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教授孔爱国:应对疫情需要企业家精神
2020-06-01孔爱国
在这个时代,政府应该做的是刺激企业的成长,让企业家去填补技术,填补未来的市场空白。
我将立足于企业的视角,分析疫情全球化对中国经济发展的潜在影响,并从历次危机的经验教训中,提出自己的政策建议。
疫情对经济影响的特殊之处
新冠疫情与2003年的非典都是突发性事件,但是这一次为什么不同?一是截至目前科学家没有查到病毒的来源;二是新冠病毒的潜伏期较长,有一部分无症状感染者,交通的便利使得病毒在全球范围内迅速传播。
从经济发展阶段来看,2003年非典与2008年金融危机都发生在中国经济增长的上行期,而新冠疫情暴发在中国经济增长的下行阶段,有点像雪上加霜,无论对中国人民,还是全世界人民,都非常痛苦。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经济学家预测疫情会影响GDP增速0.5%~2%,从最近两个月的情况来看,中国经济的三驾马车有两个数据已经出来,投资和消费的数据都是高台跳水,消费下降了20%以上,投资下降了20%左右。
从目前看来,第一季度的经济数据肯定是负的,第二季度也不容乐观,因为外贸受到非常大的冲击,需要一个缓慢的恢复过程。如果今年的GDP能保持去年的水平,那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不管哪个国家,启动经济的时候要注意两点,一是解决短期的民生问题,用短期的修补连接当下与未来之间的坎,跨过这道坎很重要;二是不能忽视长期的目标,如果短期刺激太大,就会对长期产生一定的副作用。
长期目标追求什么?就是中国经济在全球的竞争力,竞争力不仅仅表现在外贸出口的规模,这是短期的目标,更主要表现在外国对中国的依赖性,外国找不到替代品,就说明我们有竞争力。
中国在逐步迈向市场经济后,经历过几次大的冲击,前面几次冲击,特别是2003年“非典”与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在短缺时代,而最近这次危机发生在过剩的时代。
区别在哪里?在短缺时代,寻找政策工具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九十年代我们缺家电,2000年之后我们缺房子、缺车子,而现在这些东西我们都有了,你现在也没法说你缺什么,可能你只能回答缺钱。
所以过去政府会推出强有力的经济政策,因为在短缺时代,谁都知道应该发展什么,不应该发展什么。但在当下,如果再爆发危机,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比较好的经济政策,或者比较好的工具来刺激经济成长。
在过剩时代,经济政策的着力点不应该是具体的产业,因为预测未来的发展很难,而是应该刺激企业的成长,让企业家去填补未来的市场空白。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够完全由政府来投资,必须发挥企业家的作用。
货币扩张的正反两面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政府推动了一系列固定资产投资,包括四万亿刺激政策、十大产业振兴规划,短期非常有效,但是后遗症也非常明显。
刺激的背后往往是货币超发。货币扩张到底好还是不好,首先我们要了解中国的货币扩张带有一种体制性的因素,只要国有银行敢把钱贷给国有企业,国有企业就不要担心了,不愁以后银行不贷,一定用新贷款去覆盖老贷款。国有银行一旦被绑架,最后会去找央行解决问题,让央行松绑。
所以央行承受了很大的体制性压力,每次关键时候央行都要出手相救,救到最后,使得货币供应量刹不住脚,货币供应量如果刹不住脚的话,经济的负面性效应就会潜移默化形成。在社会上,说得不好听,货币扩张后,很多得到货币的人都变得浮躁了。
以四万亿为例,政府拿四万亿投资,相当于四万亿资金流向国有企业,但绝不仅仅是4万亿,这4万亿起到引导性的作用,直接导致银行资金也向国企业集中。可能政策初衷不是这样,但事实上造成了全社会的资源最后向国有企业集中,最终导致民营企业失血。
民营企业没有办法获得正常的资金,就寻找非法的地下钱庄的支持,借来的高利贷一年以后基本崩盘,资金链断裂,然后民营企业家就开始跑路。
