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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型、食物系统转变与伦理重构: 有机农业中的“中国经验社会

2020-06-01卢成仁

江淮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中国经验有机农业社会转型

卢成仁

摘要:工业化食物系统及其问题是现代性的未预后果之一。中产阶层壮大、老龄化社会到来形成的生活方式转变,使人们转向追求安全、健康食物,这是中国有机、生态农业发展的社会基础。面对安全、健康食物的需求,市场、国家、社会无法以各自单一力量回应和解决整体层面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分配问题,对某种单一力量的过度倚靠和看重,恰是现代性价值和思维方式的映射。除市场、国家、社会三者相互协同、合作,伦理重构是反思现代性后的一种选择和行动。有机、生态农业在中国的实际运作过程中,生产者、消费者正在建立并实践一套与常规农业不同的人与土壤、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伦理重构是其核心特征。透过社会转型、食物与农业系统转变、伦理重构三者关联性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观察和理解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进程的某种转变,并讨论面对现代性难题时一种“中国经验”的可能性。

关键词:社会转型;食物系统;伦理重构;有机农业;“中国经验”

中图分类号:F32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0)02-0152-007

2013年,中国粮食总产量达到创纪录的6.01亿吨,其后一直维持6亿吨以上的产量,[1]基本解决了中国人“吃饱”的问题。2017年10月,党的十九大提出“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美好生活一个重要的基础是安全、健康食物的获得。当下,食品安全则是包括市民和农民在内中国社会普遍关心的问题,是社会焦虑感的来源之一。[2]如果说改革开放前40年解决了“吃饱”问题,那么后40年我们就需要面对和解决“吃好”的问题。

学界、媒介一般都将人们追求安全、健康食物与食品安全的风险和焦虑划成等号[3],实际上对安全、健康食物的追求与中产阶层壮大、老龄化社会到来及生活方式的转变有着更为内在的关系。中产阶层、老龄化社会及其带来的生活方式转变,促成了有机、生态农业的兴起和快速发展(1),也对中国食物与农业系统提出了更大的挑战。因此,在有机、生态农业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哪些对于中国食物与农业系统转型具有重要意义的问题?在解决中国人“吃好”的背景下,如何考虑食物公平、社会风险和市场效率的问题?这些问题对于我们分析和阐释当代中国人的社会感知、风险回应、伦理重构具有怎样的作用?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经验、发展道路具有怎样的帮助?作为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思,有机、生态农业研究成为观察当代中国社会发展进程,讨论面对现代性难题时一种“中国经验”可能性的恰切入口。

一、作为趋势的中产阶层、老龄社会与生活方式

中产阶层的发展、壮大是改革开放在中国社会阶层结构层面带来的最大变化。中产阶层在我国从无到有的出现[4],划分依据从职业、收入、教育水准等的多元标准渐渐明确为以收入为主要标准。[5]2019年1月,国家统计局将中等收入群体的统计标准确定为月收入在2000元至5000元,以此为计算标准,中国中等收入群体人口已超过4亿人。[6]中等收入群体与中产阶层人群相互重合,在行为、态度和倾向上具有共同特征,在讨论社会发展及趋势时,二者经常相互指代。中产阶层有着相对稳定的收入,愿意在消费上投入注意力和资金,因此有着“消费前卫”的行为特征,[7]这一点并不因所其处国家如美国、日本、中国而有所差异,是中产阶层的阶层共性。[8]不过,中国的中产阶层又有其特性:年龄序列上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夹心层,家庭生活中需要考虑老人和小孩的身体健康。因此,中国中产阶层也弥散着一种焦虑,即面对食品安全状况形成的食物焦虑,通常用有机、生态食物购买来解决食品安全焦虑问题。

自1978年后,工业化食物生产体系在中国渐成主流的食物生产系统(工业化食物系统一般认为由工业化农业所引发[9],是现代性的产物)。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看[10],一种食品安全知识的传播乃至食品安全事件进入社会公共议题,都与一种社会结构和社会阶层变化,有着内在且直接的关联。1978年以后,食品安全事件传播及食品安全知识的渐次普及与中国中产阶层发展、壮大的过程,在时间上相互重合。虽然食品安全事件促动人们转向有机、生态食物的购买,但正是在整体社会结构上中产阶层的发展、壮大及这一阶层所具有的共同行为特性(强劲的消费能力),使得中国有机、生态农业得以快速发展,从原初的出口导向型产业[11],转变为内需驱动型产业[12]。中产阶层的发展、壮大有力促成了有机、生态农业在中国的快速发展。

