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仕杭词的北宋杭州城书写
2020-05-26向百雪尹梦弦
向百雪 尹梦弦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大学2019年度大学生科研立项项目,项目编号:18C635。
摘 要:苏轼作为我国历史上少有的全才型文人,从古至今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关于苏轼的研究著作汪洋,难以窥测,也因此他被后人称为“苏海”。本文旨在研究苏轼仕杭词中的北宋杭州城书写,以苏轼两次仕杭经历将他的杭州词作划分为两个阶段:熙宁4年至7年,元祐4年至6年。从具体作品角度探究苏轼杭州词的特点及其成因,以及杭州词作在苏轼词中所具有的非凡意义。
关键词:苏轼;词;杭州;情感
作者简介:向百雪(1998.5-),女,土家族,江苏常熟人,江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尹梦弦(1998.10-),女,汉族,江苏南京人,江苏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12-0-03
东坡词的成就,人们往往瞩目于黄州时期,这段时期可谓是东坡词创作的巅峰时期。据莫砺锋先生统计,在黄州的四年零三个月中,他共作词79首,平均每年作词19首,远远高于其他时期,其中也不乏如《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名篇杰作。相比之下,杭州时期的词作不仅数目上显出劣势,在整体价值上也黯淡不少,所以学界对东坡杭州词的关注寥寥。但杭州词历经两个时期,从前期稚嫩的戏笔之作到后来圆熟的艺术创作,通过对仕杭词两个时期的梳理和对比,有利于厘清东坡词的发展轨迹,更进一步地探究东坡词的生成与演变的历程。
一、两个时期的杭州词统计及特点比较
根据孔凡礼先生的《苏轼年谱》,苏轼有两次仕杭经历。第一次是熙宁年间仕杭,从熙宁四年(1071)至熙宁七年(1074)出任杭州通判,他于11月28日到任,直到熙宁七年8月离杭。第二次是元祐年间仕杭,从元祐四年(1089)至元祐六年(1091)出任杭州知州,元祐四年7月3日到任,元祐六年3月离杭。本文将以两次仕杭期间写于杭州的词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将词人置身于杭州这样一个具体的环境和氛围中去感受东坡杭州词的独特风貌。
关于东坡词的具体创作时间和地点,学界向来众说纷纭。本文主要参考龙榆生先生的《东坡乐府笺》,依据龙先生对熙宁和元祐年间的东坡词的整理,从中拣选出苏轼仕杭时写于杭州的词作,其中熙宁年间写于杭州的词作一共17首,写景和送别主题的词各有7首,抒怀、寄人和描写女性的篇目较少,都只有1首。而元祐年间写于杭州的词作则有20首,写景词有8首,送别词有7首,抒怀篇目则为5首。
从数量上看,两个时期词作总量差距不大。元祐时期相比熙宁时期,抒怀篇目大大增加,其他篇目数量则没有明显变化。
从内容上看,后期相比前期应歌之作减少,书写情怀的内容增加。熙宁判杭时期,受州郡的官妓制度和以官妓歌词侑酒为方式的社交活动或生活习俗的影响,苏轼的词作表现出鲜明的社交功能和娱乐功能。如 《江城子》(玉人家在凤凰山)便是“陈直方妾嵇,钱塘人,求新词,为此作”的产物,“妾”是对士人家中所蓄之妓的一种称法。而《诉衷情》(钱塘风景古来奇)、《菩萨蛮》(玉童西迓浮丘伯)、《菩萨蛮》(娟娟缺月西南落)等代言体更是可见当时召妓启筵、歌舞佐欢的风尚习俗……这些都证明苏轼判杭词的创作大多用于同僚的燕集娱乐,多为应歌之作。但元祐时期,苏轼再来杭州时,他遇宴而歌之作则明显减少。此时的词以写景和抒怀为主,自然无涉风月,即便是送别词,“歌妓”的形象也已经淡出,如写于元祐五年的《点绛唇·再和送钱公永》便摆脱了传统送别诗词的“粉泪”的感伤,而是以“孤帆远,我歌君乱,一送西飞雁”的描写将离情融入高远的境界,表现出超旷之致。而“寄参寥子”所作的《八声甘州》则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的潮起潮落的开篇书写离别之感与两人的情谊,上阕“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更是表现出归隐山林的意趣,下阙则以“记取”领起对与参寥子一起饱览河山、饮酒作诗、谈禅说理的回忆,继而表达与参寥子相约“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的归隐愿望,显得既超脱又深情。由此可见元祐知杭时期的东坡词已突破了以往词体普泛化的抒情模式,表现出自我言志的倾向。