随后这些年GDP增速的期望值不断往下降,也就是说我们找不到投资方向,凡是政府能够找到的投资方向,事实上都已经过剩,而且老百姓也不宽裕,因为房地产价格太高,很多人一辈子赚到的钱都在房地产里面,老百姓的资金流动性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当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企业家精神
如果经济增速往下掉,或者说经济不增长的话,就会产生另外新的问题——中等收入陷阱。过去经济发展的方式走到了极限,国外的市场空间越来越小,国内的市场空间也受到束缚,在人均GDP一万美元的时候,如果经济增长找不到出路,很有可能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从中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数据可以看出,2010年到2014年,消费与投资已不分上下,但是2015年以后,消费的马车已经明显超过投资的马车,告诉我们一定要去研究消费、需求,而投资找不到太多增长点。
如果消费主导一个经济体的话,就带来了一个新的挑战,就是当下比过去更需要真正的企业家。过去三十五年,政府决定投资就可以,虽然效率低一点,但是总的问题不大。
但是现在政府已经没办法做这个决定,因为消费主导经济的话,消费的需求不统一了,我们十四亿人不可能同时决定今天吃面包,也不可能同时决定今天开新能源车,消费需求的特点是分散、灵活、多样的,就是不统一。
真正的企业家怎么做?就是看准人们明天喜歡什么,而不是看准现在需要什么,一个好的企业家最大的特征是不停地升级自己的产品、服务。为什么现在MBA、EMBA这么火爆,因为市场需求太大,未来的市场需要真正的企业家。
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如何发力?
除了产业政策,货币政策的工具也非常多,当实施扩张性货币政策时,一定要有配套的手段将货币引入到实体经济中来,否则投机性的事件就会上升。
这一点应该向美联储学习,美联储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实施了三次量化宽松,最后一次是通过央行每个月花400亿美元无限期地购买次级债,这个政策效果很好,托住次级债市场,公司就可以进一步发债,就相当于把货币资金引入实体经济。
货币扩张要体现公平性原则,目前我们的货币传导机制缺乏效率,因此总量的扩张效果会差,就涉及到中国银行信贷体系的进一步市场化完善,我们就不在这里展开。
财政政策主要是政府支出增加来刺激经济增长,但是大家有没有想到,为什么不通过减税的方法去刺激经济?经济学上有个概念叫做挤出效应,在货币供应量不变的时候,财政支出增加会导致货币需求的上升,导致利率上升,而企业投资相应下降。过去我们财政支出所产生的挤出效应应该是很大的。
再比如,政府可以通过增加税收或者通过发债来完成政府融资,大家可以想象,过去是税收为主,现在全国人民都趴下来,下一轮一定是发债的高峰,我觉得发债比收税强很多,要跟富人借钱,给穷人补贴,跨过目前的这道坎。
从短期看,要达到修补经济的目的,建议如下:
1. 政府发行债券,直接补贴救助受到伤害的民众与企业,不能将员工失业的痛转嫁到企业头上。
2. 发放消费券,解决贫困的问题。
3. 大幅度降低个人所得税与企业负税。
4. 下调贷款利率,下降准备金,量化宽松。
从长期看,建议如下:
1. 完善个人所得税的征收方法,按家庭征收,而且要考虑地方性差异的因素,大幅度降低居民负税。
2. 大幅度降低科技型企业的各种税收,建议按照研发投入比例来制定征税方案,促进全社会的企业转型升级。
3. 大幅度调整公用事业收费,特别是油价绝对价格接轨而不是相对价格,大幅度降低高速公路收费标准,目的在于真正建立全国性的大市场。
4. 增加对医疗、教育的投入 。
政策展望的背后,希望的是政府改革,缩小规模,降低政府非生产性的支出费用。
最近出现频率很高的新基建,我们肯定需要,但是新基建怎么建?一定要发挥政策杠杆的引导作用,要发挥资本市场的选择功能,慢慢选、慢慢建,这样才会有好的经济效益。
最近有个报道,上海市政府围绕新基建做了很多重大项目的投资,我觉得这很重要,但只是第一步,我希望上海给将来使用新基建的公司“松绑”。
目前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还不够多,新基建也没地方用,要先鼓励现存的企业进行数字化改造,政府一定要支持,比如数字化转型的企业税收统统减半,我们新基建价值就非常大。