在社会阶层发生巨大变化的同时,中国社会的年龄结构也发生了“静悄悄的变革”,即全面进入了老龄化时代。按照国际标准(2),1999年中国即已进入老龄化社会。从1999年到2018年的19年间,中国老年人口净增1.18亿,是目前世界上唯一老年人口超过2亿的国家。老龄化社会中,养老和健康成為老年人及其家庭关注的核心,带来了“康养”概念和意识的盛行。在老年人“康养”过程中,安全、健康食物是其中最基础的部分。同时,在中国人的养生实践中,“食补”与“药食同源”是其重要部分,也是人人都能操办且不假于外的个人行动。[13]因此,老龄化的社会后果,即在养老与健康的关注中对安全、健康食物的重视,推动并促进了有机、生态农业的发展。老年人口不仅是有机、生态农业重要且庞大的目标客户群,老龄化社会的到来更是有机、生态农业发展的社会基础之一。老龄化社会这一“静悄悄的变革”对于有机、生态农业的影响和作用,素未被注意和讨论,随着老龄人口的增多以及当下作为有机、生态食物消费主力的70后、80后人群未来将渐次进入中老年人口行列,其对于中国有机、生态农业的基础性影响乃至整体性塑造,将会得到越来越清晰的呈现。

无论是中产阶层的发展、壮大,还是老龄化社会,无疑都带来了生活方式的转变与重塑。中产阶层在最近30年的阶层跃升过程中,从追求发展开始慢慢进入到追求生活品质的稳定和提升;老龄化社会的到来,使得人们从注重工作、劳动,开始转向追求健康、有品质的生活。从社会阶层变化到老龄化社会到来,从以工作、发展为中心到以生活、健康为中心,中国社会主流生活方式开始出现了巨大的转变。生活方式的变化,不仅是观念的变化,也是发展方式的变化,即将工作、发展的成果主要用以稳定和提升人们的生活品质(中国从发展型社会逐渐进入重视生活品质稳定和提升的社会阶段)。

中产阶层壮大、老龄化社会加速及生活方式转变三者交汇形成的社会转型,带来了重塑食物与农业系统的要求,促成并推进了中国有机、生态农业的发展。因此,食品安全事件及其焦虑是有机、生态农业发展的必要条件,中产阶层、老龄化社会及其共同促成的主流生活方式的转变,才是中国有机、生态农业发展的社会基础。如果未来中产阶层壮大、老龄化社会加速及主流生活方式的转变是不可逆的,那么有机、生态农业在中国发展、壮大乃至食物与农业系统的重塑也是不可逆的。因此,我们需要了解当下有机、生态农业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及其可能的解决方向,同时思考有机、生态农业研究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经验、道路究竟有什么意义。

二、市场、国家、社会与有机、生态农业

有机、生态农业在中国发展非常迅速,但仍有极为广阔的提升空间,甚至可以说迅速发展的有机、生态农业与当下中国社会的食物消费结构转型仍然是不匹配的。2005年,中国有机作物种植面积为46.4万公顷[14]41,至2018年,中国有机作物种植面积为313.5万公顷[14]27,已居全球第三位[15]2。从2005年到2018年13年间有机作物种植面积增长近6倍,发展速度不可谓不快。不过,仔细检视有机、生态农业产品种类及其产量,将之与已经到来的中国社会食物消费结构转型相互对照,可以发现有机、生态农业的发展尚未达到与人们食物消费结构相适应的态势。根据黄宗智、彭玉生的测算,2010年后,中国大陆的食物消费结构(主粮∶肉类∶蔬菜和水果)从传统的8∶1∶1开始转到5∶2∶3,并向4∶3∶3转化。[16]截至2018年,中国有机水果与坚果产量为165.9万吨,占有机作物总产量的12.8%;有机蔬菜产量为105.4万吨,占有机作物总产量的8%;有机谷物种产量为582.6万吨,占有机作物总产量的44.8%。[14]38-40有机畜禽类产品的产值为106亿元,只占中国有机产品总产值的6.4%。[14]112-113水果、蔬菜、肉类产量不仅在有机食物总产量中占比较低,也与当下人们的食物消费结构不相符合。由此可以看到,中国有机、生态农业发展规模并不大,与中国社会实际的食物消费结构存在着明显的落差(请见表1)。虽然在有机食品销售额上,中国以85.9亿美元居全球第四位,但与美国的451.9亿美元相比,仍有较大差距,同时若计算人均有机食品消费额,中国又是极低的。[15]19-20不过,中国有机食品销售额一直呈快速上升趋势,从2014年的302亿人民币,到2018年631亿人民币,[14]121四年间增长一倍多。因此,从已经出现的食物消费结构转型与有机食物产品类别、产量以及国际国内的比较上看,中国有机、生态农业的发展仍在起步阶段,发展的峰值远没有到来,在可预见的未来有着极大的发展空间。

