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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也没留下
——怀念我的父亲刘章

2020-05-30

海燕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哥爸妈爸爸

2月20日上午11点13分,我正赖在床上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突然接到妹妹向春打来的电话,告诉我现在正有救护车往爸妈家里去,爸爸一定是出事了,她还没有与家里联系上,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她让我赶紧去市第一医院。

事后得知,救护车停在八中门口,因不知道爸妈家的具体位置给妹妹打的电话。医生告诉向春,不要往家里打电话,以免占线他们有事打不进去。结束与医生的通话,向春就立即打电话通知了大哥和我。紧接着,她又立即联系住在爸妈楼下负责宿舍执勤的李昕,让她去开院子的大门,以免耽误救护车进院。从八中到爸妈家的院落,也就300米的距离,不足一站地。接听向春电话时,李昕说,她已把大门打开,救护车进院了。

我急着往医院赶。下楼时,拨了两次向春的电话,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她都没有顾得上接听。大约11点半左右,我赶到了市第一医院急诊室。当时救护车停在门口,闪着灯,敞着门,爸爸已被大夫抬进了抢救室。急救医生把爸爸抬下楼,放上车一路疾驰奔向医院。妈妈锁上家门下楼后救护车已启动,她在后面喊拉上我、拉上我,医生没有理睬。大哥在单位接到向春的电话就往爸妈家里赶,这时也到了门口,于是接上妈妈就驰往医院。我走进急诊室时,妈妈刚在救护站的凳子上落座,大哥去存车还没有进屋。大夫拿出表格,准备登记爸爸的相关情况时,问了一句:“没有子女跟着来?”妈妈扭头看着我说:“这是我的二儿子。”在登记情况过程中,通过妈妈的介绍,我大概知道了爸爸病发的过程。早饭后,妈妈安置爸爸躺在沙发上吸氧,她去和面、调馅,准备包饺子。面和馅准备好了以后,她进屋又与爸爸坐了一会儿。之后她在厨房包了十来个饺子的时候,听到屋里爸爸“唉呀”了一声,她跑进屋,看到爸爸在沙发上直溜溜地坐着,眼睛闭合,嘴唇翕动。她看到事不好,赶紧给爸爸掐人中,大声呼唤,但是爸爸始终没有反应,后来嘴唇也闭合不动了,于是妈妈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在等待救护车的过程中,妈妈没有停止呼唤爸爸的名字,但是爸爸始终没有应答,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在登记情况过程中,妈妈不停地望着抢救室的大门,高声问:“怎么样了?抢救过来了吗?还有救吗?”边问边哭,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无助。大哥进屋后,他接着应答医生的询问,我陪护妈妈。医生让我搀扶妈妈到旁边的屋子里去休息,她坚决不从,就坐在救护站的凳子上,眼睛盯着抢救室的门口,她盼望着爸爸被尽快抢救过来。

医生向大哥询问爸爸的病史,爸爸得过的病太多了,大哥一一介绍。我心里着急,认为医生应该抓紧一切时间,投入更多的人员去抢救父亲,这时把爸爸的病史登记得那么详细,就是浪费抢救爸爸的时间,于是我向医生发了一点脾气:“简单一点不行吗?登记那么详细有必要吗?”医生理解我的心情,没有与我一般见识,只是解释说:“这是规定,是程序。”其实,抢救室内,对爸爸的抢救一刻也没有停。

