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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俗文学及其研究的经典化

2020-06-02

关键词:寒山文学史文学

普 慧

汉语俗文学是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百年来的中国文学史的书写上享有重要的地位。自从用“文学史”的观念和视野来审视中国文学史以来,文学史家所关注的对象和内容,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在此我想从文学史切入,谈谈汉语俗文学的研究及其经典化问题。

一、文学史上的“俗文学”

被公认的第一部文学史的著作是林传甲在京师大学堂的国文讲义《中国文学史》,(1)该书于光绪三十年(1904)撰成,宣统二年(1910)年由武林谋新室出版,日本宏文堂印刷,上海科学书局、广东科学分局发行。可谓是现代学术观念上的第一部“文学史”。该书前5章讲的是“小学”(文字、音韵、训诂;经史子集),之后的章节,以文体分列,也仍以正统诗文为基点,整部书几未涉及俗文学。之后的几部文学史依然沿袭这一体例,甚至包括当时影响比较大的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中华书局1918年初版),虽然范围扩至经学、小学、诸子乃至史学及理论,但其基本体例仍颇类于林传甲的讲义文学史。而这两部史作基本上没有涉及我们今天所关注的“俗文学”。尽管此前谢无量已著有《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华书局1916年初版),但其关注点仍然以上层女性作家诗人的生活为主。因此,郑振铎不无感慨地说:“最早的几部中国文学史简直不能说是‘文学史’,只是经、史、子、集的概论而已;而同时,他们又根据传统的观念——这个观念最显著地表现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里——将纯文学的范围缩小到只剩下‘诗’与‘散文’两大类,而于‘诗’之中,还撇开了‘词’不谈,以为这是小道;有时,甚至于散文中的还撇开了非‘正统’的骈文等东西不谈;于是文学史中所讲述的纯文学,便往往只剩下五七言诗、古乐府以及‘古文’。”(2)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7页。随着王国维《宋元戏曲考》(3)王国维1908年始关注宋元戏曲,1912年勒成《宋元戏曲考》,1915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题名为《宋元戏曲史》发行初版。和鲁迅《中国小说史》(4)北京新潮社发行,1923年初版上卷,1924年初版下卷。正式出版时,在原作基础上增加了9篇。的影响日甚,文学史的撰写体例和内容亟待更新的呼声越来越响。20世纪中国文化材料的四大发现:甲骨文、秦汉简牍、敦煌遗书、明清档案,尤其是居延汉简、敦煌遗书和民间流传的宝卷,让人们更多地了解了传统文化中的民间、大众的日常生活、信仰与审美。因此,当历史走向20世纪20年代以后,许多文学史家自觉地把俗文学的内容纳入文学史的书写之中。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胡适最早就文学史的书写,提出了新的看法:“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5)胡适:《白话文学史·引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页。该书1928年由上海新月书店初版发行。新文化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白话文运动”,胡适不仅提倡当代的人们丢掉文言文转而使用白话文,更要从历史进程当中寻找白话文学的传统。所谓“白话”正是平民大众日常生活的交流语言和情感、审美的抒写语言。以白话文承载的文学,在胡适看来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进步的文学:“白话文学史就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中国文学史若去掉了白话文学的进化史,就不成中国文学史了,只可叫做‘古文传统史’罢了。我们现在讲白话文学史,正是要讲明……中国文学史上这一大段最热闹,最富于创造性,最可以代表时代的文学史。”(6)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第7页。胡适完全摒弃了传统的经、史、子、集的文学分类体例,而且专讲“那自然的,活泼泼的,表现人生的白话文学”。他认为,“中国三千年的文学史上,哪一样新文学不是从民间来的”?(7)胡适:《白话文学史》,第14、15页。这就意味着,所谓正统(legitimacy)文学、雅(refined)文学或精英(elite)文学皆源于民间(folklore)、大众(mass)。

