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所有守护你,我的可可西里
2020-05-28曾涛
曾涛
(一)
“把你们的证件都交出来!”和藏族小伙子闹布东周相处1个多月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嗓门这么大。
在他面前并排站着的,是非法闯入可可西里无人区的27名游客。平时满脸笑容的他,此刻已经愤怒到青筋暴露。为了抓捕这27人,他头一天晚上在车里待了整整一个通宵。和他一起守在车里的,还有另外两名巡山队员——尼玛扎西、巴义尔。
11月初的可可西里,夜间气温已降至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他们应该是不怕冷吧?每次车辆陷入河里,尼玛扎西总是第一个跳进水里,挖沙子、挂锁链,想尽各种办法把车拉出来。
冰水浸泡是什么感受?每个巡山队员都能说出来:刺骨,然后失去知觉,脱掉袜子到车里吹过暖风之后,知觉慢慢恢复,然后是疼,接下来是痒……
这样的遭遇,太稀松平常了。辽阔的可可西里,他们一年要巡护十来次,谁也不知道这片土地,会带给他们什么“惊喜”。
冰川、雪山、河流、沼泽、荒漠、湖泊……地形地貌错综复杂的可可西里,他们早已把地图记在了心里,要知道,在可可西里这片没有人、没有路、没有信号的荒芜之地,现代社会的高科技派不上用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卓乃湖保护站副站长郭雪虎记得,有一次巡山,从日出到日落都是在挖车,天黑时分回头一看,一天走了不到1公里。
巡山之路多艱难。一提到陷车,前来可可西里科考的队员们心里顿时充满了绝望,几名青藏高原野外工作经验数十年的老驾驶员评价:“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烂的路况!”
其实,哪里有什么路嘛。遇水过河,遇山翻山,在可可西里巡山队员的眼里,只有前进的方向。为科考队带路的尼玛扎西,就是凭借着对这片土地的无比熟悉,将大家顺利带到了一个又一个湖泊。
翻阅可可西里国家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影像,一张张记录巡山工作的照片映入眼帘。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张照片上,几位巡山队员脱得只剩内裤,站在车顶搬运物资。他们脚下的车辆,被裹着泥沙的河水,淹得只剩一个车顶了。
还有另外一张照片,身着单衣的巡山队员在奋力地推车,车轮下的烂泥里,是他们的帐篷和棉大衣。把物资垫到车底,增加摩擦力,拉出车辆,是队员们最后的招数了。
不管使用什么办法,这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巡山队员说放弃,甚至把车辆遗弃在可可西里。在他们眼里,走好每一趟巡山路,顺利完成每一次巡山任务,是他们的使命。
完成每一次任务的决心,来自责任,也来自内心的情感。外表粗犷的尼玛扎西原话是这样:“这是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我们必须要守护好她。”
(二)
古以放牧为生的蒙古族、藏族同胞,对土地和自然有着天然的热爱之情。
30多年前,一个名叫杰桑·索南达杰的藏族干部组织了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这支队伍的职责,是深入可可西里腹地,与盗猎、盗采的非法分子做斗争,保护可可西里这片净土。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盗猎潮、掘金潮在可可西里兴起。不法分子有的觊觎可可西里境内的丰富矿藏,有的疯狂杀戮藏羚羊以获取昂贵的藏羚羊绒。
盗猎现场,殷红的鲜血浸染了高原,白色的骨架堆积如山。这片神圣的土地上,竟然开放着朵朵罪恶之花,贪婪与残忍在这里不断滋生。
索南达杰,要让这片土地回归宁静与美丽,甚至不惜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1994年1月18日,索南达杰和4名队员在抓获了20名盗猎分子,缴获了7辆汽车和1800多张藏羚羊皮后,押送歹徒出山。谁料,歹徒持枪反抗,将索南达杰杀害。
