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放弃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好奇与追寻
2020-06-01徐鲁韩进
徐鲁 韩进
献给长江母亲河的一阕恋歌
韩进:
首先要祝贺《追寻》荣获20199年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长篇作品奖。我看到,这部作品还相继获得20199年度“桂冠童书”、湖北省第十届屈原文艺奖等多项大奖,可谓实至名归。
徐鲁:
谢谢韩进兄对这部作品的关注与鼓励。对于陈伯吹先生以及他所倡导的“为小孩子写大文学”的主张,我相信,你我都是怀有深深敬意的。我拜读过你写的那部学术分量厚重的《陈伯吹评传》,我也写过一部文笔较为清浅的文学传记《陈伯吹的故事》。这是我们用各自的方式向陈伯吹先生献上的致敬。但是《追寻》能获得以陈伯吹先生名字命名的国际儿童文学奖,却是我始料未及的,非常感谢评委们对这部作品的认可。
韩进:
《追寻》是一部带有纪实品格的“生态小说”,以长江流域和洞庭湖周边自然环境为故事背景,是对新中国700年以来长江白鳍豚科考与保护事业从无到有的文学纪实。在母亲河长江里,很早就生活着白鳍豚和长江江豚两类淡水鲸类动物,我国古代典籍《尔雅》里曾有记载。当初是怎么想到去写这个题材的?
徐鲁:
2018年早春,正是长江两岸万物勃发之时,习近平总书记风雨兼程,再次来到长江岸边视察,一路望闻问切,勉励大家守护好这一江碧水。他形容我们的母亲河长江已经“严重透支”“病了,病得不轻了”;要治好长江之病,还是应该用老中医的办法,“追根溯源、分类施策。开展生态大普查,系统梳理隐患和风险,对母亲河做一个大体检。祛风驱寒、舒筋活血、通络经脉,既治已病,也治未病,让母亲河永葆生机活力。”细心的人们可能也会注意到,总书记亲自走访和视察的许多地方,就是多年来一直在追寻和保护中国的“水中国宝”白鳍豚和江豚的科学家、研究者们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地方,包括宜昌、荆州、岳阳城陵矶、君山码头、石首码头,等等。正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一位大半生都在从事白鳍豚科考和研究的科学家刘仁俊先生。
韩进:
是曾在央视节目《朗读者》中讲述过自己与白鳍豚“淇淇”生死相依的故事的那位科学家吗?你的小说里写到了伍老、徐佩芬、刘俊为代表的三代科学家为保护白鳍豚锲而不舍、前赴后继、奉献青春,甚至不惜献出生命的感人故事,再现了被誉为“长江女神”的白鳍豚鲜为人知的生存故事,也表达了追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强烈愿望。这些科学家的形象应该都有真实的人物原型吧?
徐鲁:
是的,正是这位刘仁俊先生。1980年,还是小伙子的刘仁俊从洞庭湖边把受伤的白鳍豚淇淇接到了武汉的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人工饲养白鳍豚的工作。从此,中国的白鳍豚科学研究事业有了飞跃式的进步。然而随着长江生态环境的迅速恶化,昔日的“长江女神”白鳍豚在野外不见了踪影。与刘仁俊生死相依22年的淇淇,在水生所的白鳍豚馆里孤独终老,成为了刘仁俊心中挥之不去的疼痛。白鳍豚的命运遭际深深触动了我,让更多的人知道白鳍豚的故事,懂得保护我们的母亲河长江的重要性与迫切性,我觉得儿童文学作家也不应缺席。所以,在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协调帮助下,我很快就去拜访了刘仁俊先生。他带着我去参观了建在珞珈山下、东湖边的那个白鳍豚馆(现在只能称为长江江豚馆),看到了白鳍豚淇淇的标本,也听他给我讲述了很多以前从事白鳍豚野外科考工作的故事细节。在这之后,我又采访了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的另外几位白鳍豚专家。之后我又对长江沿线一些地方,还有洞庭湖区的生态保护,做了一些实地调研和采访。最终成就了这部《追寻》。小说里的刘俊,就是以刘仁俊为原型的。其他人物如伍老、徐教授,还有皮埃尔,这几位科学家,也都是有真实的人物原型的,“徐佩芬”这个人物的原型,是人们尊称为“白鳍豚之母”的、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女科学家陈佩薰先生。当然,即使是有人物原型,我也做了大量的虚构,不能与现实中的人物“对号入座”。我认为,我写的是一部现实题材的虚构作品,不是纪实文学或报告文学。在我心目中,《追寻》是我献给母亲河长江、献给浩瀚的洞庭湖的一阕恋曲。所以在小说里我也尽可能让整个故事流贯着一种“诗性”,那是我们每个人今天都在追寻和守护的永恒的乡愁,也是我们整个国家、社会和时代的美丽的坚守。
