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幸存者
2020-05-29北熹
北熹
大山浮动,驹光的轮廓方被写就。
——题记
每当我们回望“五四”,生历史幽微之想外,莫不因为其快意恩仇的青春亮色而对其“青眼有加”。它注定不凡!注定因为以青春为主角而与日同新,注定因为呼唤新世界的诚挚和竭力而令每一个历史的审思者动容——其具备不断被解读的可能性,近半系于青春际会之华彩。
青春是被扑打的蝴蝶,璀璨灵动,却永远难以看清捉牢。当它到来,要么彷徨难安,要么倾心于具体的事物而无暇琢磨它之身影;当它消逝,是一段瑰丽的春日离去的滋味,唯感时已无可凋谢。谁曾欣于啸傲?在青春的峥嵘之上净沐金色之水;谁又只能抱憾,凡已逝去,皆不再来。
在生命平常的认知之中,人们对人生周期的演进并无一直攀升的期待,相反,生命机能峰线之巅——青春的云蒸霞蔚,造成“后青春”普遍的失落。作为生命力最高点标记的青春,成为与世界爱恨情仇拉锯的高潮部分,纷纷沸沸,涌起憧憬的梦幻。从肩胛升腾而出的不准备团敛的盛氣,令之直视不惧而与物相刃——由荷尔蒙催成的身心亢进,使青春极易成为最大的事件。无论是青年不羁的言行带来家庭内部之交战,还是青春群体意欲冲破旧俗的冲动带来举国之震荡,青春之风貌皆具同样一种奔急和跳脱,是的,急奔带来这种旋律的飞溅。飞驰而过的快车从不会主动停下来做稍时的休整,以及理会飞溅带来的路人的惊呼。但这样的乐章却注定不可长鸣,诚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然而,其挺立于岁月或历史的价值从不是以其长久度,而是以其介入世界的热情度。青春“五四”——古旧之国睁眼看世界后再不堪旧弊积重,邀麟凤翔而令岁时新——厚垒的陈垢需要以青春作为弹药,方可击碎其头壳而啄出历史的密电码。后世之批评言“五四”轰而无当,破而未立,有启蒙之心而无去蔽之实,愚以为收拾残局的建设当由历史有心人慢慢领取信心而后“沿着事物的消逝前行”(圣琼·佩斯)。人化之路殊有百艰,孳孳为善,方及其始。而青春就是献祭,就是一呼百应,我们目睹了青春过后太多的“叫不动”后自会对感“惟危”而敏起的一呼百应动容,“敏起”就是青春,触而发、发而思、思而行,这一份较真的热情,当铭作生命之珍贵。“后青春”是知壁垒之牢不可摧而忖自我之防卫,这是失落之后无奈的自挽。更有人以浮沉于泛滥之欲河以为青春活力之延,那只是双重残缺的可怜表现。
然,青春的告喻并非只是逢时而高歌,对青春凛立不屈的讴咏已经太多了,不是吗?盛时必过,那些原本由气血所捍卫的无端的骄傲不得不随血气之渐弱而被遣散,但是青春的遗产是否仅此一项?当未来已来,青春只沦作悼辞?一旦感知形骸的脆裂,便将其他可能的青春的承传一笔勾销?我们见惯个体在后青春时代激情的荒疏,感叹岁月才是最终的主宰,并以为非此即是那跋扈的对峙。但是,反抗之外,我们是否能找出新的承担之路,以使青春作为宝藏来供给人的觉醒?是否能从青春对世界的亲临的体验而保持着人生的面临的持续性?能否在后面青春神回的瞬间默记灵魂返青的轨迹?
