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美国人
2020-05-26蔡铮
蔡铮
离去的琳达
2014年4月的第一个周六,我一进城南健康食品店就见门口桌上支着一副琳达用指头画的花,画边放着她的一张照片,桌上还摊着一些纸。琳达业余用指甲作画,店里挂了好几幅她用指甲作的画,多是花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那画上她的指甲痕像一瓣瓣的花。我以为店里要为她正式退休让大家赠言,但拿起那卡片一看,竟是她过世的讣告。我不大信。兩月前还见过她,她说她要退休了。我叫她给我打电话,说我要在她家附近餐馆请她吃饭。我的茶在这店里卖得好全得力于她,她写了本谈癌症病人饮食的书,里头提及我的绿茶。她对我特别好。店主不在时由她负责,有回我去推销,拎了折叠桌进去,当门已有个漂亮白人女孩摆好摊子,她叫那女孩把摊子移到里边,把那位置让给我。我说:“我哪儿都行。”她趁那女孩出去拿东西时说:“我在就得你优先!”她早答应说要让我请她吃饭,但老说没时间。我说现在你退休了,该有时间了。她说她会给我电话。我一直等她电话,难道她这会儿就出事了?我忙问店主女儿凯迪怎么回事。凯迪说琳达过世了。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她前两月还答应我一起吃饭。凯迪说:“她患癌好些年了,她没跟人说,她家里人都没说。到最后不行了大家才知道,晚了。她腹部肿瘤鼓起老高,不能手术。我们去看了她,她精神还好,她自己也接受了。”
我大吃一惊。两个月前见到她时她还穿着紧身细腿裤,走路快捷精神,我说:“你越来越苗条了!”她笑说她减肥了,我说你这是“增瘦”了,她笑个不住,说这样好。她一头红发高高蓬起,像是假发,头发三面罩着,只露一小块脸。她眼圈发黑,不知是本色还是涂的,脸惨白,让人不敢直视。我搞不清她年纪,她走路说话像四十岁上下,面色却像年逾古稀。她在这店里干了几十年,业余攻读了草药学博士学位。五年前她说她刚拿到草药学的博士学位,有医生请她去做助手,报酬丰厚,她不去,她喜欢这里,顾客也少不了她。她对顾客的热情让我感慨不已。有回我跳高磕了脚,走路不顺,她见了,急得不得了,忙给我找药,口服的,外敷的,千叮万嘱教我这个如何吃,那个如何用。那为你好的热情让我感动,她建议的药我全买了,两百多块,虽然我后来根本没用那些药。
我常跟她在店里供员工休息的小房间里聊天,聊天中得知她丈夫是她高中时的“甜心”,家里富有,人也善良,但他们还是离婚了。离婚后她带一双儿女,丈夫供养她们。她不必工作,但她喜欢工作,喜欢帮人。她一直在这里干,跟店主易莫是老朋友。易莫很照顾她,给她买了保险,给她安排的工作时间很灵活。说到儿女,她眉飞色舞。她教育孩子读书、读书再读书!她两个孩子读书都上心,如今都特别优秀。她儿子、儿媳都是成功的律师,住在外州,要她去跟他们住,她不去。儿子给她买了辆豪华车,她不要。儿子说:妈,你不要我养,不花我的钱,不要我买的车,那我努力是为什么?我成功还有什么意思?她女儿西北大学毕业,现在一家大公司做主管。女儿要她住她们家,她不,女儿就在她家附近买了房。上次生日,她女儿带她乘着邮轮去南美玩了一趟。
两个月前她还欢蹦乱跳,还一口一声答应说要给我电话约好去吃饭,那时她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为什么不早说?我震惊得有点糊涂,凯迪也叹息不已,说下周六在北郊一教堂举办她的追思会,问我去不,我说当然。