追寻属于我们的那份无悔和忠贞
韩进:
与白鳍豚鲜为人知的生存故事息息相关的,除了母亲河长江的生态保护问题,更离不开科学家们的科学探索精神。《追寻》也是一曲献给科学家们的生命赞歌。故事里的主人公刘俊且不说了,徐佩芬这个人物形象塑造得也很感人。她的科考足迹遍布长江流域和众多湖泊,被科学界誉为“中国白鳍豚之母”。在白鳍豚保护这份长久、艰苦的事业追寻中,她不仅献出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和智慧,也献出了自己年轻的儿子大星的生命。大星在大学生物专业毕业后,毅然放弃到青岛海洋研究所做一名实验室科学家的优厚待遇,响应妈妈的召唤和鼓励,加入到妈妈的白鳍豚研究小组,成为野外考察队成员,在一次追寻“大鱼”的考察中,不幸被江上的洪峰卷走,献出了年仅二十七岁的生命。我感觉到,你在创作中,是否也是在自觉地凸显“科学家精神”?
徐鲁:
不瞒你说,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日子里,只要一打开电脑,我就会先给自己播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就是孙楠演唱的那首《追寻》:“追寻我生命的那份纯真……我苦苦追寻那人世间的大爱无疆、大道无垠……”这是我在写这部小说时自始至终萦绕在心中的情结。新中国的一代代科学家,都堪称中华民族的忠诚赤子和英雄儿女。在他们身上,不仅有为科学理想、科学事业勇往直前、无怨无悔的献身精神,有“一肩担尽古今愁”的担当精神和家国情怀,更有历尽艰辛却无怨无悔、薪火相传的坚定信念和赤子情怀。
韩进:
三代科学家将人生追求与事业追寻结合起来,在追寻白鳍豚保护的事业中实现人生价值,体现了新中国科学家坚定信念和坚守追寻的坚强意志、不忘初心和牢记使命的责任担当,还有热爱自然和敬畏生命的職业精神。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里“追寻”的含义,更是在弘扬一种人生态度:没有追寻的人生,生命无处寄托,灵魂无以安顿,如果虚度一生,也是对生命的大不敬。
徐鲁:
你说得非常好!只是我在书中还没有走得这么远。但这也正是我的“初心”和试图去追求的东西。小说中的刘俊与“淇淇”相伴相守二十二年,刘俊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直到故事最后,他仍然还在苦苦寻找和期待着,白鳍豚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长江的某个地方。
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九十多岁的陈佩薰老人说过的一段话,让我十分感动。她说,虽然多年来在长江上再也没有发现过白鳍豚的踪影,但是仍然不能就这样轻率地宣布白鳍豚已经“灭绝”。她认为,一种生物要断定它确已灭绝,至少要在二十年内再也没有它出现的任何记录。这种坚持,当然不是一位科学家的“固执己见”,而是出于对自己毕生热爱的事业和鲜活的生命的尊重与珍视。
我在作品里写到过徐佩芬与刘俊在黄昏的水池边,有过一段长长的对话,那是我在假借这两个人物的对话,抒写我自己对科学与生命问题的一些思考。作家应该是美的追寻者和人道主义、生态文明、“大地伦理”的守护者。我心中的“追寻”,既是科学家们对长江中宝贵物种的守护与追寻,同时也是对生命尊严、对科学真理、对美好理想的坚守与追寻。我的一位青年作家朋友、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李修文,对《追寻》有过这样几句评价:“这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了‘纯真这种力量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展现;这部作品还传递给了读者一种强大的对未来的信念,人类虽然失去了曾经的桃花源,但依然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心。”这不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愿意去追寻和守护的“那份纯真”与“那份无悔和忠贞”,是人人心中抹不去的“那片云彩”,是人世间的“大爱无疆、大道无垠”吗?