登记完情况,大哥到抢救室门口扒开门缝往里看了看,回来悄悄告诉我:“希望不大……”我听了悲从心起,凉入骨髓。抢救了半个小时之后,医生走出来招呼大哥、我和妹妹、妹夫进去,让我们看着抢救现场,告知说,已经抢救半个多小时了,没有复生的迹象,显示器上脉动的图像,是实施抢救的外力作用产生的。他说,常规情况下,抢救时间就是30到40分钟,时间长了担心把爸爸的肋骨击折。医生要我们拿主意是否停止抢救。看到这种情况,我们知道再继续抢救已失去意义,只好听天由命。妹妹一听说爸爸抢救不过来了,要终止抢救,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抚摸着爸爸的脸高喊:“爸爸、爸爸,我的爸爸呀……”哭得撕心裂肺。医生边喊着“还在抢救,还在抢救”,边要求我们把她搀扶出抢救室。妹夫这时已经从后面抱不住妹妹,让我帮忙,我哗哗地流着泪,强忍利刃割心的疼痛,从正面去抱她。当我把她抱起,她又使劲一挣脱,瞬间另外一种剧烈的痛从我的腰身传来,我的腰扭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爸爸还想和妹妹多待上一会儿,怪罪于我,如果是这样,就是儿子的粗心和不孝了。爸爸,我也不愿意与您分离呀,愿意与您永远厮守,但是,此时此刻,我们就是紧紧地抱住您,也留不住您了呀。为您送行,让您顺顺利利地往生,是儿子当下的责任,应尽的孝道啊。也许是心中的哀痛沉重,在发送爸爸的那两天,我没有顾得上腰痛,该干啥干啥。给爸爸烧了圆坟纸之后,我才感受到腰痛得还挺难忍,躺下坐起翻身都很困难。我想,这也许是老天在强化我失父痛感,强化我失父的记忆,让我多咂摸几天,2月20日,这个日子有多苦。

知道爸爸不行了,妈妈更是哭得山崩地裂。在一片混乱中,我边安慰着妹妹,边告诫自己要冷静、要控制。疫情特殊时期,爸爸的后事别人不方便帮忙,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干。

去年,爸爸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后住了四次医院。身体最弱的时间段是去年10月份在省二院住院前后的那段日子。症状有心速、房颤,检查发现他的心包和腹腔出现了积液,肺部也产生了阴影,医生诊断为心肺病、心衰。经过十多天的治疗,积液没有了,消除了感染的危险。房颤没有了,心律恢复了正常。医生认为爸爸可以出院了,所以办理了出院手续。那段时间,我对爸爸的身体有过一丝担忧,在日记中也有所记录。那段时间爸爸产生了悲观心绪,嘱咐大哥不要出远门了。

出院后,爸爸的体质慢慢有所恢复,我们也变得乐观起来。爸爸去年第三次住院是12月5日晚,当晚他突发休克,血压很低。当时大哥、大嫂在身边,给他掐人中,呼唤,待他苏醒过来,大哥把他背下楼,及时送到了医院。那时我觉得,休克应该与脑供血不足有关,因为他颈部的动脉血管有一根已经严重堵塞,他过去也因此发生两次休克的险情,都是十几秒钟之后,脑供血通畅了,他也就恢复意识清醒过来了。每一次都把家人吓得半死,这一次最甚。但是住院后做核磁共振检查,医生说与他同龄人相比,爸爸颈动脉的堵塞程度还算偏好的。医院这次对爸爸给出的诊断是体位性低血压症,给出的建议是出院后不要总是在沙发上躺着,要变换体位,多练习坐姿,坐姿适应了再锻炼多走动,若长期保持一个体位,猛一变换就会出现血压不稳问题。

爸爸年度第四次住院是12月27日下午,他是因为房颤血压突升入住的。其实房颤在前两次住院时就出现了,只是由于对它重视不够,忽略了他对爸爸身体的危害。这次住院后经过观察,终于揪出它是给爸爸身体捣乱的重要敌人,经过几天的调理让它安生了,后来用上药物基本上把它降服住了。

今年1月6日出院后,爸爸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们的心情一天天豁亮起来。这次住院,还解决了一个平时我们不够警觉的问题,就是对爸爸吃的药物进行了筛选,减除了部分药效重复的药物。爸爸2000年以后得了两次恶疾,每天要服用一些基本药物。他从年轻时体格就差,久病成医,养成了一个习惯,根据病情自己给自己抓药吃。爸爸病多,医生朋友也多,有时就自己的病情向朋友咨询,朋友向他推荐了药物,他就赶紧加上。还有挂念他的亲戚、晚辈,请教外地的名医,认为他的病吃什么药好,于是买来送上,他也服用。这样下来,他吃的药越来越多,多时都吃不过来。殊不知,这些药,有些虽然商品名、生产厂家不同,却是同一种药,药效是一样的,爸爸吃重了。

