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旧俄文学之旅
2020-05-28王淼
王淼
也许是旧俄文学作品给我的错觉吧,想象中的俄罗斯,应该是冰天雪地的北国。可是我终于去到的时候却是夏天,六月的莫斯科十分炎热,走在烈日暴晒下热闹喧嚣的红场,恍惚觉得走错地方了。直到看见像是童话书里才有的“洋葱头”大教堂和美术馆里向往多年的艺术作品,才确定绝对没有错——这里是俄罗斯,文学的、艺术的、音乐的俄罗斯。
莫斯科特列提亚可夫美术馆的旧馆,从那带着童书小屋趣味的外貌,真看不出馆内面积的廣大和惊人的丰富收藏。据说此馆展品中最受欢迎的一幅肖像画是《陌生女郎》:一位坐在敞篷马车上的黑发佳丽,穿着皮领大衣,戴着羽饰绒帽,眼帘微垂,殷红的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优雅华贵中有一丝神秘。十多年前,我在日本札幌美术馆看到远从俄国借来展览的她,当下直觉就认定她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虽然是小说虚构人物,但从第一次读到,心里总把她当成真人,而《陌生女郎》就是我心目中安娜的肖像了。这次走进美术馆那间画廊,以为可以在她的家乡重逢,却见一张布告写道:“《陌生女郎》出借到日本了。”竟然这么巧——这么不巧,她又去了日本!
但我并不失望。那里有我最喜欢的俄国画家列维坦(1860—1900)的许多作品,全在一间画廊里,简直是一场盛宴。何况,此行最大的惊喜是巧逢这家美术馆新馆的列宾(1844—1930)特展,为期仅五个月,竟然就让我给遇上了。
但凡列宾的重要作品几乎都收集齐全了,除了《恐怖伊凡和他的儿子》,那幅逼真得血淋淋的油画,去年又遭到破坏,还在修复中。我在圣彼得堡错过观赏国家美术馆,幸运的是那里的列宾作品也都为这次特展搬过来了 。
列宾特展足足占了两层楼,除了油画还有素描作品。主楼里有那些脍炙人口的名作:宗教的、历史的、社会群像的,面对那些气势非凡的巨大原件,令我惊叹到为之屏息。下一层楼则全是人物肖像。列宾为好友托尔斯泰画的大幅肖像几乎都齐全了,其中最吸引我的是1901年那幅:两米高的大画,人物足有真人大小;七十三岁的托翁,大胡子已经全白,侧身蹙眉凝视前方若有所思,穿着简朴的白衣黑裤,双手掖在腰带底下,右手下方的口袋里搁着两本小书。最引人瞩目的是他光着一双脚,稳稳踩在泥土地上,背后隐约的小树林子,想必是他写出《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的那座庄园。据说他的妻子极不喜欢这幅画像——太不符合他的贵族和文豪的形象了。但那正是他努力要认同的素朴平民的形象,而画家好友列宾也忠实地画出来了。列宾对从事艰苦劳役者的同情与关怀,在他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表达得震撼人心。列宾果然是托尔斯泰的知音,没有比这幅更能显现出那个怀抱改变社会制度的理想主义,并且身体力行的作家。
看着画像,不能不想到他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个比真人更真实的女子。她之所以真实,是因为作家超越了性别视野、道德约束和当时的世俗规范,用了理解和悲悯,来写出一个女子为爱情而奋不顾身的悲剧。一个19世纪的男性,竟能用他的一支笔生出这样一个文字的女儿,跨越时空,一百多年来她还是活生生地撼动着人心。
正是因为她,我便想乘坐一趟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的火车——俄罗斯的第一条铁路。这一路的火车之旅对安娜有着最重大的象征意义: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一生的至爱。在这之前,她从未体会过“爱情”,在家族安排的婚姻里,她对于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丈夫只是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她唯一的挚爱就是儿子,但那是不同的爱。然后,在暴风雪的小站,她生平第一次听到令她惊心动魄的爱情表白,那股摧枯拉朽的狂暴力量就像那场暴风雪,把她的身心都卷了进去。然而付出的代价竟是那样巨大,不但卷走她的一切,甚至要了她的命。最后,在莫斯科车站,她以殉道的决绝殉情……
圣彼得堡的地理位置比莫斯科更偏北,六月的圣彼得堡之夜几乎是“白夜”,就像日本俳句形容的:“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夏天在近乎白夜的北国,人自然就睡得少了。
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的火车,从前安娜的年代要坐上一夜,今天乘高铁只需三个半小时。(不过比起中国高铁的三百多公里时速和密集的铁路网,时速二百公里不到的寥寥几条俄国高铁还是有待急起直追。)天气称得上是风和日丽,一路上多半是俄罗斯夏日绿油油的田野,却不见一个正在耕作的庄稼人的身影。印象中安娜的火车之旅好像都在冬天,尤其是弗隆斯基追随她回圣彼得堡,在中途小站出现,向她表白爱慕之情,正是在暴风雪的车站月台。那一段的描述令人难忘:
“暴风雪在火车车轮之间、在柱子周围、在车站转角呼啸着、冲击着。火车、柱子、人们和一切看得出来的东西半边都盖满雪,而且越盖越厚。”
心烦意乱下车透气的安娜,在风雪的夜间车站灯火阑珊处,看到一个穿军服的男子走近她身边。正要回到车厢的她转首,认出了弗隆斯基的脸孔──她一路上心神恍惚着思念的人。他们相遇在莫斯科时,她已隐隐感觉到一场难以描述的风暴将要来袭,于是匆匆乘上回圣彼得堡的火车。但她终究没有能够逃离。而此刻她的惊喜就已经将她的心带上那条不归之路……书里这样写他们看似简单的对话:
“我没想到你也来了。你为了什么来?”她说,松开她那只抓牢车门柱的手。压抑不住的欣喜和渴望闪耀在她脸上。
“我为了什么来?”他重复她的话,直视她的眼里。“你知道的,你在哪儿,我就来到哪儿。”他说。