下周六我开车去了那个教堂。进了教堂才知琳达原是信天主教的意大利人。来了两三百人,城南健康食品店的员工和许多黑人顾客都来了。追悼会由一位老牧师主持。最先上台追思的是她外孙女,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之后是她女儿。她女儿也头发红黄,身子单薄。她说她妈是她和她同学的至爱。她初中时她妈就单独带她和哥哥,那时妈妈不到四十岁,把全部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有空就在她学校做志愿者。她家成了同学们的聚会所,七八个同学常在她家聚会、过夜,妈妈忙前忙后招呼,千方百计为她们做好吃的。所有同学都说她幸运,有这么好的妈妈。为了她和她哥,妈妈没去找男朋友,没跟人约会,一直单身,心甘情愿地牺牲了自己。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教堂里哭声一片。
我遇见很多在店里打工的女孩,聊起来才得知她们都是单亲家庭出身。她们的母亲一找到新男友,就会把刚成年的她们赶出去自谋生路。女孩们不得不辍学打工,混住到男友家或找人同居。有的母亲还要成年了的女儿供养。在美国,三四十岁离婚的女子为了孩子守寡的万里挑一,很多女子是熬不过一夜的。听她女儿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为什么她儿女待她那么好。
随后是本地著名的小提琴手演奏提琴曲,那曲子忧伤甜美,催人泪下。
追思会结束后,她女儿邀大家到她家去用茶点,我也去了。大家都谈琳达,说这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钻研草药学,为什么要写抗癌的书,原来她早知自己患癌,她瞒着人自寻方药。可悲的是,她教人健康饮食,自己却酷爱冰激凌,不能自拔,常把冰激凌当饭吃。她知道那不健康,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回到家,我细看追思会上发的那个介绍琳达的卡片,这才知道她享年六十四岁。卡片上有她的照片,有首无名氏的诗。那小诗让我伤感不已,那仿佛是她留给我们的轻声细语:
我最后的请求
请不要说我放弃了
只说我认了
不要说我战败了
因为这是上帝决定输赢的战争
请不要说我有多好
只说我尽了最大努力
只说我尽力做了正确的事
献出了我能奉献的,毫无保留
请别给我翅膀或花环
那是上帝做的事
我只要我配得的那份
那属我的一份,分毫不多
请不要给我鲜花
也不要用严厉的语气谈论我
生活充满了意外
有些欢喜,有些悲哀
如果你非得做些什么
我有个最后的请求
用那剩余的爱
饶恕我所犯的一切过错
为我灵魂的安息感谢上帝
为所有爱过我的人感谢上帝
赞美厚爱我的上帝
不能宽恕妻子的约翰
我的茶在阳光食品店卖得很好,该店采购员托德热心帮我,叫我去找湖城食品店的约翰,说:“你去找他,说是我叫你来的。他不大好说话。他不干你再跟我说。”
下周一我就去了湖城食品店。湖城是个富人区,湖城食品店在湖城商业街北端,店面朝東,门面不大,北面有个停车场,停车场北就是一家大型连锁食品店。两家食品店如此紧挨很少见。进店后,见店员一律白衬衣、黑领结、黑裤子。我先看茶架,架上的茶品种很少,价钱比阳光食品店贵。