这次住院,医生发现了这个问题,对他吃的药物进行了筛选,将必服的药物拉了一张单子,列表详细注明了服用的时间、用量等,使爸爸服用的药物品种大大减少。是药三分毒,特别是大量的药物对胃刺激很大,造成爸爸长期没有食欲,吃饭如吃药,如同完成任务。这次出院后,病情稳定了,吃的药物少了,对胃的刺激小了,爸爸的食欲渐渐好起来,吃饭香了,饭量涨了。吃得香,睡得沉,体质也明显比往日壮实了。去世前,主动下楼与妈妈一起到院子里散步、晒太阳。去世前一天,他上午和下午都下了楼,在院子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妈妈说,他上楼也不喘了,有劲了。他们商量等疫情过去了,天气再暖和暖和,就一起到北边的民心河边去游玩。没想到,一贯说话算数的爸爸,这一次让妈妈空欢喜一场。

去年10月份爸爸在省二院住院期间,诗人胡茗茗利用我儿子远鹏他们单位的场地搞了一场诗集《爆破音》读者见面会。我一向喜欢胡茗茗的诗,于是让远鹏给我要了一本。我把诗集带到病房,陪护爸爸的闲暇翻看。诗集中的第一辑“爆破音”中收录了多首悼念她的父亲的诗,我觉得写得好,还忍不住给爸爸念了几首,后来意识到这样的诗不适合爸爸的心境,就打住了。

钱纳里将工业化进程分为三个发展时期,包括六个阶段:第一个时期以农业经济为主导,属于前工业化阶段;第二个时期以工业经济为主导,是工业化实现和经济高速发展的阶段,该阶段又划分为工业化初期、工业化中期和工业化后期三个阶段;第三时期以服务业为主导,是经济稳定增长的阶段,划分为发达经济初级期和发达经济高级期两个阶段。参照钱纳里与库兹涅茨的评价指标体系,本文选取人均GDP、三次产业结构、三次产业就业结构和人口城市化率作为衡量工业化发展水平的指标。

那段时间虽然我对爸爸的身体有所焦虑,但根本没有想到四个月后爸爸就会离开我们。没有想到胡茗茗在诗中写的:“一声婴儿一样的爆破音/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园/上唇触碰下唇。”——这样的情景这么快就会落到我的身上。以往我每次回到爸妈家,进门总是先进客厅,看一眼在沙发上的爸爸,喊一声“爸”,然后再去干别的事情。从今年2月20日以后,这一声“爸”在爸妈家再也找不到出口,我的爸爸没了,我的爸爸不再躺在沙发上等着我归家,不再笑眯眯地应答……

爸爸有记日记的习惯,我回家也经常看到他在本子上记着什么。那个本子平常就放在沙发旁边的小柜上。在他住院期间,我陪床时与他交流过关于日记的事情。爸爸告诉我,他记的非常简单,只记录每天气温、阴晴,谁到访,与谁有电话联络等。我告诉爸爸,我也偶尔记日记,手懒,不能每天坚持,觉得有记录的必要时才记。因为习惯不好,有时特应该记录的内容,耽搁了,反而只字不存,过后常常后悔。我没有告诉爸爸的是,我还曾想记录他的一些言语和所做的事情,但也只是点滴。我曾向爸爸询问了一些关于祖辈的情况,可是没有完全记录下来,以后再想核实补录也没有机会了。知道爸爸每天记日记,但是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第一次看爸爸的日记,是在爸爸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把爸爸火化送走之后。我看到,日记中关于我和大哥、妹妹的记录,都只是“向东归、向阳归、向春归”,一个“归”字,涵盖了一切。是呀,爸妈那里永远是我们的家,永远是我们的投奔。如今,家还在,双亲却少了一位,家不是完整的家了。我们回家,再没有人给我们做记录了。