从情感上看,熙宁年间的东坡词作或是表现优游山水的怡然自得,或是表现友人分别的伤感悲凉,情绪总是饱满、起伏不平的;而元祐时期的词作则流露出向往归隐的情感,是一种阅尽人世沧桑后的平和心态。苏轼初次仕杭才36岁,虽因仕途失意而满腹牢骚,但依然表现出对杭州山水的兴致勃勃。在杭州的两年多里,他或是泛舟湖上,或是游山访僧,或是出城寻春,尽情地发挥出诗人的浪漫天性,足迹遍布整个杭州,正如他本人所言“两年频为山水役”(苏轼《海会寺清心堂》)。如《浪淘沙》(昨日出东城)写正月到城外“试探春情”,探春者的春心与春景相融,显出一片盎然生机与勃勃意趣。而此时期的送别词描写离愁别绪,也往往寓情于景,深挚动人。如《菩萨蛮》(秋风湖上萧萧雨)中以阴晴不定的天气暗示对离人的挽留,“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杀人”更是直抒胸臆,将愁绪渲染得更深更浓,无限离情、万端别绪便尽在此中了。熙宁时期的东坡杭州词或喜或悲,都表达得自由洒脱,放意肆志。而进入元祐年间后,苏轼已五十余岁,词中情感的表达也趋于沉稳内敛。如《临江仙·送钱穆父》中“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便道出了任世事沧桑、宦途坎坷,依然不改初衷,保持精神的独立和坚守的追求。同时,词中将离情以“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之语解之,表现出对人生的看透和超越。可见苏轼元祐杭州词的冲淡、平和的创作风格,相比前期,平添了阅尽人世沧桑后的通透,因而语言趋于平淡,境界也更加舒朗旷远。
二、杭州词的不同特点成因分析
苏轼熙宁和元祐时期的杭州词表现如此不同,相比熙宁时期,元祐时期的杭州词显得更加圆融,抒发情志也更加老练,艺术手法上趋于成熟。究其原因,从苏轼本人的政治遭遇看,熙宁年间苏轼判杭,是因为与主张变法的王安石政见不一,乞外补。而元祐年间的知杭,则是因为疲于朝廷中洛党、蜀党与朔党的激烈纷争而再次请求到外地做官。两次仕杭的经历,似乎都是出于政治避祸的目的,但两次的心境却截然不同。熙宁时期的苏轼,尚处于青年时期,正是踌躇满志,渴望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的时候,即便是仕途受挫,但依然怀抱着积极用世的愿望和抱负,发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沁园春》)的声音,积极开解自己,以超然的态度消解痛苦。在杭州时,他寄情山水,与同僚燕集娱乐,以充实的生活来遗忘仕途的失意,因而这一时期的词创作也显得情绪丰富。但元祐時期,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乌台诗案”,苏轼对官场的欲望已经大大消减,甚至对出世归隐生出向往之情。“乌台诗案”使苏轼意识到生命的无常和残酷,“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孔平仲《苏轼以吟诗下吏》),亲朋同僚也多畏惧不见,可以想见当时苏轼的艰难处境与凄惶心境。在荣辱得失与死生祸福的交替更迭间,咀嚼人生的种种况味,苏轼跳出了纷扰争斗的社会关系,以一种超观的态度去看待宇宙人生,追寻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在元祐时期的杭州词中便表现为一种对个人情志的抒发和对人生的深沉感慨。此时心境已难起波澜,因而显得平和悠远。
从苏轼对词的创作态度看,在熙宁仕杭前,苏轼很少写词,受欧阳修严格划分诗文与词的界限的文学主张的影响,苏轼将词称为“余技”或“小技”(《苏轼文集》),不乏贬低轻视之意。因而苏轼的词创作开始得较晚,熙宁时期的杭州词也承袭婉约词风,多为应歌之作,仍在传统词风中游弋。但在经历“乌台诗案”后谪居黄州时期,苏轼开始“有意为词”,因曾为文字得祸,苏轼对于抒发情志的诗文极少染指,但出于对文字的嗜好,不得已假托不被人们视为正道的小词。此时的词便承担了诗文的功能,超越了传统词创作的模式,表现出“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鸡漫志》)的气概。元祐时期的东坡杭州词自然延续黄州词“以诗为词”的传统,不再囿于词创作的传统题材,而是尽情展现文人的生活状态,表达个人的情志和追求,呈现出超逸出尘的风貌。
从苏轼本人的艺术修养看,苏轼在文学上一贯求新。在创作词的早期,受到传统词的影响,苏轼的熙宁杭州词自然限于遣兴娱宾的题材框架内。但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及对词的理解加深,苏轼自然追求不同于流俗,而是另辟蹊径,别立一格。在苏轼元祐年间的杭州词中,多见“风”“花”“雪”“月”等传统婉约词意象,但由于深厚的艺术修养与不凡的襟怀抱负,苏轼的杭州词在用这些意象时却表现出与一般婉约词作不同的功能和意境。在苏轼的笔下,“月”“水”“云”远远超出了它们本身所承载的含义,凭借寥廓广大的苍穹、诡谲奇丽的神话传说和厚实典雅的历史故事而凝成为一种动态的景观,从而赋予全词开阔舒展的空间感。如“更有月明千顷、一时留”用“千顷”修饰“明月”,营造出一片开阔旷远的大天地,其间明月朗照,清清白白一世界;“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同样将“风”与“万里”联系起来,自然裹挟一股不可阻挡之势。由此可见,苏轼前期杭州词多见其柔性的一面,婉转清新;但后期苏轼自觉“以诗为词”,拔高词的格调,显出其笔意深折之处,可见其逸怀浩气。
