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归乡的远行人
2020-05-29李明海
李明海
就像小时候记忆里,一直在外省城里工作的远房亲戚告老回乡了,来到我们平静的村子,坐在我们家的小院子里,操着因离乡日久而有些许改变的乡音,说些或远或近、或旧或新的话题,也许跟我们当下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关联,却给你留下怎么也忘不掉的回忆,使你对当下一成不变的生活有着探究、改变或者坚持的冲动。
——我看24节气,大致也是如此。从2014年的冬至开始,跟先后带过的三届学生尝试做着24节气的课程;2017、2018连续两年,在《中山日报》开设24节气的专栏;2019年,又以“广东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立项课题”之名,尝试从新的角度再做节气的课题时,这样的感觉会越来越强烈。
古与今,新与旧,想往与失落,诗意与困境,扬弃与坚守,在每一个节气的节点上交织和变幻着。正如本市教研室教科研部冯继有老师在我们的省级立项课题开题仪式上所言:“在传统文化的实践性上,要用科学的、辩证的眼光进行评估和筛选后再付诸实践。对待传统文化,我们一方面要带着热爱,另一方面也要具备反思性,同时还要注意传统文化中所涉及到的地域性差异,更要因地制宜,这既是本次课题一个难点,却也是亮点所在。”
一、认知的局限与原初的哲思
“立蛋”是孩子们非常喜欢的节目,通常是在春分和秋分,有人解释说这两日昼夜均等,地球引力达到平衡,鸡蛋最容易立起来。史料记载,春分立蛋起源于4000年前的中国,以此来庆祝春天的来临。我们是寄宿学校,春分日在学校做过活动后,周末孩子们回家仍觉意犹未尽,又拉着家长一起来做,其过程和结果并无多大不同。实际上,鸡蛋之所以能够立起来,除了拿蛋的手法,原因还在于蛋壳表面并不光滑,只要找到适当的三个表面颗粒,就能像底盘一样托起整個蛋。立蛋也是台湾岛内端午节民俗活动之一,有新闻说一小学生因为家里开皮蛋工厂,平常就很爱玩蛋,他平均8秒钟就可以立起一颗蛋,被称为“立蛋达人”。事实虽然都证明着立蛋与节气本身关联并非最紧密,但孩子们在春分之日,于立蛋之前,无比热情地在各自的鸡蛋上画各种卡通、笑脸,用嫩绿的颜色描摹出新叶,用漂亮的字体书写春天的字样,还有那满屋子热切和爽朗的笑声,配合着窗外的柳绿花红,蜂飞蝶舞,溅溅流水,声声啼鸟,此中意味,就不是单用物理学可以解释的了。
跟孩子们说到“惊蛰”,当然是以雷声为前提,“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其本意为惊蛰始雷,蛰伏在土地里的昆虫被雷鸣惊醒。但事实上呢,并不尽然。我国南北跨度大,春雷始鸣的时间迟早不一。从气象学记录看,云南南部在1月底前后即可闻雷,而北京的初雷日却在4月下旬。“惊蛰始雷”的说法基本与沿长江流域的气候规律相吻合。以我们近几年里的观察,岭南的第一声春雷,也基本是在3月底了。正如央视首席气象主持人宋英杰所言,“其实,真正唤醒冬眠生物的,不是有声的惊雷,而是无声的温度。温暖,比雷霆更有力量。”
萤火虫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有无限的诱惑力。“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句和囊萤映雪的故事都耳熟能详,在我们小时候,却是亲自做过这些事情的。大暑前后,晚上拿个空的鸡蛋壳,到处抓流萤放进去,集成一团,却忘了是否曾借助那光读过什么书的。我来南方最先买的房子,小区外边是鱼塘、蕉林,因此,晚上小区里还能看到萤火虫拖着灯笼,一路翩飞求偶。甚至也有萤火虫飞进家来,我们把灯都关了,看那一点冷光,曳出长长的绿绿的曲线。后来一条轻轨从小区外边蕉林中穿过,我们就坐在阳台上看火车,感受现代化的气息。之后各种楼盘陆续再起,萤火虫的梦也渐行渐远了。大暑节气的物候变化,初候即是“腐草为萤”,古时误认为萤火虫是由腐烂的草变化而成。实际上,萤火虫在夏季多就水草产卵,幼虫入土化蛹,次年夏变成虫。但萤火虫对环境要求极高,水土和空气中有杀虫剂以及化肥、农药后,也就再难见到夏夜壮观的萤火虫飞舞的景象了。
跟上边类似,古籍所记录“雉入大水为蜃”,以及“雀入大水为蛤”的现象(分别为立冬和寒露节气的物候),也是古人的两个误解。蜃是大蛤,雉是野鸡。立冬后,野鸡蛰伏了,而蜃类会大量繁殖,故古人以为是野鸡飞入水中变成了大蛤,因为它们身上的花纹和色彩非常相像。“雀入大水为蛤”,传说鸟雀于寒露前后潜入大水(大水指的是海),而蛤(蛤是指蛤蜊类的贝壳)的条纹色泽又与雀鸟近似,在深秋天寒时节,蛤类会大量繁殖,故以为是雀鸟所化。这个真有意思,古人确实好玩。蛤蜊其实我们都不陌生,尤其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过来的人,哪怕身处内陆。因为那时候唯一的护肤用品,所有商店都有售的,就是蛤蜊油啊。一个小小的纯天然蛤蜊壳,洗净磨光,有着漂亮的花纹和光泽。从蛤蜊壳的缝隙掰开,里头是白白全油性的护肤品,有香气,冬天直接擦脸擦手。常常手脚皲裂了,老奶奶就从棉衣兜里摸出这还带着体温的来自大海的宝贝,给擦上一点儿。那是真正原生态的包装啊。