医生撤除抢救设备器械的期间,我与大哥商量后事怎么办?是否去找殡葬公司的人来协助办理。这时始终站在不远处一位姓赵的女士走上前来,掏出名片,自我介绍说她是从事殡葬服务的,有什么需要她可以帮忙。因为之前没有任何准备,也只好这样了。告知妈妈,妈妈说爸爸的装老衣裳她已准备了。小赵说自己准备了,就用自己的,缺什么她们再补什么。于是,妹夫少斌开车,我和远鹏陪着妈妈回家去取父亲衣物、户口本和遗像照片等,大哥和妹妹在医院处理后续事情。妈妈为爸爸准备的棉袄、棉裤是她亲手做的,新里新面新棉花,非常软和暖和,袄面是绸缎的,很体面。内衣是纯棉的,贴身会很舒服。外罩是呢子大衣,帽子是呢子的鸭舌帽,这都是爸爸生前喜欢的穿戴。妈妈在收拾这些衣物时,泪流不止,口中不停地念叨爸爸,埋怨爸爸心真狠,说走就走,扔下她一个人就那么放心。妈妈说爸爸太穷命了,在这个时候走,亲朋好友想送送他都不行。他一辈子好心眼,热心肠,朋友学生那么多,要不是这个时候,得有多少人来送他呀。妈妈后悔自己早晨给爸爸吃的饭太简单了,可能没吃饱,平常早晨都给爸爸吃两个鸡蛋,今天早晨没有吃,想的是早晨简单点,她早点做饭,中午多吃几个饺子。进屋后,我看到厨房的面案上,妈妈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摆成了一列,大概有十来个。只有一个饺子没有加入到队列之中,在面案中间横躺着,那是妈妈包这个饺子时,听到了屋内爸爸的那声“唉呀”,随手把饺子丢下,冲进屋去救护爸爸了。可是,爸爸没有给妈妈把那个饺子摆正、把所有的饺子包完的机会,他没有吃上妈妈包的饺子就走了。

我们把爸爸的衣物拿到医院,大哥他们已经把其他事情处理完毕。他利用空档时间向至亲报出了爸爸去世的消息。从这时起,大哥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亲朋的、文友的、媒体的,来自全国各地。

我去买了白酒、毛巾,给爸爸擦洗身子,然后给他穿上衣服。这时,住在市内的亲属都到了,大家与爸爸见了最后一面。爸爸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医生给出的诊断是猝死,也就是心梗或肺栓塞。人们说,即使医生当时在身边,可能也无力回天。还有人说,病人梗住的瞬间,身体并不痛苦,甚至会感到很舒服。是这样吗?爸爸,你与疾病抗争了20年,今天是不想抗争了吗?如果这样会舒服一些,那你就这样休息吧。

往殡仪馆送爸爸时,突然想起,我们买的墓地,由于开发方手续不全,去年出现了问题。允许合葬,不让新开墓穴。开发方说他们正在补办手续。怕影响爸爸心情,这个情况始终没有跟他说。现在必须找地方存放骨灰。于是存放好爸爸的遗体,从殡仪馆出来,到殡葬公司商议好第二天发送爸爸的事宜,我和大哥就直奔塔冢村纪念堂。爸爸居住的宿舍在塔冢村边上,当初盖房就是征用的该村土地。爸爸搬入这里以后,与村民相处和谐,村子编辑出版村志,让爸爸帮过忙,写过序言。大哥和我到那里一商量,人家就同意了。

