忙”。王彼得一看就明白,这是打族裔牌,看准哗啦胜选区的华人选民集中,用“华人支持华人”的诉求感召选民赢得人心,谁不想选个“自己人”代表自己啊,看来真小瞧他麦克陈了。王彼得自然想到他手中的“铁证”和五千美元罚单,试图用鄙夷的目光审视花车上的麦克陈。巧的是,此刻花车正从他眼前经过,麦克陈也正好站在王彼得这一侧,与他的直线距离不出五米,而且还四目相视照了个对面!王彼得一愣,刹那间没反应过来该笑还是该怎么着,装看不见肯定不行,都对上眼儿了,太晚了。就在神情未定之际,只听麦克陈直呼其名对他大喊,嘿,王彼得,彼得你好吗?投我一票,投华人自己一票!最后这句渐行渐远,因为花车已通过王彼得的位置朝前驶去。王彼得下意识晃晃脑袋让自己镇静,才发现右手仍悬在空中,分明刚刚是向麦克陈致过意的。

无独有偶,事情至此并没有完结,游行队伍不会因王彼得发蒙就不走了,仍在一波波向前涌动。麦克陈的方队过去了,后面还有跟着的呢。谁呀?还能是谁,没错,正是格拉斯。格拉斯的方队整得比麦克陈还豪华,前方也有一巨大横幅引路,写着“只有公正,没有党派”。你瞅瞅,能忽悠吧,只有公正没有党派,人家一琢磨对呀,有公正要党派干吗,党派有党派立场,弄不好离公正更远呢。站在花车中央的正是格拉斯,小个子细眼睛,黑夹克鸭舌帽,心说大夏天不热吗你?嘿,人家就要这劲儿,乍看绝对像《列宁在十月》里的布哈林,弄不好是后人也说不定。他也热情地向两边观众示好,用英文呼喊“要公正无党派,要公正无党派”。可惜多数华人听不懂他喊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客气客气。与此同时,王彼得一眼发现站在格拉斯身后的竟是汉森律师,顿感困惑,汉森律师没说他是格拉斯团队成员啊?就在这时,只见汉森律师俯在格拉斯耳边说了些什么,接着他俩一同向王彼得挥手打招呼,彼得,王彼得,你要不要上来呀?快上车吧彼得!王彼得举手还礼并没动窝儿。周围观众好奇地盯着他看,心说刚才民主党叫你,现在无党派也叫你,你丫谁呀?

6

当晚松园餐厅的聚会结束得很晚,等一切尘埃落定快半夜了。阿香对王彼得说,阿哥侬忙得饭也没吃好,我给侬做碗阳春面吧。她知道这是王彼得的最爱,他每次回国看父母从不直飞北京,非转机上海,就为吃一碗正宗的上海阳春面。另一方面,阳春面在上海苏州虽然普遍,素面十元,加浇头十五,可就这么一碗面,纽约甭管多大多牛,走遍全城做不出来,不仅纽约,估计全美国都做不出来。不信去问问中餐馆,菜单上一般没有,有也假的,东施效颦完全不对。原因很简单,阳春面需温水揉面还需戗面,才能又细又筋道,关键必须现做现下,干面或速冻面都出不来那种生熟之间百转回肠的细腻口感,这恰恰在纽约是办不到的。中餐馆千篇一律,干面冻面乌冬面,来这儿吃海鲜可以,吃面没戏。所以阿香这碗阳春面非比寻常,蝎子屎独一份,人家亲手操作,做的是心思。其实好吃食往往看着简单做起来讲究,著名作家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朱自冶,毕生追求的不过是一碗头汤面而已,头汤面就是阳春面,这碗面凝结着一部汉人南渡的文化迁徙史,中原与水便是江南,北方面食都是胡人串种的,哪有苏杭这份玉簪花落的精致哟。