经过胡适等人的大力倡导,渊源于民间、大众的文学受到了学者们的重视与称赞。洪亮、郑振铎、杨荫深等文学史家,踵武前贤,他们改“白话文学”为“民俗文学”或“俗文学”,专门勒成了《中国民俗文学史略》《中国俗文学史》《中国俗文学概论》(8)洪亮:《中国民俗文学史略》,上海:上海群众图书公司,1934年初版;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初版;杨荫深:《中国俗文学概论》,上海:世界书局,1946年初版。等专著,更加强调了俗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巨大作用和崇高地位。洪亮的著作以民俗文学为基础,以历史进程为线索,分别论述汉唐小说、戏曲、敦煌遗书;宋代语录、平话小说;元代戏曲、小说;明清讲史、传奇、戏曲、小说、弹词宝卷等;民国歌谣、故事、谜语等。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以俗文学资料为主,上自古代的歌谣下至清代的民歌,以歌谣、民歌、歌赋、变文、杂剧词、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子弟书为论述对象,特别是首章关于“何谓俗文学”的总说,释名彰义,敷理举统,这部著作成为那个时代以来的经典名著。杨荫深的著作重点论述谣谚、民歌、俗曲、话本、章回小说、杂剧院本,首章专论“俗文学”的定义,见解独到;不过因体量过小,仅占郑著的1/5强,就内容来看以“俗文学”改称“白话文学”更符合中国文学史的实际状况。郑振铎认为:“‘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俗文学’不仅成了中国文学史主要的成分,且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中心。”(9)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页。这个说法,基本上明确了“俗文学”的特质、对象和范围。

二、敦煌俗文学及俗文化研究的经典化

宋元明清俗文学的一个重要基础和主要源头是中古后期的俗文学,而其代表则又是被封存千年的“敦煌俗文学”。尽管20世纪以来汉语文学史的书写给予了俗文学重要的地位和篇幅,但是,对于那些海量的“俗文学”作品的深入理解,却长期困扰着学者们。当年通俗易懂、家喻户晓的文字,今日却艰涩难读,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作为中古后期俗文学作品代表的“敦煌俗文学”,反倒连饱学之士,阅读起来都会困难重重,如入云里雾里之感。写本(manuscript)、抄本(transcript)里大量的异体字、俗字、假借字、别字等,特别是一些字的笔画脱落,让人难以辨认;大量的大众日常生活的用词、用典、用事,也让人难以理解;民间流行的、杂乱的宗教信仰,更让人难以梳理。譬如,敦煌遗书中的白话诗人王梵志的诗:“今身不脩福,痴愚脓血袋”(三三);“身如破皮袋,盛脓兼裹骨”(六一);“五体一身内,蛆虫塞破袋”(二九三);“本是尿屎袋,强将脂粉涂。凡人无所识,唤作一团花”(三○四)。(10)项楚:《王梵志诗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括号内为诗的编序号。这些诗作中的“脓血袋”“破皮袋”“破袋”“尿屎袋”都是用当时最通俗的语词,在民间大众广为使用的口语,这即是三卷本王梵志诗集原序所说“不守经典,皆陈俗语”。唐代另一位诗僧寒山,其“诗一向被称为白话通俗诗,但并不意味着浅近易解。寒山诗中大量当时人口耳相传的俗语词,奇谲拔俗的生词僻典,源于民间社会的世俗观念,再加上许多佛家语”。(11)徐俊:《〈寒山诗注〉书评》,《唐研究》第七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05页。这些白话通俗诗歌里的民间俚语和世俗观念,本来应当易解,但是时过境迁,其含意、来源,恐怕研究古代文学的学者都一时识辨不清。