迫于疫情时期的特殊情况,爸爸的丧事采取了一切从简的原则。疫情爆发以后,我从媒体上看到多例著名学者、科学家去世的消息,因为处在特殊时期,丧事都是简办的,我当时看了还深表惋惜,觉得薄待了这些有功人士。这些人生前功勋卓著,为社会做出了很大贡献,走时冷冷清清,心里不是滋味。没想到,这样的事这么快就落到了爸爸身上,轮到了我家。防止人员聚集,丧事简办,是政府的号召。殡葬公司的小赵第一时间也告诉我们,现在任何人去世都不让在家里设灵堂。妈妈她们从医院返回家中,居委会的人很快就登门进户,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让家人配合宿舍值守人员的工作。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无计其数的人表达了要到家中悼念的愿望,省内省外的都有。有的人很快买好了火车票,准备启程。这一方面验证了爸爸的好人性,另一方面又使我们非常为难。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婉拒,一再婉拒。因为来了,宿舍的院门都进不来,吃住更不好安排。若因此造成事端,更是无法交代。我想,这也是爸爸不愿看到的。他选择这个时候离去,可能本身就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那就随他的愿吧。

2月21日火化前,也没有搞遗体告别仪式,殡仪馆规定,只允许5个人进入悼念大厅,无奈,最后只有妈妈、大哥、我、妹妹和帮忙的小赵进去与爸爸简短见了一面。其他人只能在院子里遥望,送别爸爸。我最后一次端详爸爸,他还是那么安详,只是比前一天更瘦了。

历年春节,我们兄妹都是哪儿也不去,就守在家陪着爸妈过年。今年春节,因为疫情,聚集危险,但我们还是大着胆子与爸妈一起过到了正月初五(1月29日)。后来情况越来越紧迫,我们才收住去爸妈家的脚步。正月初九(2月2日),我去给爸妈送菜,意外地看到大哥和妹妹他们两家人也在那里,爸妈不知道我们会同时去,没有像往常那样准备一桌子饭菜,临时决定吃莜面。妈妈会做多种莜面食物,这是她小时候在张北坝上学到的手艺,莜面含糖量低,对爸爸身体有益,我们也都爱吃。那是爸爸生前与一家子人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再后,疫情越发严重,各个生活区管理也越来越严格,测体温、登记,凭证出入。这样,我们去爸爸妈妈家就少了,而且分头前往,不聚集。巧的是,正月十三(2月6日),大哥、妹妹和我都去了爸妈家,妹妹和妹夫是上午去的,到医院给爸爸取药,送了过去。我是中午11点到的,给爸妈送了一些菜,与爸妈一起吃了午饭下午返回。大哥是我走后去的,他也是给爸妈送菜的。本来,中午妈妈让我告诉大哥,别给他们送菜了,吃不完,有的烂掉了,太浪费了。我回到家给大哥发了微信,大哥很快回复说,他已经去过了。这一天,是爸爸与我们最后见面的日子,后来,随着疫情防控的升级,我们再去给爸妈送东西,只能送到宿舍院门外,再也不让进去了,由值守人员帮我们转送给爸妈。

春节前,我给爸妈买了几斤花生、几斤瓜子,用于过年消磨时间。花生爸妈不爱吃,瓜子挺受欢迎。2月6日那天,看到瓜子没了,于是在2月15日给爸妈送菜时,又买了二斤。到爸爸去世时,瓜子又吃完了。妈妈说,本来想趁我给他们打电话时告诉我,送菜时再买些瓜子,没想到,爸爸突然就走了,我想给他送点瓜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爸爸的一生中,就没有花过多少我挣的钱,我尽过的一点点孝心,都是买件衣裤之类的小数目,远不如大哥为他花费多。爸爸五十岁、六十岁期间,每到他的生日,还总是给他买一件礼品,后来就不知道买什么了,他总是提前叮嘱,什么也别买,什么也不缺。2018年春节前,我曾想给他换一台电视看,也到商场看好了样子,和爸妈打了声招呼,他们坚决不让,认为自己的电视好好的,换掉浪费。他们觉得我挣的不多,心疼我花钱。2000年爸爸做胃癌手术需要输血,有人说到省血液中心买些新鲜的优质血浆更好,于是经爸爸的老朋友联系,我到那里买了两袋血浆术中输给了爸爸,现在想起来是我的一丝安慰。