我看到麦克陈了。

侬讲过了。

还看到汉森和格拉斯了。

侬也讲过了。

夜色无言。穿越纱帘看缅街,有点像疲惫的孩子已然入睡。四周静谧而幽暗,只有松园餐厅一角還闪烁着不甘的灯火,恍若绝望中的一丝不弃。王彼得不断对阿香重复着遇到麦克陈、汉森和格拉斯的事。阿香静静听着,望着他吃面的样子,心说面是好面,可侬这副吃相哟。不知怎的她想到与王彼得做爱的情形,男人吃面吃人差不多,急吼吼,吃起来不管不顾的。她情不自禁说,阿哥侬慢慢吃,还有呢。王彼得却顾不上这些,他的心思已被今天的经历撑满,喜形于色。你知道吗阿香,麦克陈看去比上次高了,几天不见长个儿了他。侬瞎讲。这小子够贼的,你瞧他的竞选口号,“第一次”,抓人眼球吧?谁不知道第一次重要啊,女人第一次不就最难忘吗?王彼得看来兴奋过了头,女人第一次都是永恒的秘密,不好碰的。岑阿香抬手做个抽嘴巴动作,侬耳光要吃吧,个赤佬。你给我说说阿香,麦克陈真会和罚单相关吗?侬啥意思?我是说,你没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样子,特真诚,老朋友一样。那格林巴尔的转账单不会有假吧,阿哥侬搞七捻三犹犹豫豫到底啥意思啦?我没犹豫,那天他要态度好点就不会有这事了,华人参选也真不容易。侬讲的也有道理阿哥,单枪匹马跟老外拼怎么拼得过,我不看好伊,让伊去吧。

對了阿香,汉森律师也站在格拉斯的花车上,他原来是竞选团队的,上次都没跟咱提!人家老同学,团不团队有啥区别的啦?说的也是,格拉斯还让我上他花车呢,他长得太像布哈林了,我都不好意思。为啥呢?站他旁边我不成列宁同志了。阿香你觉得,我进他团队怎样,他选上我还能混个亚裔事务主任当当?听到这话岑阿香眉梢一扬,侬还是给我太平一点儿,咱把罚单钞票赚回来算数,否则侬当了主任我哪能办,再搞出小三小四来?王彼得没说话,他静静凝望着阿香疲惫的脸庞,不觉用手掠过她被汗水打结的鬓发,抚摸着她的面颊。阿香突然哭起来,泪水洒了一地,阿哥我好怕,天天睡不好觉,我不想让侬跟他们来往了,要不咱自己把罚单付了算数,这些天我流水上还有几千块,侬拿去付账吧阿哥。王彼得亲吻着阿香,把她所有泪水一口口吞进来咽下去,好的阿香,我明天就给汉森打电话,让他别管咱的事了,汉森他也真是,东西拿走就黑不提白不提了?好的呀阿哥,反正侬是王,侬要哪能就哪能好不啦。王彼得顺势把手伸进女人温暖的胸怀,一把掀开覆盖,落在柔韧的零距离上不肯罢休。侬要啊?嗯。侬面条吃好要吃人了对吧?嗯。

没等给汉森律师打电话,人家电话先到了。

彼得我汉森啊,欧买嘎,我不知该怎么说了,格拉斯一眼就看上了你,说你一看就受过良好教育,堂堂正正一个人。你先别说话彼得,先听我说,有件事你肯定想不到,中国人是不是管彼此喜欢叫“缘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格拉斯跟你就有缘分!你跟我说过你是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的对吧?对对对对,你猜怎么着?猜,你猜,哈哈哈你猜不到的王彼得!格拉斯的父亲,老格拉斯就是你们人民大学的,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从莫斯科大学去人大参加党史系的创建,有本书叫《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是吧?老格拉斯就是作者之一,他在人大跟一个叫华胡的教授,是胡华啊,胡华,帮他撰写《中国革命史讲义》。什么?你母亲那时就是党史系的学生?你认识胡华?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这就告诉格拉斯!格拉斯,格拉斯,彼得母亲那时就是党史系学生,她肯定认识你老爹的,格拉斯,格拉斯!对不起彼得,格拉斯在电话上没办法,他让我问你好,这下你知道了吧?完全能跟百老汇剧情相媲美!我羡慕死了,看来咱俩当年在马车公司相遇不是偶然的,就为实现今天这份缘分做准备的,造物主真是太奇妙了!