再如,寒山有诗句:“弟兄同五郡,父子本三州。”(○○六)此二句前人大多引庾信《哀江南赋》之“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作注,即“五郡”指梁武帝之子湘东王萧绎、邵陵王萧纶、武陵王萧纪、庐陵王萧续、南康王萧绩;“三州”指湘东为荆州、武陵为益州、邵陵为颖州。其实《哀江南赋》并非“五郡”“三州”之初典,项楚《寒山诗注》指出,这两个典故均出自萧广济《孝子传》:“五郡孝子者,中山、常山、魏郡、巨鹿、赵国人也。少去乡里,孤无父母,相随于卫国,因结兄弟。”(《太平御览》卷三七二引)“三洲人者,各一洲人,皆孤单茕独。三人暗会树下息,因相访问。老者曰:宁可合为断金之业邪?二人曰:诺。即相约为父子。”(《太平御览》卷六一引)前者又见于稗海本《搜神记》卷四引《世说》,明言将五人孝状“具表闻奏于魏帝”;后者又见于《太平广记》卷一六一“三洲人”条引《孝子传》,首句就说“晋三州人,约为父子”。(14)项楚:《寒山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6-29页。“可见庾信与寒山诗用了相同的孝子典故”,而“前人对寒山诗所用典故的误解,结果自然是远离寒山诗旨。而像这样的发覆之见,在《寒山诗注》中比比皆是”。(15)徐俊:《〈寒山诗注〉书评》,《唐研究》第七卷,第506、507页。寒山虽为白话通俗诗僧,但他具有深厚的学术修养,大量典、事,了然于胸,信手拈来,而国学功力不济者,往往望文生义,释于表面。因此,典故的精准诠释,是文本研究的重要基础,而这也取决于校释者的深厚学养和功夫。

三、研究启示

在包括俗文学在内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校勘、注释等虽为基础工作,但是只有对文本进行精审的研究,才可能准确地宏观把握古代文学的艺术特点,这对于相对薄弱的中国俗文学研究来说尤为重要。具体而言,以王梵志、寒山为代表的白话俗诗与以精英文人为代表的诗歌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境界。“以盛唐诗歌为代表的中国文人诗歌,形成了举世无双的高雅的艺术传统。它弥漫着浓郁感人的抒情气氛,充满了优美如画的景色描写,并且善于将这二者融合渗透,形成蕴藉含蓄、余味无穷的艺术境界——意境。它体现了历史形成的我们民族的审美趣味”。可是,王梵志、寒山、拾得、庞居士等通俗诗歌就是另一种面貌。以王梵志诗为代表的白话通俗诗,“不以抒情见长,也不流连风景,压根儿也没有打算去创造什么‘意境’。它主要是用白描、叙述和议论的方法去再现生活、评价生活”。对比之下就可以看出,“文人诗歌的长处,突出了王梵志诗的弱点;文人诗歌的弱点,又突出了王梵志诗的长处。……王梵志诗正好是在文人诗歌最薄弱的环节,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它好像是出色的肖像画家,非常善于描摹生活中各类人物的形象,并且常常用对比或对照的方法构成组诗,以突出主题。……王梵志诗运用俗语的典范性成就,开创了唐代白话诗派,下启寒山、拾得等的诗歌。……王梵志诗与文人诗歌显然不同的艺术风貌,同样是我们民族心理素质的深刻反映,因而同样地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16)以上参见项楚:《王梵志诗校注·前言》,第27-29页。

同样,唐代白话诗派普遍具有这样的鲜明风格。(17)参见项楚、张子开、谭伟、何剑平:《唐代白话诗派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正是在对包括王梵志、寒山、拾得、庞居士等具体诗人及其创作文本的研究基础上,才能熔微观与宏观于一炉,从不同特点的诗人、诗派的对比研究中,揭示唐诗中蕴含的民族心理及审美风格,也才能丰富唐诗研究。白话通俗诗派,如寒山诗“在文学、语言学的价值之外,更具有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和宗教史的意义”。(18)徐俊:《〈寒山诗注〉书评》,《唐研究》第七卷,第505页。由此而言,俗文学乃至俗文化的研究,就成为中国文学乃至文化绝不可缺少的一维。不了解中国历时性的俗文化,恐怕就不能理解中华民族的特性构成,不能为当前社会脱贫后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积极的贡献。在此方面,项楚先生以历时性为轴,以浩繁的文献为依据、为积淀,打破学科界限,贯通语言学、文献学、文学、艺术、宗教、天文学,融汇古今中外的俗文化研究,给我们的启示是:1.俗文化研究的对象十分庞杂,其范围烟波浩渺,其材料浩若烟海,不宜过早下定义、做结论而作茧自缚;2.俗文化的研究方法,多种多样,而文本细读、精准阐释,是最有说服力的一种方法;3.俗文化研究的视角,当广阔无垠,尤其是要同时关照雅文化,雅俗对比,雅俗汇通,古今贯通,以古为今;4.立足民族心理构成,体现时代精神,肩负高度的历史使命和社会责任,努力推动中华民族的进步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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