不过,处于起步阶段的有机、生态农业在发展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明顯的问题。这些问题若没有在理论上思考清楚、解决好,不仅影响中国有机、生态农业的长远发展,也影响甚至阻碍中国社会未来的整体稳定和发展。对于有机、生态食物而言,人们的获得方式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当下,人们获取有机、生态食物的主流方式是通过市场获得,主要是从有机农夫市集、电商平台、生态农场自设的微店和淘宝店、份额制的CSA农场等。有机、生态食物价格远高于常规农业生产的食物,当人们以市场的方式通过价格壁垒来规避食品安全风险和焦虑时,在社会整体的食物分配过程中,开始慢慢形成食物风险分配的“泰坦尼克”现象:收入越高,越能规避“食品安全风险”,反之则越低。因此,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实际存在着两种食物风险:一是因农药残留、激素添加、营养不均衡等产生的具有生物属性的“食品安全风险”,二是食物成为阶层固化表征的具有社会属性的“食物社会风险”。因此,市场的方式并没有完全解决人们的食品安全风险和焦虑,相反还带来了“食物社会风险”,带来了食物不平等,加速了阶层固化,加深了社会风险。

相对于市场的方式,有机、生态食物获得上也存在着国家的作用和影响。正是看到了农业不仅有提供食物的重要价值,还有环境保护、社会稳定等多方面的功能,国家开始在一些地方试行“国家有机产品认证示范创建区”“全域有机农业”等,虽然其中有生态安全、农业安全、食品安全的多重政策目标[17],但另一个重要目标则是以政策扶持和实质补贴方式来降低有机、生态食物生产成本,扩大有机、生态食物受众市场,让更多的人能买得起有机、生态食物。国家以间接的方式推动有机、生态食物以相对可接受的价格供应市场,让更多的人获得有机、生态食物。同时,农业的社会稳定功能,不只对消费端有稳定作用,对生产端也具有明显的稳定意义。农产品价格的低廉,让乡村留不住人,从而带来了乡村的衰败,但乡村在国家体系中食物生产的功能将会长期不变,而城市居民又需要安全、健康的食物,出现了以社会自组织方式将乡村食物生产者与城市食物消费者连接起来的有机、生态食物获得方式——巢状市场。[18]巢状市场以志愿人员联结食物生产者和消费者,成本低廉,有机、生态食物以生产端和消费端都可接受的价格被输送到消费者手中,可以说是有机、生态食物获得上的社会方式。有机、生态食物获得上的国家方式,降低了食物生产成本,促进了有机、生态食物价格的下降,但国家无法对具体的有机、生态农业生产过程实现有效监控并实施相应惩处和退出机制,在食物信任上存在巨大的挑战。有机、生态食物获得的社会方式,运作成本低廉,有效降低了有机、生态食物价格,但非受薪、志愿人员的运作方式,也使得其运作效率及对生产和消费两端的服务存在明显的短板,在可复制性和可推广性上有着较为明显的欠缺。因此,有机、生态食物获得上的市场、国家、社会方式,都无法以各自单一的力量回应和解决整体层面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供应和分配问题。