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彼得你上次的提示非常重要,格林巴尔是哗啦胜发展的毒瘤,必须赶走它,这样才能赢得选战。经过评估,格拉斯团队决定把这件事作为主攻项目进行。我们准备雇用专业监测公司,以格林巴尔为中心建立一个两英里的标准圆采集空气样本。彼得你不是数据师吗?我们需要你,想请你负责这次数据的分析处理。我们要用坚实的数据模型来描述格林巴尔对附近空气污染的程度及分布模式,这很关键,希望你不要推辞,我知道这是你的强项,对对对,你的强项。你要做的是,建立数据系统,对数据进行最后处理并产生简明易懂的数据报告。我们将用这份报告去州府奥尔伯尼游说,向州府和两院报告该事件的严重性和迫切性,争取由政府牵头与格林巴尔谈判,通过税务补偿和土地置换方式将其迁至偏远地带,给哗啦胜选民一个圆满的答复。你觉得怎样彼得,够刺激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彼得,这正是我要强调的,你所有工作都有工资,我们会从选举经费中拨专款补偿你的贡献,虽然不多,你知道我们都是义务帮忙,没有报酬,但你的情况不同,我了解,我们会争取各种机会让你有更多收入,相信我彼得。

听汉森律师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王彼得心头掠过一丝不悦。前半截儿还行,说得挺热闹,什么老格拉斯啊,胡华啊,当年莫斯科大学是派遣了一些专家支援人民大学,他母亲也的确曾是党史系学生,要说缘分还真算缘分,十分意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全在后半截儿。王彼得心说,自打那天喝酒汉森拿走那几张复印纸,至今也没听他提过这事。什么叫我的情况不同啊,什么叫争取各种机会为我有更多收入啊,我吃五千美元罚单确实钱紧,可没白找你要吧?说破大天到底谁欠谁呀?合着我王彼得成了叫花子找你要工作是吗?你们要赶走格林巴尔我绝对支持,处理数据也没问题,的确是我强项,可那些麦克陈的证据呢?这可是我搭上大半辈子清誉换来的,到底怎么着给句话呀?没功劳也有苦劳,总该有个说法吧?想到此王彼得有点忍不住了。

那些,复印纸呢?

你是说那些证据吧?

没错,是的。

我正要说这个彼得。

接下来听汉森律师掰开碾碎一絮叨,还真不那么简单。是这么回事,随着选情逐渐深入,格拉斯的优势地位日渐凸显。他们最近收到不少“投名状”,主动举报麦克陈或其他竞选人营私舞弊的各种证据,你王彼得的也是其中一份。格拉斯的意思是,要尽量营造高大上形象,把精力集中在解决具体问题上,而非相互指责人身攻击上,驱赶格林巴尔便是一例。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用恶性竞争手段,用中国话说就是,别搞踹寡妇门刨绝户坟那套下三烂把戏,很容易歼敌一万自损八千,打不倒对方再把自己伤着,你说是吧?汉森律师刚讲到这儿王彼得猛地打断他,等等等等,我说汉森律师,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我不好了,俗话说听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啊,闹半天我成踹寡妇门刨绝户坟的搅屎棍子了,图什么许的呀我?王彼得王彼得,能让我把话说完吗?你怎么总不让我把话说完,你们中国人都这么聊天儿的吗?有点风度行不行?好好好,你说,你有风度。

所以嘛,你这就没劲了彼得,我吃奶力气都使出来你倒说风凉话,太不公平了。那天我说什么来着,你托我的事我会尽力的,说过没有?你王彼得喝醉了就不认账,该怎么说来着,提起裤子不承认,你就提起裤子不承认。这件事本来就有难度,如上次所说,格拉斯团队很难用选举经费补偿你的线索,因为这样做法律上有风险,怎么办呢?我认为目前“驱赶格林巴尔项目”倒是天赐良机,你想想看,两者相互佐证不搭不配,格拉斯也觉得这样做效果最佳,他愿以竞选团队的名义联系媒体,尤其纽约一台,在哗啦胜图书馆门前召开记者招待会,向外界隆重披露你手中的重要证据……让我把话说完彼得,你怎么又要插我话?众所周知,媒体有的是钱,记者招待会上要安排纽约一台对你进行专访直播,让你出镜头彼得,他们的专访都是有偿的,至少万把块,你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你跟格拉斯真是有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祝贺咱们的王彼得马上要成大明星了,你不觉得很带劲儿吗?放心好了,一旦敲定我会帮你把握谈话尺度,不会让你担责的。

我成大明星?