二、农耕社会的背影与数字化成长的遭逢
“寒露到,割晚稻”。江南二季稻一般会在10月底收割,岭南地区则更晚一些,我曾在立冬的时候路过南朗的崖口村(紧靠着伶仃洋),无边的稻田还是金黄一片,时有车辆停在路边,三三两两的人们借着稻田的背景拍照,甚至也看见有专业的模特在稻田埂上搔首弄姿,一圈人扛“长枪短炮”围着来拍的。晚年隐居江苏石湖(今苏州)老家的宋代诗人范成大写过一组共60首《四时田园杂兴》,其中就有写到收获后打稻的场景:“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我90年代在老家的农村小学教书,秋收时节踩单车穿过一个个村子,辗过散落的稻草,闻着空气里弥漫的稻香,听着远近的劳作声响,这样的诗句会真真切切地浮上心头。今年春节看第五季中国诗词大会,有个环节是出示一幅农民收割稻子的图(楼璹《耕织图》),三个诗句选项,猜哪句诗与图中场景相符(A欲羡农家子,秋新看刈禾 B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C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答题者是来自上海某名校的大学生,却是选择了C。两位评委老师都难掩失望。蒙曼老师说:这是城市的孩子呀,没有农村生活经验吧?中国是农业民族,我们自古秉持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我们还是不能忘记我们这个民族的根本,所以这样的一种文化精神还是应该传承下去。康震老师则现场以手中笔为道具,解释连枷的样子和使用方法,回忆自己小时候使用连枷的切身体会,以及农人必须连夜打稻的辛苦和忙碌。网上对节目这个环节的议论不少,这也是现在相当数量的孩子对传统文化一知半解的一个缩影。他们出生在信息时代,在中国城镇化和工业化浪潮里成长,与农业和实践产生一定的隔膜,渐渐便如《论语》所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当然,这里也确有时代变迁的客观原因。以春天的燕子为例吧。《荆楚岁时记》云,“立春之日,悉剪彩为燕戴之,贴‘宜春二字”。到春分时,物候现象则有“玄鸟至”,“玄鸟”即“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燕子,它春分而来,秋分而去。郑振铎的《燕子》是几十年来小学教材里一直保留的经典文章,其典雅优美的语言和所描摹的燕子形象,给中国几代儿童以春天和美的启蒙。那时我们年复一年,是多么欣喜地看到柳条又绿,燕子又回,燕子在梁上做巢育雏,仄着翅膀从门缝里进进出出,在头顶上呢喃盘旋。甚至家人围坐在堂屋正中吃饭时,偶有鸟粪掉落,就赶紧笑着把饭桌挪开,生怕惊扰到梁上的它们。每次出门前,大人都要特意交待别把两扇门板紧闭,记得给燕子留门。时下呢,别说城里的栋栋公寓了,连农民也大都搬进了小洋楼。总说“燕子归来寻旧巢”,别说难觅旧房檐,只怕旧主也已星散,“城郭人民半已非”了。十多年前我从湖北老家刚来中山,记得课上讲到燕子,我顺口说还没在这边看到过燕子呢。立刻有个女孩子站起来说她家(大涌镇)旁边的街边都有好多燕子,天天都成群地落在电线上叫,那时候是冬天呢。我有些不信,先后追问过好几次,她都言之凿凿(到现在我回想起这个学生的名字,就立马联想到这件事情)。后来我也在冬天看到过此间的燕子,这也给我一个新的认识,在靠近北回归线的这边,冬天也是有燕子的,有些燕子变成了留鸟。只不过,春天燕子会更多些,我们就曾在小区外边小超市的外廊顶上,看见燕子在一盏照灯上边做巢育雏。
又如,小暑三候:“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宇;三候鹰始鸷。”是说小暑时节大地上便不再有一丝凉风,而是所有的风中都带着热浪;《诗经·七月》中描述蟋蟀的字句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文中所说的八月即是夏历的六月,即小暑节气的时候,由于炎热,蟋蟀离开了田野,到庭院的墻角下以避暑热,甚至钻到床下来清唱。南来这些年里,我曾经在夏天雨水阳光最充沛的时候,在旧小区的小径上偶遇一只硕大绿色的螳螂。也仅有一次,深秋时,在现在所住的八楼阳台上,无意看见一只蚱蜢停在纱窗上,我很轻易地捉住了它,也是在那一刻,让我深切地感受到时节流转的力量,感慨秋的降临。——但这样的偶遇,在时下的孩子们那里几无可能,在变易多方的现代社会里,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城镇里,也几成绝响。
三、节气与饮食的那些事儿