市场、国家、社会无法以各自单一的方式和力量来解决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供应和分配,甚至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如市场方式带来的食物不平等及社会风险,国家也有可能被企业、市场所俘获,社会在道德感召下可能存在的效率缺失等。当下有机、生态食物获得方式上对市场、国家等某个单一力量的过度倚靠,恰是现代性的价值和思维方式在其中的映射,忽略了其中单方的力量在面对系统性问题时的限度,而由此所带来诸如食物公平、食物社会风险等问题,恰是现代性的结果之一。实际上,在巢状市场、公平贸易和团结经济中,既有社会的力量也有市场的力量,正是二者结合才推进并扩大了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和消费。“国家有机产品认证示范创建区”中国家虽是主导性的力量,但市场却是其发展的基础,“国家有机产品认证示范创建区”的创建和实施离不开国家、市场的合作与良性互动。笔者长期调查的广州从化银林生态农场(3),在蔬菜大棚建设中得到国家设施农业建设补助,昂贵的蔬菜冷却机设备则来自沃土工坊的资金支持,而日常运作及人员工资等来自于市场销售的收入。市场、国家、社会三者合作,较好地帮助一个生态农场在波动性、竞争性的市场环境中良性运作、生存下来。市场、国家、社会三者相互协同与合作,才是解决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供应和分配问题的适当路径。

在此基础上,我们需要思考:如何面对和解决安全、健康食物获得上存在的问题,特别是其带来的食物公平、社会风险和效率的问题,有没有一种与西方社会不同的“中国经验”?面对食物系统中的现代性问题,中国是走顺应现代性,还是不同于现代性的道路?如果我们放宽眼界,则会發现有机、生态农业领域中的生产主体究竟应是小农、家庭农场、合作社还是工业化农业企业的争论,事实上与对市场、国家、社会的单方面倚重相互对应。(4)对于生产主体的不同侧重,也带来了有机、生态农业究竟是可持续食物生产还是工业化食物生产的争论。[19]这些争论事实上可以看成是对现代性及其结果的不同态度所致,即对问题产生的归因不同形成解决方式的差异。如我们已看到的,市场、国家、社会无法以各自单一方式来解决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供应和分配问题,只有市场、国家、社会三者相互协同与合作,才是解决问题的适当路径。(5)不过,在有机、生态农业运作中,无论是宏观的市场、国家、社会的协同与合作,还是微观的有机农夫个人选择和行动,都涉及如何看待土壤、看待自然、看待人,这不仅关涉真正安全、健康食物的生产和获得,更关涉有机、生态农业中行动者伦理认知、伦理原则重构的问题。

三、有机、生态农业中的伦理重构

在有机、生态农业生产端,面对有机、生态食物的高价格,将用化肥、农药、生长调节剂等辅助种植所获农产品冒充有机、生态农产品进行销售的以假乱真、以次充好现象,并不鲜见。2018年5月6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播出的调查报道“有机疏菜有玄机”,即其一例。信任的欠缺,阻碍消费者进入有机、生态食物购买者行列,也严重妨碍生产者扩大有机、生态食物受众市场。对于消费者而言,如何获得安全、健康食物的问题,在此背景下转化为生产者如何以稳定、可持续、可信任的方式种出有机、生态食物。有机、生态农业与常规农业有着完全不同的种植理念、技术和要求。常规农业的核心在于通过生物、化学技术等之使用来控制自然,从而形成种植过程的稳定性、标准化与可控性,有机、生态农业则要求与自然共生,在与自然连接中,形成可持续、亲环境的种植体系。因此,在不可控的自然、不确定气候的条件下,如何稳定、可持续、可信任地种出有机、生态食物,变成有机、生态农业领域最重要的问题。解决这一问题的前提,是建立与常规农业不同的认知、观念和做法,这就涉及有机、生态农夫伦理重构问题。

有机、生态农夫种植过程中的伦理重构,事实上由两方面构成,一是如何看待产品品质,这涉及信念伦理的问题。有机、生态食物的生物特征除了安全,还有营养均衡的品质及相关的食物风味和口感。食物的风味和品质与土壤中的微生物系统有着密切的关系(6),笔者所调查的广州从化银林生态农场以塑造活跃、平衡的土壤微生物生态系统为基础,来获得食物的品质、口感和风味。农场负责人说:“我就是要种出让人吃起来惊艳的东西,这是我的目标。”种出“让人吃起来惊艳的”食物是农场负责人的目标,也是他个人在生态种植上的信念,并为此持续投入资金和注意力(7),进行长期的探索、观察和比较。对产品品质的追求以及对种植信念的坚持,使得农场负责人的行为具有某种韦伯所说的信念伦理的性质。[20]虽然食物信任的建立有多方面因素[21],但从根本上说,来源于有机、生态农夫的种植过程。因此,如果说食物信任是有机、生态农业行业发展的前提,那么有机、生态农夫在种植过程中的信念伦理及其行动则是建立食物信任的基础。