青春加冕,“天之骄子”自赏自得,易生“天眷于我”之体味;青春潮去,则多有天地不仁之体会。“时不利兮骓不逝”,唯知时之不利,方觉前乃“时利”,然时已去,徒留幻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论语·子罕》),时间错身而过,忽忽难定,人之立身非全志而不能。年岁大概之结构总是一目了然的,但是唯有亲临每一道时光迥异的味道,方知新旧的际会才是人生基本的处境。青春之命,自有开启、积淀之功,而其后续之力必是在于“接上”前头。若能继续勉进自身,遵从心志,纵力不怠,必感新境仍可期盼。蔓延而新命,这“新”便是那青春之光的返照,更是以灵魂的起义为招摇的新鲜行走,而这“命”就是那蒙时光之灰而越发贞定的探索。这也是一种暗暗的替换,以魄力取代热力,以恒力取代勇力,辩证取代盲从,深情取代激情。是的,众芳摇落之后,孤寂也将取代浪漫,但值得欣慰的是,静省也将取代浮躁。我记得你从未追问过细节,快马加鞭之时,你不知飞花的具体的形态,你只感到色彩的斑斓,如今,你回到自身上来,你才发现世界在细节中熠熠发光。从前,你热衷大处着墨,慢慢地,你会由眼前的一片花瓣开始,惊叹造物的神奇,由小及大再次去扪触这个世界。你的回忆也不全是低迷,你通过重新叙述搭起往事的支架,看到攀援的茎芽的末端摇摆试探之状,知生之谜尚未有解。青春在后面的不断观照下反复赋形,一种开端的格局才被真正打开。晨昏相连,寒暑相推,天地的德命在于合序而维新,人的德命“不得不”亦相继而善,“不得不”即是不如此无以成性。“性”乃深处之本质,但非缩藏而不伸。观其微聚于一体,索其源系于高天。朱熹有言,“豁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在顺应之中,豁然了会时序之公,小由此通往了大,微由此通往了广。在此意义上,青春给出最大的启示正好在后青春来听取,那便是时迁序行之“易”,感易而后知性。青春与后青春的落差之大正是自明和明天的良机。天地“仁”与“不仁”之辩正可由着时逝之时自身落寞的内觉去外觉,在好时-歹时-好时的转觉中,不能静抑的内心得到澄明。
“青春都一饷”(柳永),这种转瞬即逝惊煞世人。有一天,我们发现除了记忆之外,找不到更充实的青春来过的证据,而唯有记忆持存了这样一种东西,一种可以把我们带上大道的生命的教育。这样一种“无言”的基础使人从留恋的怅惋中出离,而再度将自己抛出。“始”的要义在于灵光的闪现,而后此则赖于光的壮大以披览人生。谷川俊太郎在《不谙世故》一诗中写道,“那三岁时的灵魂/以不曾觉察伤害过人的天真/朝向百岁”。“朝向百岁”不是“三岁的灵魂”的想法,而使“朝向百岁”成为可能,只能是随着生命的敞开而生成新的精神生态里,发出的眺望。
海德格尔说,“边界并不是某物停止的地方,相反,正如希腊人所认识到的那样,边界是某物赖以开始其本质的那个东西”。正是在青春所停之处,“本质”开始被觉察,一种内在的进程由是开始。后青春便以重新的对寻找的临近,听到生命的传唤。眼界之新张往往可扫额角之暮色,由眼界的拓宽而产生再度面临世界的新鲜感,令我们从自我和世界的“封闭”中步出,这种状态亦被人们称谓青春。青春也得以突破与年龄单一的关联,而与好奇、鲜活、斗志、专注、突围、锐行等等相称(chèn)相称(chēng)。一切似乎开始接受新的命名,崭新的语词被送上历史新的现场。正如“五四”新的语境下,那被“撑破”的古典再也笼罩不了万物一样,原本那些被语言限定的现实开始变得令人惊诧。惊诧便是青春的名状,界限的冲破和挣脱正是这样融入有关于青春的经验。所以我们盛赞的青春与其说是年轻的飞扬,不如说是生命的翻越。
青春的内心表现往往是跃跃欲动,而身体表现则常常是拍案而起,这样一种力量的过剩或者“溢出”正是青春以“力”的形式所做出的生的强调。如果说“原青春”的状态是一种天生的“力”的不可抑制的宣扬,那么“拟青春”则是一种后发后孕的“识”的延展。“力”当然是“生”,“识”何尝不是“生”?在对歌德的盛赞中,尼采毫不掩饰对这种既来自“力”,又来自“识”的生生之气的神往。