去年广受好评的央视春晚小品《风雪饺子情》,是一个冬日里跟“饺子”有关的温暖故事,一众演员也希望以此表达对奋战在抗击新冠病毒一线医护人员职业牺牲精神和勇敢精神的敬意。“上车饺子下车面”是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包袱”之一。这句俗语通常来讲,出门时吃饺子寓意团圆,表达希望能早日再团圆;同时饺子形似元宝,也寄望远行人升官发财。而接风时的一碗面,是代表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同时也有顺的含义,让归人忘却外边的各种不如意,从此一顺到底。与节气相关的饮食习俗甚多,“冬至饺子夏至面”大概是最广为人知的,而其中的来历和讲究又与上述小品中的饺子、面大有不同。传说饺子起源于东汉,医圣张仲景用面皮包上一些祛寒的药材用来治病(羊肉、胡椒等),避免病人耳朵上生冻疮。《燕京岁时记》云:“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小小馄饨还象征着天地,亦用以祭祖。夏至吃面是很多地方的重要习俗,民间有“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的说法。吃面首先是意味长寿,同时,长长的面条,也暗示了夏至日长长的白天。
小暑时节,各地时兴“尝新”。早先北方的小麦、南方的稻子,小暑时节都已收割完毕。伴随新粮食的收获,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祭祀仪式,包括祭天、祭地等,甚至还会祭祀“土地公公”。在我们小时候,老家的乡村里,种种祭祀大概都消失得差不多了。但打下新谷,做成米饭,就算单熬一碗粥,那种犹带着一点青绿的莹白的色气和光泽,那种由经年的阳光、风,汗水和泪水,中夜的忧思,暴雨中的欢颜,晨雾里的犁铧与吆喝,烈日下的草帽和赤脚……融成的这样一碗喷香的米饭,端在手上,立在院中,门前,村口,那种香气是真可以穿透时空,永远留驻在赤子心间的。
关于节气的饮食过往,也不全都是喜剧。像小满,“三候麦秋至”。这个时候,麦穗的籽粒渐渐饱满,浓浓的乳白色汁液慢慢变硬,再成熟点儿,放在手里搓,手心里就有一小把麦粒了,放进嘴里能咀嚼出香甜来。儿时物资匮乏,只记得小满前后的另一个说法,叫“青黄不接”。家里的存粮已尽,新粮还没成熟。听祖母讲过,早些年全国大饥饿时,邻村就发生过饿死人的事,被村人发现时是趴在麦田边的,死前嘴里满是青麦。祖母陈述的这个细节我永远都忘不了。后来读书所见,春秋时期,尊贵如一代帝王的晋景公,死前竟也没吃到一口新麦。“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这句成语,就是源自这样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公元前581年,晋景公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鬼魂骂他。他招来一个巫师,桑田巫,这个桑田巫应该是掌握一些农桑相关技术的专业人员。桑田巫给晋景公解梦,说他活不长了,吃不上新麦。晋景公偏不信这个邪,向秦国求助,秦国给他派来了当时名满天下的名医医缓,但是诊断结果是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不信邪的晋景公就在丙午日,也就是新麦快要下来的时候,让人去地里收新麦,又派人把桑田巫给叫来,让他见证自己吃下新麦,然后再把桑田巫给杀了。但是,正要吃的时候,晋景公肚子疼了起来,只好先把新麦放下上厕所,结果也就出现了开头说的,掉进粪坑淹死了。史书上最后的记载是:“将食,张;如厕,陷而卒。”
冬天看着孩子们间餐在教室埋头吃面包时,我都会想,他们大概没人会知道,此时,在广袤的北方平原上,麦粒正在地下静静地生长,等待一场漫天的大雪,轻轻地覆在身上。我曾经收藏过从此间田野里摘下的几穗稻子,课上把稻粒发到每个孩子手上,配合PPT,给他们讲稻子的前世今生,那节课,我取的名字叫《亲亲稻香》,好多听过课的同事也都有印象,一个听课的领导后来还写了一篇文章传给我,题目是《手心一粒稻》。
南方不种麦子,似乎珠海的农科所里种过一小片,我是从朋友圈里得知的。我也很想再做一节这样的课,像军旅作家周涛所写一篇散文的题目那样,把这节课也叫做——《亲爱的麦子》。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市纪中三鑫双语学校)
责任编辑 李 淳
or-fareast;mso-hansi-font-family:Calibri; mso-hansi-theme-font:minor-latin'>年,全中国守护“90后”;2020年,“90后”守护全中国;我深信不久的将来,“00后”也会让中国骄傲!
谢谢你们,上演最美逆行。你们是最可爱、最美丽的无名英雄。此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
(作者单位:广东江门市圭峰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