回想起来,给爸妈花的稍多的一次,是2009年春节前,我媳妇知道爸爸爱吃驴肉,在山东宰杀了一头驴拉了回来,妈妈给爸爸汆丸子,蒸包子,炖着吃,爸爸吃得挺高兴。但是买驴的动议是媳妇出的,事是她干的,孝心也算不到我头上。爸爸的突然离去,彻底断了我尽孝的机会。爸爸走后我总在想,有没有爸爸交代我去办而我没有办的事情呢?应该没有,但我总觉得亏欠着爸爸。有道是,尽孝在心不在钱,但是我没有在爸爸身上花过多少钱,就觉得亏欠了他。

爸爸自从2000年初做了胃癌手术,几乎每年都要住院,不住院的年份也有,不多。他每次住院,白天都是由妹妹、大嫂和弟妹她们轮换陪护,夜间基本上是我,偶尔让别人顶替一晚。我在企业工作,白天不好请假。陪护爸爸,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从来不觉得辛苦。晚上,在不输液,爸爸身体状态好的情况下,我就找话题与爸爸聊天,这是与爸爸交流的好机会。我们聊文坛掌故,也聊爸爸的人生往事。许多次,在爸爸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还挤到爸爸的病床上,和他并排躺着聊天,故意和他亲昵亲昵。爸爸也愿意这样,每当这时,他就赶紧往一边挪,给我腾地方,边挪边说:“我瘦,搁得下。”爸爸是真瘦,最近几年,体重总在98斤至104斤之间徘徊,怎么也涨不上去。爸爸去世的前两天,他的体重是103.8斤,几乎达到了近年的峰值。我记得,自从我16岁以后,几乎就不与爸爸同床而睡了,他住院时,给了我亲近他的机会,以后,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其实,我小时候是很怵爸爸的,并不是他对我多么严厉,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总觉得他很有威严,我在他面前是拘束的。也许,是在我少年时期,爸爸总是不着家,常年在外地工作的缘故。他偶尔回家,我们敬他如贵客。在我们兄妹小的时候,爸爸并没有亲自教导过我们什么,施教者是妈妈。我总觉得他是妈妈手中的课本或标尺,妈妈的教育就是用爸爸比量我们,让我们向爸爸看齐。爸爸历来是妈妈的骄傲,也是我们的榜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爸爸跟前不再拘束了呢?应该是我们全家搬到石家庄之后,能与爸爸朝夕相处了,他身上的神秘面纱才慢慢揭去。晚年的爸爸,变得越来越慈祥,似乎由一只老虎变成了一只猫。在家里,我们从来不把他当做大诗人看待,他也不摆架子,有事没事,我们还跟他开开玩笑,逗逗他,他也乐在其中。我觉得,晚年的爸爸,活得越来越豁亮,越来越澄澈,安贫乐道,与世无争;有困必帮,关爱亲朋。如长天秋水,淡泊宁静;如晚秋花树,简洁疏朗;如紫色水晶,含华不露。

爸爸在2000年患上胃癌,2013年患上食道癌,这两次大疾他都扛过去了。去年年初住院检查,他的身体里没有癌细胞。去年,爸爸身体始终不好,前后住了四次医院,我们也曾议论,是否到北京找名医看看。到北京看病,住院需要排队,不知啥时等到床位,吃住也不方便,爸爸一口咬定不去。再者,爸爸的体格经不住折腾,也怕他吃不消,适得其反。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悔。妹妹说,爸爸就这样走了,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爸爸的,是我们在爸爸的身体治疗和调理方面,采取的措施还不够多,我们没能实现让爸爸长寿,爸爸的最终寿命,与我们的愿望还差很多。

