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镰刀的客人
2020-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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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我11岁的时候,咯了很大一摊血,然后躺在炕上,平静地对我说:“再看看爷爷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我尚不懂生离死别的意义,不懂他为何如此说。两天之后祖父去了,他的灵棚搭在院子里,一沓沓的烧纸和奇形怪状的用纸扎的东西堆在灵棚四周。我放学回来,想绕着走,却绕不过去,心里害怕。那时,我只会害怕,不懂伤心。
直到很久以后,循着记忆的脊背,我才回想起祖父对我点点滴滴的好。比如带着我去看猴戏,他是个很体面的铁匠,穿着笔挺的大衣,我被他牵着手,有些小小的荣耀;比如给我买好看的本子,让我每天记一点儿东西在上面,如果写得好,他就给我奖励,有时是一粒糖果,有时是几颗牛皮豆;比如父亲吼我时,他总是把我拉在他身后,那伟岸的身躯显得无比高大……如今,这些都无法重新来过,这是如此令人悲伤,我的眼泪因此落下,在他的照片上,简直要烫出一个洞来。
一个五岁的正在跳皮筋的女孩,尚不懂死亡真义,邻居阿婶对着她喊:“妞,快回家,你爸爸死了。”她说:“哦,让我再跳一圈吧。”
朋友父亲去世,我们去吊唁。在前往殡仪馆的路上,是一排排不断涌现的绿,浩荡春风在生命停止之处,催动无数生命涌来。
在我看来,死神,是每个人最后的客人。他从远方来,慢慢向每个人靠近。他手里的镰刀,在收割你的灵魂之前,收割了一大捧玫瑰。
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惠特曼主动到战地医院充当护士,亲眼目睹了战争造成的无休止的死亡。在随笔集《灵魂的时刻》中,他写一个伤员刚刚截去胳膊,浑身血淋淋,却是非常冷静,用剩下的那只手拿饼干吃,一点不以为意。
他写另一个青年士兵面对死神降临的平静:“在他牺牲的那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医生说我要死了——一切都完了——哦,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在另一张空白页上,他用铅笔给他的哥哥写道,亲爱的哥哥托马斯,我一直很勇敢,但也很淘气——为我祈祷吧。”
李二柱是个屠夫,一生杀了无数头猪,可是,却被其中一只吓破了胆。他把长长的刀子捅入猪的喉咙,那一刻,他与它的眼睛对望了一下,顿时不寒而栗。当晚,他高烧不退,生了一场很奇怪的病。从此,他再也没杀过一头猪。
他说,不知为何,总是能梦见那头猪的眼神,不是哀怒,也不是怨恨,而是面对死亡时的平静,这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所有的猪都会挣扎嚎叫,可是它没有,这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这毫不惧怕死亡的猪,谜一样停驻在李二柱的心头。
我想,这特立独行的猪,一定也把那死亡之镰,当成了客人带来的礼物。
加缪说:死亡是我们无法摆脱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归根结蒂,太阳还是温暖着我们的身骨。所以,童年的你,青年的你,中年的你,都是你,而我们最终都将走向老年,走向一个临终的你,都将住进同一个屋子——墓穴。
余华说:“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我说,一个人实在走不动了,死亡就会把他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