没错,马上。

虽然汉森律师说得很顺很激情,一切听着合情合理,该考虑的考虑了,该安排的安排了,里子面子样样罩得住,字面上理解绝对“喜大普奔”(网络用语,即“喜闻乐见、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的简称),如今这世道,人生价值全看出镜率,出镜率越高知名度越高,知名度越高才越有商业利益,雇经纪人,泡妞儿,百毒不侵想干吗干吗,所以出镜就是中彩,又娶媳妇又过年。可王彼得还是觉得拧巴,心绪宛如路由器的接线怎么也理不顺,大格局听着就不对,一切全成汉森格拉斯的恩赐了,明明拿我东西作秀我还得感激涕零,老外办事永远这种逻辑,天生救世主,占你便宜还得让你下跪,连《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都不如。胡彪打虎上山,献出许大马棒的秘密联络图,人家座山雕还有句人话:献图有功,劳苦功高,我封你为威虎山老九!这边呢,听半天连句谢谢全没有,甚至都不愿承认拿走了那几张复印纸,凭什么呀?你们高大上,你们不搞下三烂手段,连你爸都是我妈的老师,跟你们混我能有出头之日吗?恐怕起码的自尊都够呛!再者说,让我出镜头不明摆着拿我当枪使吗?以为我傻逼呀?我成十字军东征前祭祀的牛头了,等于彻底跟麦克陈撕破脸,一辈子为仇。他受没受贿还说不定呢,他跟五千美元罚单有没有关联还说不定呢,毕竟人家现在是唯一登高一呼的亚裔候选人,力图撬开老外垄断的传统政治版图,揭发他不等于跟所有亚裔作对?这怎么行!想到此想到阿香,想到那个夜晚与女人和阳春面的约定,王彼得禁不住冒出一句,谢谢你汉森律师,都结束吧。

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再纠缠麦克陈了。

那他给你的罚单怎么办?

我认栽,自己付好了。

彼得,麦克陈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完全没有。

那到底怎么回事王彼得?

7

阿香听罢王彼得的叙说长舒一口气,连笑容都不一样了。有压力的女人微笑就是微笑,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可轻松的女人微笑不是微笑,是绽放,花枝招展,绝对比微笑多多了。此刻阿香就在绽放着,当她微笑的时候,身上每个部分都在跳舞,对对对,是《蓝色多瑙河》,斗米扫扫,斗扫,来发拉拉,拉扫,斗米扫斗,斗米扫斗,王彼得觉得阿香正在他面前足尖旋转翩翩起舞,每次转身裙角都会随风扬起,露出匀称圆润的小腿。这是王彼得,应该也是所有正经男人最赏心悦目的时刻,看着自己女人开心得像个孩子,像枝花朵,像一汪泉水,男人的幸福不在外表而在内心,不在表达而在无言。王彼得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吃着烤麸三黄鸡,喝着八年陈的花雕,一切都还原到初心状态,哗啦胜的夏天分明还是风情万种嘛。刚才出门时王彼得把付罚款的支票放进信封丢进邮筒,去他妈的,随口骂了一句,仿佛是为一场梦魇画上句号。他没要阿香的什么流水钱,怎么能吃软饭花娘儿们的钱?阿香一再坚持让他把几千块流水结余拿走,阿哥求求侬了好不啦,我晓得侬不容易,侬做啥要犟王呢?可王彼得的回答非常简单,一把拦腰抱住,比什么语言都强。他想起一部老电影的台词:“多少来点普鲁士战法岂不更好!”

其实按王彼得本意,他是想趁机拉阿香出去度假,地方都想好了,乘游轮去阿拉斯加看冰川,牛吧?几周的高强度压力突然消失,人像被抽空了一样松软如泥,干什么全没心思,就想跑得远远的,彻底放空,眼不见心不烦,与现实无关,与世界无关,潇洒走那么一回。王彼得心里还有个小九九,甭看结过两次婚,也甭管为什么,反正他从未度过蜜月,这个“蜜”字让他向往,何不借此良机双宿双飞,拉着阿香模拟一把新婚宴尔的场景?况且阿拉斯加冰川乃世界奇观,关键是由于温室效应北极气温逐年升高,听说再过几年就化光了,看不着了,那多可惜啊,什么都可不看冰川不能不看呀!为啥?阿香不解。你知道冰川是什么吗?勿晓得呀阿哥。冰川是水的来源,所有大江大河都源自冰川融水,这你都不知道啊?把阿香问得目瞪口呆,嘟嘟囔囔说跟我有啥关系的啦。哎呦喂,跟你当然有关系,水是什么?生命的起源!人类起源于水,冰川就是人类的故乡知道吗?哦呦阿哥,阿拉故乡是松江府,怎么又跑到冰川上了?那你说人类什么变的?不是猴子吗?猴子又什么变的?阿拉哪能晓得啦,猴子就是猴子喽。记住了,猴子是鱼变的,是打水里进化出来的懂吗?我的岑阿香同志!听到这儿阿香终于露出不屑的表情,猴子怎么是鱼变的?侬肯定瞎講,再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度假呀,你可以几天关门不做生意,我不能把餐馆停了,等从阿拉斯加回来客人全跑光了让我喝西北风呀。