今年年初出院后,爸爸的身体终于一天天好起来,食欲提高,体重上升,妈妈还乐观地想,爸爸前两次大病相隔了10多年时间,现在又过了7年多,莫非间隔几年是一个坎儿,这个坎儿可能又迈过去了。按这个规律推算,到下一个坎儿,爸爸就90岁了,那就是高寿了,就达到我们的期望值了。不成想,全不是这么回事。爸爸的身体虽然病多,但都是慢性病。我们想,药物按时服用,出现波动就及时住院治疗,不会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不成想,已知的病控制住了,未知的病在暗处藏着,突然下黑手,让人措手不及。

爸爸病逝后,有媒体采访大哥,问老爷子有没有什么遗憾,大哥回答说没有,这是爸爸生前自己表述过的意思。爸爸多次说过,他啥都知足了。出生在战火纷飞年代,四岁不知酱味,解放后十岁才走进学堂,从那么小的山沟里走出,到成为全国知名,一生出版了50多部著作,拥有大量读者的诗人、作家,特别是晚年又结集出版了十一卷、六百万字的《刘章集》,文学事业还后继有人,他知足了,没有遗憾。他觉得自己该干的大事都干完了,满足了。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也觉得放心了。爸爸真的一点遗憾也没有吗?我想是有的。今明两年,国内四家出版社要出版他的著作,稿子都已经选编完毕。这四本书都是出版社主动联系他出版的,有规范的出版合同,对他这个穷诗人来说,在许多人需要自费出书的年代,也算是喜从天降的事。其中,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选集《搭石》已印制完成,可惜由于疫情的原因,爸爸没有看到样书,没有闻到新书的墨香,这份遗憾令人痛心。爸爸特别希望见到自己的重孙子,享四世同堂之乐,也未能如愿。爸爸说自己没有遗憾,是因为他始终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容易满足,也懂得满足。

爸爸是诗人,在有些方面显得特别单纯、幼稚。本来活得好好的,他却多次说,他已超过中国人平均寿命好几岁了,知足了,现在活得都是赚的。他不光跟我们这样说,与自己的老哥们打电话也常这么说。这样的话,我们觉得不吉利,不让他说,他管不住自己。当然,爸爸从来不自己糟践自己,有了病总是积极治疗,而且理智面对。2000年初查出胃癌,他从我们的表情观察到不妙,要求告诉他实情,大哥告诉了他,他哭了两次,但是没有被病情吓到,而是积极与疾病迎战。临手术前,他躺在手术床上与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们了,我相信你们的医术。”为了战胜病魔,他术后吃了六年半的中药,每天一副,总共2000多副,并尝试了各种偏方调理。看到爸爸胃癌后接连闯过一道道坎儿,有人曾嘀咕,是不是误诊了?不是这样的,治疗期间,血液检测还有癌细胞,如果没有得胃癌,后来可能也不会得食道癌,它们是有连带关系的。其实,爸爸胃癌的病灶临近贲门,切除过程中破坏了贲门的功能,每天反流,是非常痛苦的。而且得了食道癌后,在放射治疗中造成食管硬化,吞咽食物也非常不舒服,常常咳卡,反涌,噎得流泪,一顿饭吃吃停停,他都是坚强地应对。爸爸能战胜疾病,一方面是妈妈照顾得好,另一方面就是他有坚强的意志力。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是:“恨病吃药。”无论多么难吃的药,他都吃得下去,眉头不皱,无所畏惧,他吃药的能力鲜有人能比。爸爸当然是希望自己长寿的,他甚至乐观地想,自己体质弱,免疫力差,有病能及时感觉,及时发现,不会被耽误。他还说,破柳罐能伴过柏木筲。臧克家老师年轻时也总是病病殃殃的,结果活了99岁,难道我就不能?残酷的现实是,他终究没有臧老的福分。爸爸的日记显示,他人生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他信赖的医生刘晓兰,应该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他在为改善自己 的健康努力。