给童年埋下梦想和希望的“绿树枝”
韩进:
小说里有一个动人的意象多次出现过,就是坚守在湖区的女教师王小月心目中的那根“绿树枝”。“绿树枝”似乎有着某种象征意义:是王小月父女两代乡村教师坚守在湖区播撒着知识和文明的种子的象征,也是当下中国农民对宁静、和谐、美丽的乡土家园和幸福生活的渴望的象征。青山就是美丽,绿水就是幸福,人们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追求美好幸福的生活,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除此之外,“绿树枝”这个细节还蕴含着别的“文心”吗?
徐鲁:
“绿树枝”的意象,来自我有一年和著名作家熊召政等朋友去俄罗斯、瑞典访问时的收获。那年我们一起去拜谒了普希金故居、托尔斯泰的家乡。在托尔斯泰的庄园里,我们一起去他耕耘过的田野上散步,捡拾过田野上那些老苹果树下的红苹果。托尔斯泰五岁时,他的哥哥告诉他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写在一根绿树枝上,就埋在附近的田野上。只要谁找到了这根绿树枝,就能把这个秘密揭开,世界上就不再有贫穷、疾病和苦难。寻找神秘的绿树枝,成了托尔斯泰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成了他作为作家的毕生使命。人们说,他毕生都在寻找那根能给人们带来幸福、富足与和平的神奇的绿树枝。故事里的王小月,也在自己家乡的田野上埋下了这样的绿树枝,希望每一个孩子都能够找到。除了你分析的那两层含义,其实,我也想用这个意象告诉人们,在孩子们的童年里播插下希望和梦想的“绿树枝”,也应该是所有儿童文学作家的“追寻”和使命。一部明亮和温暖的儿童文学作品,也许就应该是一束象征着真善美,象征着生长的希望、梦想和力量的“绿树枝”。托尔斯泰还曾说过:“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现在的孩子们二十年后还要读我所写的东西,他们还要为它哭,为它笑,而且热爱生活,那么,我就要为这样的小说献出我整个一生和全部力量。”我写《追寻》的时候,有时也会想到托翁的这段话,感觉到自己是在被一个伟大的声音引领着,书写着书中的每一段和每一章。
乡愁是埋在少年心中的家国之爱的种子
韩进:
《追寻》是一部将时代追寻的大主题与儿童文学的艺术品格融为一体的力作,可以说是比较完美地做到了强烈的现实关怀与诗意清扬的浪漫主义的融合。小说从大自然春天的使者布谷鸟的呼唤声写起,最后又在布谷鸟的叫声中“春回洞庭”结束,其间有意识地以洞庭湖四季景色的变化与湖畔居民的生活变迁相呼应,描绘了一幅人类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交响曲。这片乡土,既是主人公少年柳伢子的成长环境,也与当今中国社会发展正由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迈进,建设美丽中国不仅是生态文明的要求,也是人民美好生活的重要内容这个大主题有关。那么,如何在一部少年小说中深浅适度地去抒写美丽乡愁,对作家来说无疑也是一个不小的难度。在这方面有些什么感受?
徐鲁:
的确,“记住乡愁”也是贯穿于小说始终的一条主旋律。无论是写长江中的白鳍豚,还是写洞庭湖畔的老艄公和孩子,其实我都想呈现一点自己对乡土文化与传统文化映衬下的现代工业文明的忧思。我心里有个声音:比保护自然生态和拯救濒危物种更本质的事情,是唤醒人类自身的良知,是拯救扭曲的灵魂。所以,我写到了王小月最终也许并不能把所有的孩子都留在自己的家乡,但她心怀梦想:总得有人给家乡留下几粒种子,留下几根“绿树枝”;远方的城市终究也不是柳伢子的妈妈玉娥的安身之地,而只能回到自己家乡的茶园里,融入家乡的变革进程中,才能拥有自己的明天。每个人都在追寻梦想。在拯救宝贵的白鳍豚之前,也许,更需要拯救和救赎的,是人类自己。我用生活在洞庭湖畔的老艄公、少年柳伢子、女教师王小月、柳伢子的妈妈玉娥等人物,用他们对乡土的守望与依恋,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与追寻,诠释着什么是“美丽乡愁”,也诠释着今天的人们普遍认同的一个命题:幸福是靠奋斗换来的;工作着是美丽的;奋斗的人生才是值得拥有的。
韩进:
小说里描写了洞庭湖一带的地域文化、民间风情,突出了故事的“乡土色彩”,这些也是呈现“美丽乡愁”的细节元素。这些是通过“采风”获得的?