有机、生态农夫伦理重构的第二个方面,是如何看待人与土壤、人与自然的关系,涉及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的问题。有机、生态种植的核心在于土壤,如何看待土壤、自然及在此背景下劳作的人与它们的关系,是有机、生态农业中独特且极为重要的一个问题。自2018年始,笔者参加过自然农法、澳洲活力农耕、树枝堆肥等诸多有机、生态农业农法培训班,发现在不同农法背后却有着一些基本相似的看法:(一)土壤作为觉察对象。土壤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不是农夫自己想要怎样耕作,而是土壤需要怎样的耕作,因此需要农夫建立起对土壤的觉察、觉悟。(二)在独立思维中培养觉察力。农夫的觉察力不是靠培训、靠老师能教出来,而是靠个人的独立观察和思考。有机、生态种植中有适者生存、因果律、食物链三个基本原则,塑造作物生长环境、找出成败原因、搭建食物链等都涉及农夫思维方式的重建,因此最重要的是建立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运作的习惯和能力。(三)如果说独立思考是“有我”,“有我”之后也应“无我”。因为自然随时处在变化中,做有机、生态农业要跟着变化去从事。只有把自己放入到自然的不确定中,农夫才会去观察环境、观察农场内外的山、水、光、气,形成“无我”的状态,建立起与自然的连接,依随自然变化做出相应调整。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有机、生态农业体系内已建立起一套与工业社会、常规农业完全不同的关于人与土壤、自然的关系以及人应如何行动的新观念,并在这一观念基础上形成觉知、独立思维、“无我”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如果说有机、生态农夫的信念伦理和行动是建立消费者食物信任的基础,那么觉知、独立思维、“无我”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则是稳定、可持续、可信任地种植出有机、生态食物的基础。这是伦理重构在有机、生态农业种植中之所以重要的内在原因。

除了生产端,消费端有没有伦理认知、是否需要伦理原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包括有机、生态食物在内的主流食物销售体系是一个沙漏型结构,以少数销售商、大型超市等为中间管道连接分处两端数量庞大的生产者与消费者[22],消费者食物购买的核心标准是价廉物美,这一标准透过中间商传递给生产者时,为了赢利、生存,生产者只能使用大量化肥、农药等以提升产量,压低生产成本,提供价廉质差的产品,形成食品安全的恶性循环[23]。因此,消费者也需要以公平贸易、社区支持农业(CSA)等方式,与生产者共担成本和生产风险,从而获得真正安全、健康的食物。这一过程中,消费者为了稳定、可持续、可信任地获得安全、健康食物,需要建立起与食物相关的行动伦理。因此,无论是生产端生产或消费端获得可持续、可信任的有机、生态食物,都需要以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作为基础。有机、生态农业既是生物农业也是社会农业,伦理认知、伦理原则是连接其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桥梁,也是连接生产者与消费者的桥梁,这是当下有机、生态农业不被注意却又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事实上,有机、生态农业领域的伦理重构,是一种反思现代性的结果。常规农业食物生产和销售,以价格机制作为调节产消两端关系并形成相应行动的基础,带来食品安全的难题。有机、生态食物生产和销售则以安全、健康机制作为调节产消两端关系的基础,建立相应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形成了生产者与消费者的伦理连接。价格机制以效率和工具理性为前提,无疑是一种现代性思维和行为的映射,安全、健康机制以产消两端各自独立又互有关联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为依托,呈现一种反思现代性的过程。同时,常规农业以理性化、标准化来达成对自然的确定性把握,将土壤看成是生产的物质基质;有机、生态农业以非标准化、独立思维、跟随变化从事来完成与自然相连接的种植过程,将土壤看作是觉知对象,是人与自然共同体的一部分。理性化、标准化是现代性的基础,而将种植过程看作是对土壤的觉知过程,跟着自然变化建立人与土壤的连接,形成人与土壤(自然)的共生关系、人应如何行动的伦理认知和伦理原则,无疑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反思乃至反驳。因此,有机、生态农业所呈现的不同于现代性体系的人与土壤、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伦理连接,事实上是反思现代性后的一种选择和行动。