爸爸自我生活能力始终较差,不会做饭,不会做家务,都是妈妈照顾他,我们开玩笑说,都是妈妈惯的。晚近两年,爸爸凡事不愿操心,家里的事都推给妈妈,还给妈妈戴高帽说:“你办事,我放心。”但是他对亲朋和我们晚辈的身体健康和生活冷暖,总是挂念在心,时时关怀。与他年龄相仿的亲属和关系相近的朋友,他总是三天两头打电话问候,哪位若是身体出现不适,他会一天一个电话询问病情变化,帮着出主意调理。若是哪位因为出门等原因一时联系不上,他会心急如焚,直至情况明了为止。天气出现变化,他会打电话叮嘱我们加衣减衣。发生了疫情,他反复打电话嘱咐我们注意事项。一天,他从景茹大娘那里得知发现了新的病毒传播途径——气溶胶传播,赶紧打电话告诉我。其实他也说不清气溶胶的事情,就是觉得让我越早知道越好,一刻不愿耽误。

爸爸的全部身心都属于诗,属于文学。晚近两年,饭后两三个小时,若问他早饭或午饭吃的什么,他常常摇着头说,忘了,想不起来了。但是若谈到诗,无论是古典诗词,还是他自己的作品,他往往能脱口而出。他能背诵许多自己创作的诗作,这一点异于常人。我想,无他,是他创作这些作品时,身心被点燃了,有深刻的感悟和体会。他的作品都是有感而发,有真情实感。晚年,爸爸无论到哪儿都带着妈妈,一来,有妈妈在身边,能照顾他的生活;二来,他也愿意让妈妈开阔一下眼界。妈妈说,爸爸从来不觉得她文化低给他丢份,总是恭敬地向人介绍这是我的老伴。妈妈为此还写了一篇散文《跟刘章南船北马》,是很有意味的一篇文章。诗人野曼伯伯主持的国际华人诗人笔会,总邀请爸爸妈妈参加。其中的一届由香港诗人梨青做东主办。可能考虑到香港吃住都不方便安排,费用较高,所以那次会议规定不允许带家属。其实梨青夫妇与我爸妈有过多次交往,关系也不错,他们在深圳还请爸妈吃过饭。但这次爸爸虽然接到了参会邀请,不允许带家属,他就没去,尽管爸爸从来没有到过香港。

不知老年夫妇是否都会谈论谁先离世谁后离世的话题,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我爸爸妈妈对此有过交流。爸爸说,如果妈妈先走了,他可能三天都活不成,这话虽然夸张,但表现出了对妈妈深深的依恋和依赖,当时说得妈妈心里特别酸楚,特别难受。妈妈与爸爸说:“人常说,先走的是福,后走的痛苦,我愿意先走一步,又怕你吃不好别人做的饭。”2008年10月,妈妈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写成了一首诗《惦念》,参加了广东《老年报》举办的“黄昏恋情诗”征文活动,因为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没成想获得了一等奖。爸爸走后,妈妈又给我念叨起了这件往事,边说边哀叹,边说边流泪。妈妈照顾了爸爸一辈子,突然走了,不知他到了那边是否还能得到相伴者的照顾,始终生活得幸福。我祈祷爸爸过得舒心、如愿。今年1月7日,是爸爸妈妈结婚六十周年的日子,爸爸妈妈本来早有打算,到时好好庆祝一下。因为那一阶段,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同时住院,未操办,不想身体好转,又暴发了疫情。以后,没有补办的机会了。爸爸和妈妈共同相伴了六十年,尽管经历了许多艰难,但他们始终相亲相爱,相互包容,相互搀扶。爸爸说过,他这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娶到了一位可心的妻子,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爸爸,得益于你和妈妈的相互支撑,使得我们兄妹始终生活在温暖的怀抱里。爸爸,我们感谢您,深深地感谢您。

送走爸爸那天,回到家我们查核给爸爸烧头七、三七、五七和百天纸的日子,到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爸爸确实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温暖的家。原来属于爸爸的纪念日,从此定格了。今后属于爸爸的纪念日,我们要重新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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