看了一圈我才到门边柜台问谁是总经理。一个白胖脸男子走过来,黄亮亮的眼冷冷盯着我,厉声问:“什么事?”我说阳光食品店的托德叫我来找你,我卖绿茶,我的茶在他那儿卖得不错,他说你的店比他的高级,我这茶会卖得更好。他说:“我店里的茶多得很。”我忙倒出备好的说辞,说我看过,你那茶都太便宜;卖那茶于你无利,于人无益;好店得卖好茶;很多人想喝好茶买不到,只得上网买;你卖我这茶,他们就来你店里买了,还会叫别人也来买;我这茶与众不同,一喝便知。问他喝茶不,他说不,我说你试试就知道我这茶有多好,这茶可用凉水泡,还可直接吃。说着掏出提袋里的瓶装水、两盒茶、几个小塑料杯,就着柜台用凉水泡茶让他尝。我泡茶时他那黄亮眼睛盯住我,好像我是个骗子,防我在茶里下毒或做手脚。他招呼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枣红脸汉子来柜台前,说:“这是我表哥。他是店主,他说了算。让他也尝尝。”那茶袋在一盎司的小杯里晃荡几下就出味了。我拿了小杯,给他表哥和他一人一杯,叫他们让茶滞留在舌上细细品尝。他尝了,翻着冷眼不说话。我问:“难喝吗?”他说:“不难喝。”我说这就够了,不喝茶的人喝了劣质茶都叫苦,你觉得不难喝,那喝茶的人一喝就像喝醇酒,你让顾客尝。你找个冷藏的地方放茶,可以试着卖,卖不了你不用付我钱,我来做推销。约翰问他表哥:“你看呢?”他表哥说你定。他说:“你把茶留下,我叫人试试。”
我便留下两盒茶,说下周再来。
下周一到店见到约翰,他淡淡地说:“你来试试吧。”说周五最忙。我便说周五来做推销。
周五我就带着我的一套家当去了。
周五是他们的烧烤日。停车场搭起了帐篷,摆上了烧烤架。约翰和他表哥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太阳帽,在两米多宽的烧烤架前忙碌。约翰手持长夹,翻动着铁架上的排骨、鸡腿、玉米、红薯。店员穿梭奔跑着把一盘盘腌好的猪排、鸡腿端出来,把一盘盘烤好的端进去。有的烤好的暂时摆在篷下的铁盘里,顾客挑了再拿进去交钱。
我在店内摆开桌子,泡好茶,先给约翰和他表哥一人送一杯。见约翰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我说:“这辛苦活儿哪要大经理和老板干?你们该歇着,让店员去干。”约翰说:“只有我烤得最好,这个火候可不好把握。顾客都是冲我来的。我烤得又嫩又脆,人家吃得出来。我烤了二十年。我们昨天就把肉腌好,我和我表哥今天三点起来,五点把烤炉架好,八点钟顾客就来了。这一天的烧烤就能卖一万多。”他用条大毛巾揩着汗,白胖的脸颊红得也像烤熟了。我打心里佩服他们,原来他们也这样勤于所事,乐于所为。
下午有个穿件短袖白衬衣、打着黑领结、穿条黑裤子和有点歪的黑皮鞋的胖小子也加入了搬运烧烤的行列。小家伙一看就是约翰的翻版。他绷着脸认真地捧着托盘,两条胖腿快速倒动,一会儿就满脸是汗。我出来买烧烤时约翰给我挑了块排骨,指那小子说那是他儿子,说他十岁,读四年级,全A,满脸为父的骄傲。他叫他儿子跟我打招呼。小胖子脸红着跟我打个招呼,忙抱起装满烧烤的托盘往店里跑。
店侧有个小门,我的摊子就摆在那门边上。我从那旁门进店,见一脸皮焦黄、头发蓬乱、穿件脏兮兮的大罩褂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外瘪着乌唇狠命吸烟。我跟她打招呼,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苏珊,是约翰的妻子。我一惊,穿这大罩褂的是在后厨干剁肉洗菜等粗活的。我说:“约翰怎不让你到前台干点轻省活?”她嘎嘎地笑,笑得像呛着了,然后用沙哑的男声说:“约翰嫌我老丑,怕我站在前台丢他的人,只让我躲在厨房干活。”她笑得那么豪爽开朗。我说:“哪会呢?”她说:“真的!他不让我去店里。”我说抽烟就得喝茶,喝茶败毒,说罢进屋拿了盒茶给她。她连说谢谢。我心想约翰那么一个白净年轻的总经理,老婆怎这么粗皮老脸的?