四、结论与讨论

中产阶层壮大、老龄化社会加速及生活方式转变三者交匯形成的社会转型,让人们从“吃饱”转向了“吃好”,开始追求安全、健康食物,带来了对食物与农业系统的新要求,这是中国有机、生态农业发展的社会基础。市场、国家、社会无法以各自单一力量回应和解决整体层面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供应和分配问题。实际上,对市场、国家、社会某个单一力量的过度倚靠和看重,恰是现代性思维方式和价值体系在其中的应用和呈现,忽略了其中任何一方在面对系统性问题时的限度,由此形成的食物公平、社会风险等问题,恰是现代性的后果之一。市场、国家、社会三者相互协同与合作,是解决有机、生态食物生产、供应和分配问题的适当路径。在稳定、可持续、可信任的生产或获得有机、生态食物过程中,信念伦理和行动是有机、生态农夫建立消费者食物信任的基础,伦理认知、伦理原则的重构是农夫种植出真正有机、生态食物的基础。有机、生态食物的生产、消费与伦理认知、伦理原则直接相关,因而伦理认知、伦理原则既是连接有机、生态农业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桥梁,也是连接生产者与消费者的桥梁,这是当下有机、生态农业研究中不被注意却又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社会转型带来对安全、健康食物的强大需求,促发并形成食物与农业系统的转变,作为这一过程的基础,稳定、可持续、可信任地生产或获得有机、生态食物,则与生产者、消费者两端的伦理重构直接相关。若没有伦理重构作为行动前提,生产和获得真正有机、生态食物的过程便将一直存在问题。对于中国的情况而言,以安全、健康食物的生产和获得为中心,社会转型、食物与农业系统转变、伦理重构三者间存在着明显的内在性关联,相互交集、叠合,构成了“中国经验”可能性的基础。不过,面对当下食物系统的问题、面对现代性及其社会后果,有没有可能趟出一条与西方社会不同的“中国经验”?除市场、国家、社会三者的协同与合作,在这一过程中,人与土壤、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如何看待人自身、人应如何行动的认知和思考,都发生了新的变化,伦理认知、伦理原则成为调节人与人、人与土壤、人与自然关系以及重构人应如何行动的核心部分。对人与土壤、人与自然、人与人的伦理关系的重新认识、伦理原则的再建构,不仅是反思现代性后的一种选择和行动,也预示着中国社会从经济建设转向社会建设过程中,对人的认知、人与自然关系、人应如何行动以及一种新的社会建构原则、社会运作样态的探索、行动和愿景,亦即伦理认知、伦理原则的重构极可能是后40年中国社会建设的重心。这是我们从有机、生态农业视角观察中国社会时,发现的有趣且重要的趋势和变化,也是面对现代性难题时一种“中国经验”的核心价值和意义,即伦理重构是面对现代性难题时一种反思和行动,用以克制和解决现代性的后果。

注释:

(1)宽泛意义上,有机农业和生态农业都指向以可持续(非化学)方式进行耕作的农业种植过程。在具体运作过程中,有机农业和生态农业也存在着一些差异,如生态农业要求在实地种植过程中形成一个以堆肥为中心的循环链条,有机农业并不特别要求形成以堆肥为中心的种植循环,但有认证标准的要求。业界多将二者并列使用,本文遵循这一习惯用法,以“有机、生态农业”指称各类可持续农业种植过程。

(2)即一个国家或地区60岁及以上人口达总人口10%,或65岁及以上人口达7%。

(3)2018年7月、2018年11月、2019年1至2月、2019年8月、2019年10至11月,笔者对银林农场进行了持续的田野调查。

(4)一般而言,强调市场力量的会以工业化农企作为生产主体,强调国家力量的则以合作社作为生产主体,强调社会力量的以家庭农场、小农和合作社作为生产主体。

(5)生产端如何降低有机、生态食物生产成本,消费端如何支持生产端从而获得价格合适的有机、生态食物,都涉及市场、国家、社会的协同与合作。

(6)微生物中生成的低分子有机物,转化出酸、酯、醇等这类与食物风味相关的东西。

(7)2013年开始,银林生态农场在履带拖拉机、深松犁、挖土机、中药渣收购、地租、品种试种等方面投入大量的资金,也付出了相应的机会成本以及农场有限且更重要的注意力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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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焦德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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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业需避免落入产业化陷阱
论赛珍珠小说的“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