阿香的话虽透出一丝抱怨,但王彼得听来却满心感动。他知道阿香是个闲不下来的女人,你不让她干活儿比杀她都难过。每天睁开眼就干,不停地,一直到上床睡觉,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从未改变。这听着好像有点俗气,缺少红袖添香的诗情画意,可那些喜欢玩小资啊,玩格调啊,玩表达啊的女人,一碰到坚硬的生活全靠不住,走走就散了。男女关系除了心肠好重情义,关键得男的像男的女的像女的。女人再能干也得有母仪天下的情怀,对男人宜粗不宜细,把他当孩子养,让他离不开你。男人呢,顶梁柱撑得起来,多大委屈不抱怨不撒酒疯,让她永远觉得背后有道铜墙铁壁,这才是小日子的魅力。王彼得十分理解阿香的无奈,这让他更舍不得她,渴望为她付出。那这样吧阿香,明天哥带你去新泽西州婷顿镇的奥特莱斯买衣裳,当天往返还不行吗?听说犹太人都去那里购物,他们去的地方肯定最划算,纽约上州乌德伯利那家其实专为亚洲土豪开的,款式旧价钱贵,咱才不去陪绑呢,你就跟我走吧,我认识。好的呀阿哥。阿香眼睛扑棱棱闪着光芒。

没想到旦夕之间,格局变了。

第二天早上王彼得还没起床电话就响起来,咣的一声是阿香。昨晚本来阿香让他住下别走了,反正今天去奥特莱斯,在一起多方便啊,可王彼得还是回来了。他不想养成住在阿香处的习惯,家是窝,窝是谁的家就是谁的,男人成家得把女人娶进门。什么叫娶进门?你得把她弄到你房子里来,不是你到女方房子里去,那叫倒插门懂吗?王彼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倒插门情结”。他都盘算好了,就这一年半载,争取在长岛的道格拉斯顿买间房,那里紧贴长岛湾,环境优雅交通便利,地税又相对便宜,正经是居家过日子的好去处。王彼得不紧不慢拿起电话,我说美女,着什么急呀你,咱十点出发都不耽误。电话那边却传来阿香急促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音乐,好像是纽约一台的广告?阿哥啊,侬快点开电视看看,就纽约一台,阿拉英文不大好,侬看看是不是在讲侬呢?讲我?王彼得没明白阿香的意思,啪地打开电视调到纽约一台。纽约一台是纽约社区新闻台,着重播报本地相关的新闻资讯,比如当下州议员的竞选活动便是重中之重,也是半小时一次整点报道来回循环。王彼得疑惑中熬过冗长的广告时段,当新闻再度开播时,他一下就看到被汉森律师拿走的那几张复印纸的图片,赫然全屏出现在银幕上,是这样说的:

本台号外,据有关知情者披露,目前民调大幅领先的州议员候选人麦克陈与格林巴尔公司之间,或许存在着特殊联系,他对选民“建立绿色哗啦胜社区”的承诺有可能难以兑现。据称,这份格林巴尔公司给麦克陈的转款单复印件,是由一位叫王彼得的华裔电脑工程师提供的,他在为麦克陈维修手提电脑时发现了这些证据。记者联系了麦克陈竞选团队,他们坚决否认该证据的真实性,称“这是耸人听闻的谎言,是竞选对手无耻的抹黑行为,不值一驳也不会得逞”。记者也电话采访了民调居第二位的格拉斯团队,他们对此消息表示深度遗憾,称如果消息属实,将是罕见的选举舞弊行为,建议联邦司法部门介入。格拉斯团队正在启动“驱赶格林巴尔”的项目,究竟谁能还哗啦胜选民一片蓝天不久将真相大白,请选民密切关注格拉斯团队明天的新闻发布活动。