在这一瞬间,风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碍,把积雪从车顶上吹下来,使吹落的铁片发出铿锵声,火车头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婉忧郁地鸣叫着。暴风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现在看来似乎更显得壮丽了。
安娜对爱情的渴望被唤醒了,同时也开始了她无可避免的悲剧。
当然,最可悲而令人叹惋的,还是这名追求心灵的解放和爱情而奋不顾身的女子,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为了与爱人一起,不仅被迫离开她唯一的儿子,还遭到社交圈和朋友的排斥放逐。也就是说,她失去了全部的身份和认同价值。为了追寻自我却失去了自我,这是多么残酷的讽刺。一旦她不再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她就什么也不是了;走出了牢笼般的婚姻却并不代表得到了自由,反而是失去一切。她以为至少得到了爱情,可是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一无所有只剩下爱情的女子,竟活在时时刻刻恐惧失去爱情的地狱里。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不再能够拥有或决定任何事,除了那个最终的抉择:结束的方式。
于是,出轨的女子选择了卧轨。
现代的莫斯科的火车站没有记忆,她的血早已深深沉埋在铁轨之下的地底之下。但全世界的图书馆里都有安娜的故事;一百多年了,她的形象依然鲜明如昨。
而美术馆里有托尔斯泰,光着脚,稳稳地站在土地上,那只执笔的手掖在腰带底下,指尖几乎触及口袋里的书本。
离开莫斯科之前的一天,我去“新圣女公墓”看雕塑──那座著名的墓园里埋葬着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更有文学家、艺术家、舞者和演员;那里的许多墓碑雕塑是一流的艺术品,展示墓主的生平与成就,别具匠心的设计比比皆是。1967年苏联拍摄的电影里扮演安娜·卡列尼娜的女明星莎莫伊洛娃也长眠在那里。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在俄国和欧美被无数次搬上银幕,从上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葛丽泰·嘉宝的两度饰演,40年代英国的费雯丽、90年代法国的苏菲玛索,到21世纪奈特丽的舞台剧版……加上各种长长的连续剧版,俄国和英语版本的安娜被许多明星演绎出来;但莎莫伊洛娃1967年扮演的安娜特别深入人心,她的墓碑上的遗照就是饰演安娜的剧照。她生于1934年5月4日,卒于2014年5月4日,整整八十岁,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其实小说里除了安娜还有同等重要的另一个角色:托尔斯泰在书中创造了一个半自传的人物,列文。在列文的身上,他寄托了自己对当时的社会、对哲学和宗教的思考和探索。旧俄时代极其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劳苦的农民和富裕地主之间尖锐的矛盾,让许多有良心的地主阶级怀着负罪的心情,思考改变这种极度不平等的现状。有良知的贵族心中不安,通过文学、通过艺术,呼吁改变、寻找答案,甚至冒着被沙皇政府流放的危险。赤脚的托尔斯泰,通过笔下的列文诉说自心的矛盾与自责;晚年益发身体力行,苦行禁欲,发散家产,就是为着自己的良心与心灵的救赎。他在晚年的长篇《复活》中也阐述了这份省思、批判与救赎的理念。最后,八十二高龄的老人想舍弃一切家产财富“裸捐”,包括捐出著作版权,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是“属于俄罗斯人民的”。妻子索菲亚却无法同意——她十八岁就嫁给他,生了十三个子女,誊抄他浩瀚巨作的手稿,完全为他而活;她知道丈夫这样做无异于倾家荡产,让一大家子陷入生活困境,据说气得想投河自尽。纠结无奈的老托翁毅然离开他的妻子和庄园,带着一个女儿和医生出走,最后病逝在一个小火车站——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他的生命也结束在一个火车站。
火车奔驰在夏日的俄罗斯土地上,这条一百七十年前兴建的铁路靠的正是无数农奴的苦役,这片田野也曾经有无数农奴耕作其上;我想象着至死还在受着良知和未遂的理念折磨的文豪,一个理想家、梦想家,面对那个穷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国家,连他那巨河般的文字也无力改变的世界……后来他的国家和世界的翻天覆地,他却没有来得及目睹——经历了革命、战争、饥馑和围堵,一个巨大的邦联成为世界强权,却在将近七十年后,在另一波历史洪流中解体。
我來到这个依然广袤的北国时,距离邦联解体已将近三十年了;街头不再有解体初期排队买面包的困窘景象,但也不再是世界第二强了。除了太空和军事,当年的“老大哥”的基础建设和科研已经被新崛起的强国超越。红场近旁有许多欧美名牌精品店,但大学教授的平均月薪只有七百美元,买不起一个中档的名牌包。东正教大教堂的圆顶依然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前面却总有捧着圣像跪求施舍的乞丐。我原先想象中的红场,是20世纪冷战年代庄严宏伟而空阔的广场,但目睹的却是一片搭满了商品活动帐篷的拥挤杂乱的大市场;摩肩接踵举着手机争相拍照的游客,声势浩大地说着我的母语……幸好周围的建筑没有变,那些壮观又瑰丽的教堂、尖塔、宫殿、钟楼,见证着一段曾经无比璀璨,却又残酷而悲伤的历史。
我想象一百年前在那间俄国小车站里,依然抱着无限遗憾的老托尔斯泰,在弥留之际,会不会觉察一缕安娜的芳魂,正用着温柔悲悯的眼光抚慰他,劝他放下,安息?
人世间的种种不完美,成就了艺术的完美。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