今天的经济是一个全球经济,不仅仅是一个国别经济,新基建的建设,如果没有很多的企业去应用,可能给发达国家数字转型的企业提供了更优越的环境,从这一点上来讲,我希望政府要两手抓,一手做新基建,一手刺激微观企业转型。
我担心什么?我担心的是大家都去做新基建,像过去老基建一样产能过剩,现在很多小城市的码头没人用,很多落后地区的高速公路没人用,所以我劝那些想投资新基建的人,跟风要跟得谨慎一点。
当然,最为重要的一点,我们希望政府的刺激政策,既要注重短期的民生,也要追求长期的目标,刺激经济的长期意义之下,必须注重企業家精神的维护,必须注重市场环境的改善,不要随便把他们挤出去。
未来需要更大的开放
等疫情过去,为什么需要更大的开放?贸易增长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主要方面,是学习如何产业升级,如果产业不升级,我们未来的路会越来越窄。
如果产业不升级的话,用上面经济学的术语,就是容易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进一步开放了,我们要去学什么?
1. 为什么高科技都产生在那几个发达国家?表面上看,中国的科研能力很强,但是一些技术为什么不发达?
2. 科技如何才能真正落地应用,改变人们的生活?如果科技的应用没有市场化,科技的发明与发现就会停止。
3. 美国经济每一次衰退是怎样复苏的?其经济增长当中的核心力量是什么?
发达国家有很多方面是我们学习的目标,暂时还不构成竞争的目标,因为我们对它们的高科技有相当的依赖性。
Q&A
Q:欧美纷纷开启无限量QE的背景下,未来是否会发生滞胀?
A:以美国、英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治理宏观经济的历史应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在增加货币供应量的时候,由于过去没有经验,导致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滞胀。
但是从九十年代以后,美国几乎不产生滞胀,物价非常低,因为他们一手在增加货币供应量,另一手会引导货币走向创新阶段。
他们在实施政策时说,货币增加无限量,但是只要经济好转,他们马上会刹车,他们治理经济的经验、能力,时机把握等考虑问题的深度跟广度不一样,值得我们学习,不用担心他们。
Q:如何看待美国经济未来的趋势?
A:美国经济当中的制度,已经把企业家解放了,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本质上要解放我们的企业家,维护我们的企业家精神,把企业家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就不怕了。
美国未来经济的趋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因为美国的技术进步,新的技术代替了旧的技术,让美国的产业在更高的层次上往前成长,这是重要的。回头100多年的历史可能发现,每一次经济增长都与新的技术革命有关。
Q:疫情之后,有些国家实施了逆全球化的举措,长远来看对中国制造会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A:到现在为止,中国的产业对国外高科技的依赖性仍然很大,事实上疫情一旦过去了,它们供应链就会产生相应的变化,未来的世界不会封闭,一定是开放。
疫情造成的不是逆全球化,而是让全球化趴下来,等疫情过去,我们所有人就会站起来,一定是开放的世界,为什么?因为科技文明跟工业文明都需要互相共享。
英美这些国家的产业不是上下游的关系,但贸易总量还那么大,因为它们仍然实现了市场的互补,虽然产业链可能在未来发生一些变化,但是随着人们需求的变化,贸易还会继续增长,竞争还会促进科技的进步。
(2020年4月2日,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孔爱国教授在“瞰见云课堂”系列课程中,以“疫情全球化对中国经济发展的潜在影响”为题进行授课。《陆家嘴》作为合作方,经主办方和讲者审阅授权发布课程内容。文章整理俞赵杰,篇幅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