看到这儿王彼得嗡一下彻底蒙圈,大叫一声“他娘的汉森”,几近昏厥。他感到强烈的被背叛被出卖的绝望,完全没想到竟会这样!这突如其来的洪荒式逆袭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浑身血浆四射,通体发烧难以自已。他一下失去了判断,一片空荡荡,仿佛世界或者自己根本不存在了,生命正在归零,气体般人间蒸发。他倒在床上,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恍如幻梦徐徐坠落。四周无声,只有巨大的耳鸣,像金属切割发出的高频声波令人发疯。中医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这个排序是有道理的,分轻重缓急,如果说前五种过度则伤身,那后两种过度就折阳寿了。幸好电话并未断线,阿香还在那边等待,她显然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断对王彼得发出呼叫,阿哥呀,阿哥,侬到底哪能啦,侬不要吓我好不啦,侬为啥不给汉森律师打电话,问清情况再讲呢?阿哥,阿哥?阿香喊来喊去听不到回答,慌得七荤八素嘀里咣啷,二话不说套上衣服就往王彼得处跑,心说这家伙犟么犟得要死,别再出啥子事体。对呀,他不有手枪吗?不怕毙了别人就怕毙了自己哟,个赤佬坯!她一路小跑,臀部扭啊扭地如惊风摆柳,两侧云鬓散成一片,还有急促的胸部,上下抖动奔涌起伏,里面的心房仿佛随时可能一跃而出,将赤红展现在世人面前。她先路过王彼得的店,他家距此很近,只见几个年轻人聚在门前,像期待什么人的出现。还有新闻采访车,顶部升起高高的天线停在路边,有个记者模样的女子手持话筒不断向路人询问,这家店主是王彼得吗?你们认识他吗?阿香顾不上这些,她捋捋头发,把自己装成一位过路大妈迅速通过,直到敲开王彼得的家门。阿哥哟,侬怎么还躺着,好多记者守在侬的店门前,到底哪能桩事体啊,这個汉森律师究竟想怎样嘛!

此刻的王彼得正从气急中冷静下来,阿香的到来更让他意识到自作自受的宿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既然厄运猝然临之,躲是躲不掉的,谁让当时一念之差擅自扣留不属于自己的文件呢,从那刻起就已铸成大错无法更改。你刚才说什么阿香,有人在我的店前等我?就是啊,很多记者等在那里,他们怎么知道侬的地址?傻丫头,汉森知道全世界就都知道了。伊究竟要怎样呢阿哥?我琢磨吧,可能是这样,他们想迅速扭转选情,于是把宝押在这几份文件上,但如果只是凌空抛出没有出处的话很难说服选民,弄不好还落下诽谤之嫌,所以需要我出面说明文件的来历和真实性,让我当炮灰,这样才功德圆满。真的呀阿哥,伊门槛老精了!他们本想用五千美元引诱我,没想到被咱们拒绝了,现在他们想造成既成事实逼我就范,让我没有退路也别无选择。可是阿哥,汉森律师真会那么坏吗,他毕竟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听到这儿王彼得深深叹了口气,是啊,我也这么想,可人都有两张面孔,纽约这潭水深不可测呀!侬还是先给汉森律师打个电话沟通一下,万一伊有啥身不由己呢,也好有个商量?说得没错阿香,我应该先探探汉森的口风,看他到底怎么解释这件事。说着王彼得抬手拨汉森电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关机?又打又关机,再打还关机。王彼得抿住嘴,这样吧阿香,你回餐馆等我,我直接去格拉斯竞选总部找他。那伊要躲着侬呢?应该不会,这个时候,哼!

仲夏过后差不多就数伏了,虽是早晨,闷热的贸易风仍让人喘不过气来。王彼得没走大门,他从后院的车库腾挪而出,是为避开他店前那些不速之客。今天他特意戴了顶鸭舌帽,遮住日渐稀疏的薄发,再配一副墨镜,看着有点像电视剧里的特工。格拉斯竞选总部位于七八条街外的国王大厦,那是哗啦胜一处地标式建筑,很多律师楼、医生诊所还有非营利组织,都设在那里,格拉斯办公室据说就在二层。竞选人的办公室是很容易接近的,跟选上州议员后截然不同。前者巴不得有人登门,越多越好,人气旺嘛。等选上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州议员的办公室那么容易进吗,扯吧,先登记再安检,有全套规矩,规矩都是保护成功者的。王彼得疾步进入大厦,没等电梯,直接走楼梯上二层更省事,虽说头一次来格拉斯办公室,这座楼还是熟悉的,他的家庭医生就在五层。可没想到的是,当他来到二层却颇感意外,这里根本不是办公区,而是大楼的储藏间,莫非格拉斯为显示亲民与节俭,竟把办公室设在改装过的储藏间里,真是匠心独具啊。