推销过一回后,我的茶就在那店里开卖了。有时周六到店里做推销,见约翰没事就跟他聊两句。跟我闲聊时他脸上才有些和悦,但一双眼时时探照过往店员。有时店员走过我的摊子,我叫他们尝我的茶,店员拿起杯子,见约翰走来就慌忙放下杯子走开。有回我给一店员两小包茶做样品,他脸红了,忙忙摇手说他不能拿。我说你们得了解我的茶,你拿点去尝尝。他说店里规定不能碰推销人的东西,尝都不许尝,更不要说拿样品。我说拿了又如何?他说:“约翰看到会把我们解雇。”店员对约翰的畏惧让我震惊。做推销时我偶尔到店后二楼的小餐室吃点东西,常有店员坐在桌边吃得好好的忽然说:“时间到了。”站起来把没吃完的东西一卷,往屋角的大垃圾桶里一扔就匆匆跑下楼。我问同桌:“你们午餐多长时间?”“三十分钟。”我问:“超过了呢?”“走人。”我心想:半个小时怎能吃完饭?这也太严了点吧。店里好像唯有会计杰克不怎么怕约翰。杰克有时在门边柜台里算账,有时也跑来跑去给货架上货。我跟杰克聊起,知他是个乐手,晚上在一乐队弹电吉他。他想做职业乐手,但那无法谋生。
一天我去那家店,推门推不开,见门内挂个Closed(关门,歇业)的牌子。那是周二。他们周二歇业?我只得掉头走开。下周五我又去了,见门内还挂着的“Closed”的黑字白牌。我头抵玻璃门望里看,里头有点暗,货架上的酒瓶一排排站得好好的。“Closed”意为歇业或倒闭。生意那么好,断不会倒闭,但周五哪会歇业?我迷惑不解,想找个人问问。等了半天才过来一个胖老头。我问:“这店是歇业还是怎么的?”他说:“倒闭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鬼晓得。”我问:“他们人呢?”老头说:“鬼晓得。”老头若无其事地走了。
我每次来店里都见顾客如潮,大家都在约翰锐利的鹰眼下奔进忙出,怎么就倒闭了?是约翰表哥玩股票玩砸了?是约翰表哥卷进官司,把店赔掉了?店一倒闭,约翰到哪去工作?靠这店生活的三四十人都怎么过?我疑疑惑惑走开。想找个人问问明白,可我没店里任何人的电话。阳光食品的托德该知原委,但我跟他也失去了联系。或许他们只是临时关门?
过了一个月,我又忍不住开车去那店子。这时店门内已没牌子,从玻璃窗看进去,货架不见了,店内空了,看来是真倒闭了。我只得悻然离开。
我一直好奇那家店到底怎么了,老盼望碰到店里面熟的人问个究竟。多少年过去也没碰到一个人,那店里的人好像都从人世上消失了。
五年后的一天,我去阳光食品店送完茶朝外走,忽然货架边有人叫我,是约翰!他穿套灰蓝工作大罩褂,黑皮鞋有点歪,人好像矮了许多。他可怜巴巴望着我,显出他乡遇故人般的亲热。我又惊又喜,忙上前紧握他的手。我叫道:“你那店怎么关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他苦笑着说:“我原来年薪八万,如今干最低级的活,时薪十块。”这个店也是意大利人开的,曾是湖城食品店的竞争对手;这店里店员也穿西服打领带,上货打杂的才穿蓝罩褂。他一个总经理到竞争对手的店里打杂,这多屈辱。我说:“你有采購管理经验,应该找个更好的职位,这不是你干的。”他说:“只有这样的工作,我只得先干着。”一个小经理走过来,他忙转过身,等经理一走,他才转过来,眨巴下眼,把我拉到货架拐角边,低声说:“他见不得我跟人说话。如今一个货架经理都对我颐指气使。”我问:“你儿子还好?他长高了吧?你妻子呢?你那店到底怎么回事?”他说:“我表哥瞎搞,欠银行钱,银行把他的店封了。我想把店盘下来,贷不到款,店就倒了。三十几年的店,一年卖九百多万,生意很好,赚钱着呢。我表哥蠢,银行更蠢,关了店他们什么也得不到。”我又问他妻子儿子。他两边望望,然后用黄亮亮惊恐的眼睛望着我:“我要离婚。”我说:“这时要同舟共济。这把年纪还离什么婚?对孩子也不好。”他摇头,眼还盯着我:“我肯定要离!我跟她没法过。她天天喝酒,什么也不干。亲戚给她找了工作,她喝醉了,干几天人家就不要她了。她成天在家抓个酒瓶喝,有钱就拿去喝了酒,没钱就找亲戚朋友借,得了钱就拿去买酒喝,成天昏昏沉沉。跟酒鬼你怎么过?”
