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词中的歌妓形象漫谈
2020-05-26白银银
摘 要:欧阳修艳情词中歌姬舞女,娇媚动人、婉转多情。在描写手法和形象塑造上和其他词中的同类女性都有着一定的差别。欧阳修着意于描写此类女性的原因与宋代享乐的社会风气、个人跌宕的仕宦经历以及敏感多情的性格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键词:歌姬舞女;社会风气;仕宦经历;个人性格
作者简介:白银银(1976-),女,辽宁鞍山人,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02
在宋代文坛上,欧阳修是一代文学宗师,集官僚、学者、文士于一身的典型士大夫。在严肃的文学泰斗和政治家的背后,欧阳修也是一位风流任性的多情才子,创作了一定数量的于歌姬舞女交往、相爱的艳情词。本文以这类作品入手,结合宋代文学思潮对词自身发展的影响,以及宋代特殊的文化氛围以及欧阳修的个性特点等方面探讨欧词中歌姬舞女的形象特点和作品的成因。
一、欧词中歌姬舞女的形象特点
欧阳修笔下的歌姬舞女和以往作品中的这类女性被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把她们视作佐欢玩物不同:既不是词发展初期中那种格调庸俗低下、注重色情;也和后期明朝市民意识觉醒以后在男女情感方面津津乐道于房帏之事完全迥异。
欧阳修词中的歌姬舞女展现出更为出色和动人的女性化特征:“玉如肌,柳如眉”的这样娇而不媚的姿色容光、“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的令人叹服高超技艺、“含羞整翠鬟,得意频相顾”的引人遐思的烟视媚行、同时也加入了“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细腻婉转的心理刻画。
二、欧阳修描写这类女性的主要手法
与传统艳情词把歌妓作为一种观赏客体、沉溺于过度的感官描写不同,欧阳修通过人物的动作、表情和心理刻画自我抒情的主体意识,展示她们的心灵世界,显的更有韵味和深度。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首词中作者注重细节刻画,女主人公之所以画远山眉的原因是对情人的思念:“都缘自有离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使歌姬即使不得不出卖技艺演唱的时候也带有一种“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哀愁情态,将歌妓的爱而不得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另外,欧阳修也从歌姬舞女华美短暂、终将流落的娱人生涯中的发现人生哲理,以自身客观冷静的思考,书写了士大夫的独特的人生体验。比如“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对人生自古缺憾进行思考,并认同人类生存和情感中无法超越的困境和悲哀。
最后,如果说前代艳情词如杨海明先生所说:“他们似乎是自觉地充当了痛苦的受累者或受难者,而将‘痛苦的审美化当作文学创作的主要课题”,欧阳修作品的情感的表达中往往自带宋代理学自持的光芒,避免情感的流宕不返,言情而最终不为情感所惑、所困、所累、所役,给人一种克制、通达、平和、澄静的感受,达到写形与传神的统一。
三、欧阳修成功写作此类女性的原因
(一)词的“尊体”过程
“尊体”的特点主要体现在词文本的语言、意境和艺术手法的改变上,是一个渐次趋雅的过程。词的发展遵循文学自身演进的规律。宋代儒学复兴的大背景下,有宋一代各种文体都重新建立新的典范。欧阳修作为宋代儒学复兴下的代表人物,以学者的身份改变词俚俗的特质,突破唐五代词唯情的藩篱,对词进行“雅”的改造。詹安泰《宋词风格流派略谈》说词:“入宋则由令化慢,由简化繁,情不圈于燕私,辞不限于绮语。上之可寻圣贤之名理,大之可发忠爱之热忱,寄慨于剩水残山,托兴于美人香草,合风雅骚章之轨,同温柔敦厚之归。”这里说的已经“合风雅骚章之轨,同温柔敦厚之归。” 说明词到宋以后已经不是专谈男女风情的作品,而是上升到和诗文同样寄托理想,抒发志业的一种被社会认可的主流文学形式。
在这样的文学风气下,欧阳修的艳情词在文学思想上跳出“花间”对女性姿容描写的窠臼,从男女情事以外表达更多的人生体验。如“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对个人情感进行深沉的人生思考,得到一种全新的人生体悟:对于情感的需求是人类本身的一种本能。通过个人的体验、进行推理、反省、思考,最后归结于对世间共情的整体认知,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内涵。
(二)歌妓制度本身对欧阳修创作的影响
歌妓制度的存在,是词得以繁荣和发展的推动力:欧阳修时期的歌姬,很多是官妓,与后来的 “娼妓”以出卖肉体换取筹资完全不同,她们主要是掌握较高的声乐技艺并以演奏为业。宋王朝开国之初就提倡的“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观念,让宋的各种音乐机构和娱乐场所大量的蓄养歌姬舞女,而文人士大夫蓄養家妓的也很多,例如高怀德家“声伎之妙,冠于当时”;欧阳修家中有妙龄歌妓“八九姝”等等。这些歌姬舞女表演技艺、佐酒陪欢的时候往往和士大夫合作,让士大夫为其提供歌词,关系较好或者较为熟悉的歌姬甚至回直接向这些文人士大夫索词。沈松勤在《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中》就曾经说:“这些不同隶属的歌妓,对整个唐宋的音乐文艺、宴乐风俗和士林的文化心态,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尤其是对唐宋词的形成,发展和传播,对唐宋词体审美特点的建构,同样起有重要的作用。”
欧阳修也有类似情景下的作品,比如他在颍州为官的时候所作的《西湖念语》里面说:“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欧阳修非常明确地说了这些“新声之调”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 “佐欢”、“劝酒”,从中我们可以窥见歌妓制度对于此创作的催生作用。
(三)宋代文化的特殊性