楼道不很明亮,窄窄长长地伸向前方,快到尽头时突然有光线强烈射出,恍若寂静中的一声呼唤。说到呼唤真听到了呼唤,王彼得爬楼梯时就感觉有人在大声交谈,为此他特意放轻了脚步。现在说话声更明显了,每走一步都会增强几分,一波波向他扑来。听着听着王彼得心里咯噔一下愣住了,这不是,这不是汉森律师和格拉斯的声音吗?那声音正从前面的光线蹿出,随着王彼得的靠近越发清晰起来。

你这样做让我怎么跟王彼得交代?

跟他有什么好交代的,一个华人。

到底你想让他做什么呢?

让他参加明天的发布会说明证据来源。

可他说过不想再卷入此事了。

告诉他,只有投靠我才能保护他自己。

我只能试试,无法保证他一定来。

他必须来,我要让华人自己掐起来。

你不神经病吗,为什么呀?

你不懂,在选举上只有华人能摧毁华人。

…………

王彼得回到阿香餐馆时情绪还很激动,热泪在眼中回旋只差如歌如泣,他一把将阿香搂在胸前不肯放手。阿香没有挣扎,此时店里已经上客人了,她默默地在王彼得怀里,闻着他的汗味儿,听着他深情的心跳,不知不觉淌下了泪水。侬见到汉森了?没有。那见到啥人了?谁也没见到,就想见你,走,哥带你买衣裳去,咱不说好了嘛。

那一天哟,他俩玩得好尽兴,王彼得给阿香买了很多衣裳,只要他看着好就必须拿下。这个配你阿香,那个也配你阿香,这颜色多搭你啊,风衣怕什么,现在不穿总有机会穿啊。可阿香呢,静静伴着他随着他,他说好就好,他要买就买,从未说个“不”字。还有天气,真是太给力了,天蓝得哟,云白得哟,水绿得哟,像喜马拉雅一样纯正。他们没走高速,就为随时停车。阿香说饿了,就停车吃饭;阿香说累了,就躺在草坪上休息。阿哥侬开车欠力吧,侬坐到我前面,我给侬揉背。我不要,我要坐你后面。坐我后面做啥?我要从后面掐你的点。喏喏喏,个下流坯,光天化日侬面孔要吧?阿香,给哥唱个歌吧?好的呀,我会唱苏州评弹侬欢喜吧?非常喜欢,喜欢那个余红仙,“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哦呦阿哥,余红仙都晓得,侬老有腔调的嘛,侬好好给我唱一段吧,啥都可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是啥歌啊?《送别》。听着老难过的,我不要侬唱这个,换一首。阿香你听我说,看到远处那片夕阳了吗?看到了,老漂亮的。你记住,所有你喜欢的人,你爱的人,如果想念他们就来看夕阳,你能从夕阳里看到他们。瞎讲,侬骗人。没骗你阿香,你一定能从夕阳里看到他们的。

阿哥,我不让侬去。嗯。我等牢侬。嗯。

8

各位观众,这里是发布会现场。你是王彼得吗?

我是王彼得,您先等等儿,咱这是直播吗?

这里正是纽约一台新闻直播节目。

您把监视器让我瞅瞅,不直播我立马走人。

请问王彼得先生,你是这份文件的提供者吗?

没错,我就是这份文件的提供者。

据说你是在麦克陈私人电脑里发现该文件的?

谁说的呀,绝对胡扯,这份文件是我自己PS的。

什么,这份文件是你自己伪造的?为什么?

您非说伪造也行,那天喝高了,寻开心PS了它。

抱歉王彼得先生,你知道提供虚假文件的后果吗?

知道的不多,我听听您的,您说。

我告诉你,用虚假文件干扰选情是联邦重罪。

联邦重罪,您的意思是?

是的,你会为此坐牢的。

…………

责任编辑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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