“歌德不把自己与生分离开来,他完全进入其中。……他重视总体性。他面向全体锻炼和创造自己。……这种变成了自由的精神遵循具有可喜的自信的宿命论,坚信在全体中所有一切都会得到救济和肯定,他屹立在万有之中。……我给这一信仰以酒神的名字。……歌德是我敬畏的最后一个德国人。”
自我创造的“总体性”人格正是对青春最宝贵品质最坚定的发扬。人们向往青春,对不再年轻的惋惜多半化为“无惧年岁”的自我劝说。这种对年岁的“忽略”常常给当事人一种豁达的错觉,而没有发觉自身其实又落入狭隘的情思之中。在“生的光学”(尼采)下观看,年龄的代际正隐藏着生时最大的题域啊。不在这种更替的变动中领略生之责任,我们从何得知历史代兴的交织?如何得知春秋的况味?年岁际会,正是“为教之例”,而反复的起兴,才是生命的肯定。从没有固定的站点,我们跟随潺潺的时间的流水迎接新的站立。不应是“忽略”年岁的自我的障目,而是诚恳地走过每一个十年,随势之迟速,做那没有机巧的亲临。
这種不断迎接新的世界的冲动,来自于再度认识生命的诱惑。这里面有这种假设,就是世界的原貌远非“被体验了”那般。所以借助“回忆”所进行的表述被人们看作是迟暮的表现,正如我们常听到那般,“他/她变得爱回忆,他/她老了”。我们当然需要依赖回忆进行对世界的叙述,但是如果我们不进行新的学习,那只能是“习惯化”了的围困式的一种理解。而青春便是那“出走”,那磨练,那冲出回忆,那视界不断的打开,那被新观察鼓动下发出的兴奋的演说。
“三过家门而不入”正是激情旺盛的表征,激情总是“去家”的,出外“干一桩大事”。在家为安,“去家”才连通一个更大的创造的世界,意味着禁锢禁忌的冲破。由点扩散到面是“去家”,归家则是面重收为点,“少小离家老大回”,老则必思“归家”。因此,老年托尔斯泰的出走才成为一个问题事件,直接引来感叹的不解之问:他去了哪?去干什么?为什么要去?没有标准的答案,但是轻易地让人联想到他对尘俗的弃离,他对思考的执着。老年的托尔斯泰用决绝的方式联结了他的青春、他思索的初始,同时也印证了人终其一生,“前面除了生命和幸福的幻象,真正的痛苦和死亡——彻底的灭亡以外,什么也没有。”(列夫·托尔斯泰)。但是在什么都没有的“实果”无存的世间,他用至死方休的一种求索的惯性滑翔,使得他的死亡插上翅膀的焰火,使他化为人类思想的不灭的荣光。他用青春式的出走打包了他的一生,用放逐来清算自己的道德。他以“不合理”的方式提请意义的上位,以意义“控诉”虚幻,像堂吉诃德指认风车,我们顺他所指,看到了青春顽固的留存,不得垂首默立,为他的青春的离去饮泣,如同掉泪于秋风的午后。
青春的幸存者,则是那精神性过程的践行者。当我们理解着青春,发现它本就是能够被看得见的一种“自然”,同时发觉它也是一种暧昧不清的况味。同生之忧愁缔结,使它在快意之外,生出不知如何自处的彷徨。有多么欢畅就有多么凝阻,这种青春的“情调”使它更加令人欲罢不能。所以一味地冲锋并不足够动人,遭遇迷蒙的雾气才使腾跃的身子多了诗歌的光晕。正如“五四”时期那些饱蘸着愁绪的新诗一样,柔化、补充、辉映着前方那面容硬朗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所以,想必那些青春的幸存者,还是有着这样低回的时刻。正是一种生命的无辜感,总把我们带进“不知永恒的生命在何处”的感叹之中。
然而,后青春可争取的,更是一种自觉的生命的意识。青春的试错不倦,是将生命力不断地喂养到世界的“贪口”之中,正如鄙作所言——“一只硕大的白昼来到窗前/无物可献/我将自己投喂出去”。后青春可资丈量世界的,更是智性的充盈。幸存者所得以“活下去”的活力,还是在于保持着对未知的敬畏,这种敬畏调动了情与智的双重准备。张志扬在《墨哲兰手记》里写道,“……情感和意志的洪水也是一定要推翻重来的”,“再也没有比越出界限的冒险更能领略生命的奥秘了,何不鼓盆而歌!”诚哉斯言!
他又说,“你要在思想上越界,又要在肉体上返回,你的生命怎经得起如此严重的错位”……青春幸存者,在错位中寻位,用孤独刻画精神的高度……年齿渐长,泪腺渐发达,听取逝川的回声,为心灵送上新的词汇。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