索南达杰的遗体几天后在太阳湖畔被发现,彼时他已在-40℃的风雪里,冻成了一尊冰雕。
在索南达杰牺牲的太阳湖畔,经幡飘扬,一座纪念碑矗立在蓝天下。队员们巡山经过太阳湖,都会来看看这位老前辈,为他点上三根烟,敬上一杯酒。
发现索南达杰的遗体的队员里,有一个名叫奇卡·扎巴多杰的人。他是索南达杰的妹夫。一年后,他主动请缨降级担任第二任西部工委书记,组建了“野牦牛队”,接力保护可可西里的野生动物和矿产资源。
依靠年轻时打猎的经验,奇卡·扎巴多杰3年里带领西部工委破获62起盗猎案,抓获240名盗猎分子,缴获3180张藏羚羊皮。1998年,46岁的奇卡·扎巴多杰近距离遭枪击离世。
经历了舅舅和父亲的牺牲,秋培扎西深知,守护可可西里这片土地是多么的危险,谁也不敢肯定,巡山归来,就能平安与家人相聚。
然而,秋培扎西依然选择了继承父辈遗志,主动申请调入可可西里管理处森林公安局。对于秋培扎西来说,可可西里才是他的家。
遭遇危险,秋培扎西虽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回忆起多次抓捕行动,他仍觉得惊心动魄,好几次枪支都已经上膛,战斗随时可能爆发。如果说面对不法分子,可以依靠正义战胜他们,那面对大自然的残酷,巡山队员有时候只能感慨无奈与孤独。
有一次,旦正扎西一个人坚守保护站。始料未及的大雨连绵不断,到处变成了沼泽地,外面的车根本无法进入,干粮也基本上消耗光,他只能靠雨水和野草充饥。
66天后,当队员找到他的时候,旦正扎西奄奄一息,两眼深陷、头发蓬乱,已经没有人样。这次巡山任务结束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开口说话,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而这漫长的66天,在旦正扎西的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只有他自己清楚。
(三)
对于可可西里这个秋培扎西心心念念想来的地方,妻子管璐璐以前觉得很美丽。确实,秋培扎西拍回的照片,让人心旷神怡。直到她随队去了一趟不冻泉保护站,管璐璐才明白,可可西里有多艰苦。
从那之后,她和其他的家属们一样,在队员们巡山之前,都会燃一把柏香,围着车辆熏一周,连背的枪支、带的行李都要熏一熏。这些家属们,只能以这样一种仪式,来祈祷丈夫平安归来。
妻子们再见到丈夫时,已是半月之后,巡山时间再长远些,一个多月也是常事。闹布东周的手机壁纸,是两个孩子的照片。天性乐观开朗的藏族小伙,也会有看着手机沉默无言的时候。
郭雪虎开玩笑地说,像他们这样老在山里的人,可能只能找个低学历没工作的姑娘,“不然谁愿意守着你啊”。玩笑归玩笑,但也道出了巡山队员与家人聚少离多的现实。“谁不愿意与家人团聚啊,但我们的巡山任务太重了。”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办公室主任嘎玛才旦说。局里正式编制只有37个,加上警务辅助人员总共才80多个人,而要巡护的面积,是4.5万平方公里。这4.5万平方公里,秋培扎西巡护了13年,闹布东周巡护了12年,尼玛扎西巡护了20年……这些数字,将继续增长;守护这片土地的人数,也将越来越多。以索南达杰为代表的可可西里守护者,推动了政府和民间保护可可西里的步伐。10余年来,可可西里未闻盗猎枪声。
不过,随着形势的变化,巡山队的任务也由过往的查处盗猎、盗采,慢慢向科学考察、监测调研等方向转变。这也意味着,对巡山队员的要求更高了。
相对于巡山车辆等装备的落后,嘎玛才旦更忧心的,是现有巡山队伍结构:平均年龄偏大,尤其是高学历的年轻人比较缺乏,急需补充新鲜血液。
在嘎玛才旦看来,保护可可西里,也要与时俱进。在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后,嘎玛才旦感觉到,代代相传的可可西里坚守精神,在呼唤着新的时代内涵,可可西里的生态保护之路,依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