《宋史》里面记载了历史上著名的“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帝曰:‘人生驹过隙耳,不如多积金帛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君臣之间,无所猜嫌,不亦善乎?守信谢曰:‘陛下念及此,所谓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称病,乞解兵权。”宋太祖在解除武将兵权的同时厚赏金银、倡导享乐,这样的观念对有宋一代的社会风尚和价值取向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对受其熏陶的文学创作也有示范性作用, “说与玉田能信否?陈桥驿下有词源。”宋统治者的这种措施在后代君主那里又得到了不断的加强,到了宋真宗时期 “与群臣燕语,或劝以声妓自乐”、“群臣不妨职事,并听游宴,御史勿得纠察”。从而使宋王朝呈现了一种自上而下、旷日持久的追求享乐的社会风气。而一个时代的社会风气决定了这个时代的审美精神,从而决定时代的审美取向。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对此曾经有过精确的论述:“群众思想和社会风气的压力,给艺术家定下一条发展的路,不是压制艺术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辙。”
宋王朝的对内高度集权,对外纳币称臣,使文人士大夫对外在事功早已兴趣大减,转而投向内心的自我观照和倾诉,“与“盛唐气象”相较,宋代“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宋代的文人呈现了一种和唐完全不同的文化价值取向,一方面他们在朝堂忧国忧民,一方面在私生活里追求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心灵的安适享受占据首位”。士大夫一方面以男性的角度去欣赏、品评歌妓舞女的容貌体态、楚楚之姿,享受感官赏的刺激和愉悦;;另一方面士大夫有时候也会对年轻貌美的歌妓产生真挚的感情,由于社会、现实、道德、家庭等多种因素的制约,注定这种男女之情最终的离散,这种处于理性而强制压抑的情感使士大夫往往在词中做出了曲尽情未了的大胆的流露。刘扬忠就对此分析说:“宋代词人在与歌妓的频繁而亲密的交往中,产生了真挚而缠绵的爱情,这种爱情被大量地、经常地写进了词中。”如晏几道的“记得小平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姜夔“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欧阳修的《瑞鹧鸪》也有类似的情感表达:“见了又休还似梦,坐来虽近远如天。”无论两个人是多么的互相欣赏、爱慕,一个是身处“乐籍”的歌姬舞女,一个是一代名臣、文学领袖,他们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这种因社会规则而被迫分离的情感所带来的感受最终在欧阳修的词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四)欧阳修的多重人格
中国文化发展到宋王朝,呈现出是士大夫的雅文化与市井的俗文化和光同尘的特点:文化高度繁荣发展。如邓广铭评价:“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特殊的政治制度使许多庶族知识分子得以跻身社会上层,成为社会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和决策者。另外一方面,宋王朝政坛上党政剧烈,仕途生涯又变化莫测。
从而促使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在朝堂之上和日常生活又不同的价值取向,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在锐意进取的同时,同时又不乏个人及时行乐的追求,这种情况在宋代的文人士大夫中时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以欧阳修为例:在官场,他是政治活动家;在文坛,他使文坛宗师;在私生活中,他是风流才子。孙望的《宋代文学史》对此是这样分析的:“赵宋建国之初,统治者一面整肃纲纪,强化儒学伦理统治,一面又自恃承平,鼓励臣下多置歌儿舞女“厚自娱乐。”适应前者,经纬治道的诗文不免日益伦理化政治化,适应后者,追欢助兴的小词不妨吟凤玩月,沉浸艳情……上层文人以诗文言志议政,寄托经国宏袱,而把感性人欲、风流艳情、游冶享乐,倾洒于词体之中。”
作为文学家、政治家时的欧阳修对自己德行政绩完备和辉煌有着符合那个时代的要求;而褪去社会角色以后他也享受个人私情的愉悦和美好,显示他人生追求中的二元论和双重性。欧阳修被贬滁州的时候就感叹:“春到山城寂寞苦,把盏常恨无娉婷”,晚年时候在《与子华原父小饮坐中寄同州江十学士休复》犹感叹“有酒醉嘉客,无钱买娇鬟”。钱钟书也对此作了详细的分析:“有些情事似乎在诗里很难出口,有失尊严,但不妨在词里描述。加入宋代作家在散文里表现的态度是拘谨的,那么在诗里就比较自在,而在词里则简直放任和放肆了。”
欧阳修一生宦海沉浮、政途坎坷,政治失意的时候难免寄情山水、放纵人生、和歌姬舞女厮混,即便不在人生低潮期,欧阳修个性中也有放诞的一面。史料记载欧阳修25岁初入政坛时候,在洛阳任留守推官,就敢和自己喜欢的歌姬“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因此受到上司的责备。著名的《采桑子》十首也是欧阳修知颍州的时候所作,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携妓游西湖的身影,也是他诗酒风流性格的一种佐证,这些都是欧阳修人格多面性的一种体现。叶嘉莹认为之所以有这样的情况时因为“古今的诗人、词人之所以表现出不同的风格,就是因为当他们在遭到忧苦患难的恶运时所取的面对忧患的态度不同。”欧阳修作为庶族知识分子中成长起来的文学巨匠,市井生活中那種追求声色之娱乐风气对其不可避免有一定的熏染。因此,欣赏歌姬舞女娇媚动人的体态风貌、留恋在交往中曲尽情未了的男女恋情是欧阳修的复杂人格的体现。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历史的负载、享乐时代的烙印、社会风气的潜移默化、复杂跌宕的仕宦经历以及天生敏感多情的气质是欧阳修创作出这种有别于前代风华的歌妓舞女的真正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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