酒鬼老婆真要命。我说:“她怎这样?”他说:“她就是这样。我要跟她离,想把房子留着。房子值二十万,现在只能卖十来万。她闹着要卖,得了钱好去喝酒。我女儿十九了,马上上大学了,她理解我,赞同我离,儿子也要跟我。两个孩子都是我带大的。我下班回家,做饭带孩子都是我,她得空就去酒吧喝酒,不管孩子。她瞧不起我,以为跟我亏了,从结婚起就闹着要跟我离,这回我要遂她的愿。”
我不明白他那个焦皮脸老婆有何德何能瞧不起他?她年轻时很漂亮?但如今不是重计前嫌的时候。他们遇上了巨大变故,如大风吹断树枝,他们的窝就在树枝上,他们是窝里的鸟。如果他们不能共同承受变故,分离后会更痛苦。既然他相信我,对我说了这么私密的事,我得高瞻远瞩给他指点迷津,用中国人的生存经验和哲学智慧帮他。我便说晃晃五十了,等到了五十就明白人生有限,离婚不智,厮守为上;现在要相依相守,共渡难关,给孩子一个和谐的家,等着白头偕老。我说了半天,他还是说:“我要离婚,肯定要离。”仿佛我用激水冲刷半天他那个要离的思想,冲刷一止,他那要离的想法如磐石岿然不动。我黔驴技穷,只得说:“这时要冷静,要设法共渡难关,先不要离,要不先暂时分开一下?”
他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有个梗。我永远不能原谅她。她年轻时瞧不起我,老认为跟我亏了。孩子出生后孩子总甩给我,有空就去酒吧喝酒。我儿子两岁时,她在酒吧喝醉了,”他左右望望,见没人,才更低声说:“就跟一伙喝酒的乱搞,搞得怀孕了。她搞不清那是哪个的,堕胎了。”
他妻子年轻时跟人滥交怀孕乃至堕胎,曾给他带来多大伤痛!这伤害深藏在心,他没法刨去。我镇定着装牧师:“年轻时谁不犯错?要宽恕。宽恕别人自己也得解脱。再说这些年不都过来了吗?年轻时的荒唐事都只会成为老来的笑谈,现在何必翻旧账?”
他说:“她现在又说那是我的,那是个男孩。是我的你又为什么堕了,把我的儿子杀了!我更不能原谅她!这一直梗在我心里。”他指着心,脸垮下去,口气硬了起来:“我不能宽恕她。她是恶人!我决不宽恕她,不能!在上帝面前我也这样说:我不宽恕她!到死也不宽恕她!”
我还继续讲宽恕的大道理,想把他从恨毒中拖出来。他忽然像爬出了黑洞,面露喜色,眼里有了亮光:“我有了人,我们是在教堂认识的。她理解我,我们无话不说。我们纯洁得很,没有那个。我们在教堂手拉手祷告,肉体接触就只手拉手,她说要结婚后才那个。我们相处一年了,我们是心灵伴侣。”我再也无法劝他宽恕妻子、安守家庭,只得说:“那你妻子怎么办呢?”他说:“她不想过日子,我要活命。”
我不知怎么宽慰他。我们说了半个多钟头,我走时他还依依不舍,还有好多话要说的样子。他不会跟身边人说这些,而对我这个他一辈子见不了几回的外国人却愿意和盘托出。他要的不是我的开导劝说,而是倾听。我旁观者清,他们夫妻双双失业,如遭大劫,唯有合一的夫妻才能共渡此劫,而他们却新仇旧恨一时泛滥,难免家破人散。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约翰,不知他跟他那心灵伴侣成为生活伴侣没有,他那酒鬼老婆(或前妻)过得又如何。
责任编辑贾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