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有过糖
2020-05-28一席软枕
一席软枕
大概是一个夏天,唢呐声与鞭炮声此起彼伏间是耀眼的红色。
三四岁的年纪里头,红色遍地视为喜庆。
她们的确堆着笑脸,嬉笑玩闹中迎来的是陌生人。
在此之前,阿婆说世间万物由神所铸,他赐我亲族,赐我魂灵,却没给足我双亲。
我以为,是那个夏天的神突然察觉,让我归于圆满。
和她们一样。
于是我笑得比谁都要开心,手里是首次拥有多得抓不住的糖。
从寂静到喧嚣再归于平静,我都没能数清糖有几颗。
但我还是开心,喧嚣过后我跑入阿婆的房间,窝进她怀里囔囔:
“我喜欢妈妈,她穿的衣服好漂亮,被子也好漂亮。”
“阿婆,我有妈妈了,你就不用怕死了。”
4岁孩童吐露出的话虽无知却刺骨严寒,似乎更久远的日子里头,她曾抱着我叹气:
“我一把老骨头,去也就去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那个爹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
在那个数不清糖的夏天,阿婆抱着我哭到深夜。
再后来的几个夏天里头,我再没能有过红色遍地的喜悦。阿婆嘴里的“神赐予我圆满”,却只圆满了一个夏天。
“阿婆,你可以走了,你走了我妈就会回来照顾我了。”
8岁那年,我在阿婆佝偻的背后说出这句话后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耳光。
“阿婆,什么时候妈妈才会像英子家妈妈一样给我扎辫子去上学呀?”
9岁那年阿婆哆嗦着手在我头顶摸索时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次没有任何回应。
10岁那年的春节,妈妈回来便没再走过。愿望得以实现应是极其开心,但我已經会自己扎着辫子上学,英子最近也总是被她妈妈追着打,似乎长久的日子里头所祈求的得到并不是令人开心的事。
但,有总比没有好。
于是,我又开心了一整个夏天,第一缕寒风闯入秋天的时候,阿婆心脏病犯了。
第一次,深夜的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从最开始的害怕到后头的习惯也就半个月左右。周末放假的时候,我偶尔能去看她,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离别的话。
“忍忍吧,没几年你就长大了。”
“有些话不要随便和你爸说,不然你又要没妈妈了。”
大多时候我还是极其听话的,这次也一样。
但我从未料想过与阿婆最后一次见面是如此草率而平静地结束,我只是回到家,写完作业整理好书包等待隔天的星期一。
夏末,早上是日常的太阳,一辆救护车经过身旁,把我挤进路边成堆开放的芙蓉花丛里头。而后我便乐起来:“肯定是阿婆回来了,真好,今晚我就可以和阿婆一块儿睡了。”
那时候我只知道救护车是死神与神之间的来回拉扯,却不知道原来它会装载被死神牵扯过后的冰冷躯壳。
被告知阿婆离去的时候,我正和一群小伙伴在暖阳下跳着绳,从喜悦到不知所措就在一瞬间。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阿婆的离去感到十分难过,只是觉得眼前有个深渊,而我即将坠落。
是白花花的一片中镶嵌些许花花绿绿,满世界都是哀号声,阿婆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我努力地想要配合周遭人挤出眼泪,可我只是不知所措。
不知所措地看着所有陌生的举动,看着认识或熟悉的人脸上的悲伤,看着他们示意我跪下或站起,看着从似乎存在,到彻底离开。
喧闹归为平静的那一瞬有着前所未有的恐慌,这一刻,耳边仿若有神告知我。
深渊来临。
后来,我再也没能有过一丝任性,神赐予的最后圆满给予的是长久的压迫与谩骂。
她再也没用过那床红被子,她会嫌弃我的头发过长不好打理,时而在我面前喃喃自语,若是自己所生的女儿必定是乖巧又听话的。
我竟觉得她也是很委屈了,于是各自委屈无比的人待在一块儿,从最开始的默默忍受到后来的硝烟四起,也就经过了短短一年。
而我不幸,永远是弱势的那一方。
她们大抵的意思就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
我竟觉得有些道理。
再后来,喧嚣又慢慢归为平静的时候,我满心满眼想的都是离开。我再没能知晓阿婆常与我讲故事的大枣树下,夏天还能否撑起一片荫凉。
那棵枣树下,阿婆说用食指指夜空中的满月会烂耳朵,我深信不疑。在某个开始怀疑的年纪里,我立在窗前指了良久,最后,也没发生什么。
我开始留意每一个老人,妄想有一天能在某一处,寻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只是有些可惜,零零碎碎,我走过那么多的路,看到的每一个佝偻的背影,都不像你。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