三、苏轼杭州词的变革意义
苏轼熙宁年间的杭州词为词创作的早期,承袭婉约词风却有所突破,“清雅”是其主基调。此时期的东坡词清空、雅致、疏朗、婉约,较少妩媚和香艳,如写景词描写西湖的清景,《江城子》中“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便写的极清淡婉丽,是典型的西湖景象。《临江仙》写游风水洞所见,“四大从来都遍满,此间风水何疑。故应为我发新诗。幽花香涧谷,寒藻舞沦漪”可见自然山水的格局和清气进入东坡词中,造就了其清雅和空灵的格调。苏轼的酬唱赠答类作品,由于结交的多是有相当文化品位的文人或僧人,也都显出了高雅的情趣。
而到元祐年间,“风雅”“自是一家”“诗词本一律”的观念已深深扎根于苏轼的词创作中,同时经历了“乌台诗案”后的黄州贬谪,苏轼看淡了世事,可谓“也无风雨也无晴”,具有了更加深刻的思想情感,并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因而此时的词作也更具内蕴。苏轼以“诗心”作词,表现出不一般的个性化色彩,如《临江仙·送钱穆父》乃送别之作,却没有过多依红偎翠之语,多是对友人的劝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更是直言对人生的看法,富有哲理。又如《西江月》三首赏花所作之词,写“灯花零落酒花秾,妙语一时飞动”,文人雅聚,情兴正浓,苏轼还因友人将瑞香当作丁香花,抓住时机戏谑,“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惭红。知君却是为情秾。怕见此花撩动”,不失一种雅趣。这类放达任性、轻松幽默的词作正是苏轼开朗疏放的性情的体现。苏轼熙宁和元祐年间的杭州词多写湖光山色、宴饮雅聚、送迎留别的传统词的内容,却表现出不凡的格调,自觉提倡风雅,实现了对婉约词的雅化。
除了对婉约词的雅化,东坡杭州词也初露豪放之气。一般认为东坡词的创作“至黄州而一变”,这是从总体上而言,黄州词写于他人生的大转折时期,看人生和世界的思想变得深刻透彻了,词的格调也拔高升华了。但从东坡词的豪放之气看,熙宁时期的杭州词便已显露端倪,到元祐时期,这种豪放之气更是充溢于东坡词句之中。写于熙宁时期的杭州词中有几首观潮所作,不仅描写潮水的气势宏大,言辞也颇具壮阔之象。如《南歌子》(海上乘槎侶)写钱塘江潮势掀天揭地,通过用典、比喻、夸张的手法,描写出自远而来、连天而涌、声势浩大的景象,格调雄奇豪放,响彻天外,境界浩大。可见熙宁杭州词中已初显苏轼的豪放情怀。
元祐时期,已经历“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的苏轼,词作中的高旷豪迈、俊爽意气更加凸显。东坡作为一个终生都在思考和反省的人,在思索中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即从一个超然的位置上体验人生的真实滋味。此时的杭州词除了有名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以豪爽俊朗的风格和旷远的意境体现出苏轼豁达宏通的性格底色,如《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中“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便是直以豪语劝解文人常有的悲秋情思,与刘禹锡“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诗句表达了相似的情志。其他如《点绛唇·再和送钱公永》、《浣溪沙·送叶淳老》、《临江仙·送钱穆父》等送别词语言明净,意境高远,较多社会和人生的内容。而大凡传统的送别词,抒情纤细,风格柔婉,在此处东坡杭州送别词便具有了更开阔、更强烈的张力,高拔豪迈,超出尘表。
综合苏轼两个时期的杭州词,虽然在艺术造诣上有稚嫩和成熟之别,但都具有豪迈之气,实现了对婉约词的雅化,因而高出同时期的文人词作,“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胡寅《斐然集》),表现出新气象和新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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