徐鲁:
不仅仅是来自“采风”和“体验生活”,这其中也融入了我过去在鄂东南的湖区阳新县生活和工作过多年而积累下的一些记忆与感受。鄂东南湖区位于湘鄂赣边交界处,其地域文化风俗有相通之处。我有很多年里是在湖区和山区从事民间文学、民间艺术的搜集整理工作。我的愿望是想把小说写得“好看”一点,写得细节丰饶一点,因此在构思故事时,有意把一些人物的成长和生活背景放在洞庭湖边,也有意增加了一些地域文化风情的元素。我尽力让这些元素为推动故事情节和人物成长服务,使细节变得丰盈和“接地气”一些。我也不认为这是“闲笔”。这些充满烟火气息的乡土风俗画,是少年主人公真实生动的乡土背景、日常生活环境和成长土壤,同时也是小说所要呈现的“乡愁”的一部分,甚至也是“家国情怀”的一部分。家国情怀,怎能缺少對家乡、对乡土的熟悉与热爱?正是那些浩荡的江声、荡漾的湖水、淡淡的晨雾、茶园的歌声、布谷鸟和各种水鸟的欢唱……让故事里的少年认识了生活和世界,也获得了成长的灵性、智慧与勇气。
儿童文学中的科普知识传递
韩进: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部小说的叙事空间很大,中外古今的历史、人文、民俗等都有涉及,其中还有不少关于白鳍豚科考的历史进程和如何保护等科普知识。在一部儿童文学作品里,如何处理科普知识的传递呢?
徐鲁:
我写的是虚构小说,不是非虚构性质的报告文学。作为一个作家,我也没有资格和专业背景,去对中国白鳍豚保护和研究做出评价和判断。这个不是我的任务。如果是写一部真实的、全面反映中国白鳍豚保护和研究的报告文学,那也许需要去完成这个评价和判断,但作为虚构的小说,我觉得这个作品无力担负这个任务。但在推进故事的过程中,我确实也有意识地给少年读者们“添加”了一些白鳍豚的科普知识,力求让读者们看到白鳍豚的生存现状与濒临灭绝的命运,感受到长江、洞庭湖的自然环境保护的必要性、紧迫性,唤醒今天的少年儿童们的生态保护意识。当然,科普知识的传递必须做到准确无误。这一点,责任编辑专门请白鳍豚研究专家帮助把了一下科普知识的“关”。然而,毕竟要考虑到小说在叙事上的流畅与明快,不可能在故事情节里夹杂太多的科普知识,这就要求必须做到适度和节制,最好是能完美地融入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日常言行之中。实在不能融进去的怎么办呢?我在小说末尾附录了一份知识信息准确的《白鳍豚小常识20问》,是对这本书的故事和科普内容的一些补充。
韩进:
真正有温度、有情怀的作品和创作者,一定不会失去对现实生活的热情。优秀的作家,一定会承担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的使命,勇于回答时代课题,“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下一步还有些什么创作计划?
徐鲁:
勇于回答时代课题,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这是多么庄严、崇高的文学课题和创作目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这几年里我一直对科学和科学家题材有着浓厚的兴趣,已经创作了钱学森、华罗庚、李四光、屠呦呦、袁隆平、黄旭华、黄大年等十几位科学家的图画书和文学传记。2020年还会出版两部虚构类的长篇儿童小说。还有一部现实题材的长篇纪实文学、一本关于人工智能题材的故事。永不放弃对现实生活的热情、好奇与追寻,努力去从当代生活的伟大创造中发现创作主题、捕捉创作灵感,是我一直以来的文学信念。
颁奖词:
这是一本充满家国情怀和现实主义力度的优秀读本,是诗人、散文家徐鲁展现自己艺术风格的代表性作品。既是对新中国近半个世纪的白鳍豚科考事业的文学纪实,也是对我国三代科学工作者献身白鳍豚保护、追寻科学理想的生命赞歌。作者将时代追寻大主題与儿童文学艺术品格融为一体的诗意语言,使本书呈现出独特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